第26章 绾作同心結

“少爺, 我覺得你危險了。”

“嗯?”睢鷺把玩着手裏的韭菜,把個韭菜扭成了九轉十八彎,偏偏還沒讓那韭菜斷掉, 一邊玩着, 一邊聽自家随從又胡說八道。

他們已經在屋外蹲了許久,眼看着那紅通通的太陽從院牆上到院牆中,再到完全被院牆擋住, 四下裏愈發昏暗,黑夜就要到來。

公主府的侍女, 那位冬梅姑姑開始還請他們去廂房等候,不過被睢鷺笑着拒絕了,說等不及待會兒見公主,因此只在門外等候即可,把冬梅姑姑說得一愣一愣的,也就随他去了。

“少爺你看——”長順伸出手指頭給自家少爺掰扯。

“公主和那位齊大人已經在裏面待了好久了, 對吧?”

“嗯嗯。”睢鷺敷衍應聲, 手指上下翻飛, 那根可憐的韭菜轉眼被繞成一個連環結。

“公主跟齊大人曾經夫妻十幾載, 和離三年都還是男不娶,女不嫁, 對吧?”長順伸出第二根手指。

“嗯嗯。”睢鷺再度應聲, 剛打好的連環結被拆開。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齊大人對公主用情很深, 而且舊情難忘,對吧?”長順伸出第三根手指。

“嗯嗯。”睢鷺又開始折騰那根韭菜,這次的花樣兒似乎比較複雜。

“所以,”長順一拍大腿, “你危險了呀,少爺!”

睢鷺終于擡起頭:“好像是有點。”

“不是有點,是有很多點!”長順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少爺,不是長順看不起你哈,可是你就只有臉長得好看,但人家那位齊大人,長得也不差呀,況且那氣勢,那談吐,長順覺得,跟周刺史老爺都不相上下了,最最重要的是——”

長順看一眼自家少爺。

“嗯?”睢鷺卻又在低頭玩韭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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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順恨鐵不成鋼地嘆息一聲。

“人家齊大人對公主是真心實意,但少爺你——”長順沒說下去,但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然而,卻見自家少爺仍舊油鹽不進地玩那根破韭菜,長順氣絕,不得不又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對女子而言,世間最寶貴的是什麽?是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少爺!”

尤其是樂安公主這種女子,什麽榮華富貴都有了,最難得的反而是真心,人家齊大人對公主真心實意,可他家少爺呢?哪怕再偏着自家少爺,長順也沒法昧着良心說他家少爺是真心喜歡人家公主的。

就說剛才在書房裏他家少爺表演的那一通——

長順對着自個兒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發誓,那就只有倆字能形容——浮誇,還是浮誇!

自個兒都看出來了,長順就不信那位公主殿下看不出來。

“要不然少爺,咱換個目标?”想着想着,長順又開始出馊主意,“比如前陣子纏您纏得緊的那位崔小姐,哦對了,還有給您寫信的那位什麽縣主?縣主雖然比不上公主,但好歹也是皇親國戚吧,而且那位跟您年紀也更相當,更相配,這樣一來,您的名聲也更好聽。”

再而且,雖然樂安公主并不怎麽見老态,四十多依舊是個大美人,但打心眼兒裏,長順還是希望自家少爺能娶個年紀相當的妻子,這樣他也能對得起去世的老爺夫人啊。

然而,對于長順這個提議,睢鷺卻頭也不擡地便否決了,“不行。”

長順急了:“為什麽不行啊!”

睢鷺終于擡頭。

“長順,你以為我為什麽選擇公主?”

長順不假思索:“因為公主深得皇恩,是一頂一的貴人。”

從跟着少爺來到京城後,長順可沒少聽到這位樂安公主的傳聞,雖說京城處處是貴人,但貴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樂安公主,就無疑在那第一等,尤其是女子中,說樂安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不為過。

攀枝攀高嘛,長順覺得自己很能理解自家少爺的選擇。

然而,卻聽自家少爺道:“是,也不是。”

長順:“啊?”。

“若只為借勢的話,公主絕不是最好的選擇,甚至盧嗣卿,都比公主更好。”

長順:“啊?”

睢鷺笑笑。

選擇了公主,無論如何,他的名聲都不會好了,再怎麽辯解,睢鷺這個名字也只會為人所不齒,世人只會認為他是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徒——當然,這點似乎也不算說錯。但若他選擇與他年紀相當的貴女,起碼非議會小一些,甚至會為人所歆羨,再演地好一些,久而久之,傳成才子佳人的佳話也未嘗不可。

而若選擇盧嗣卿之流,那就更好辦了。

再怎麽說,盧嗣卿也不會跟男人成親,而這麽久了,他也沒在外面聽過盧嗣卿喜歡男人的傳言,可見盧家并不欲宣揚此事,盧嗣卿再怎麽荒唐也只是私下,那麽,若他順從了盧嗣卿,只要哄好了盧嗣卿,再遮掩地好些,兩人大可表面裝作知交往來,屆時,他借着盧嗣卿借着盧家扶搖直上,名聲卻絲毫無損,豈不更好?

然而,換成公主,因為公主是女人,因為公主的年紀,這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人們對老夫少妻習以為常,對少夫老妻卻啧啧稱怪,因為世間向來是老夫少妻常見,少夫老妻鮮有,雖然常見未必正确,鮮有也未必謬誤,但世事便是如此,打破世俗,就必然要承受世俗的責難。

所以,早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睢鷺便想好了所有可能遭受的非議,也有了足夠承受其的勇氣。

睢鷺想的這些,長順不懂,但長順想着少爺比他聰明,少爺既然這麽說,那肯定就是選其他人比選擇公主還好,可這樣一來,長順就更疑惑了。

“既然這樣,少爺你為什麽還要選擇公主啊.”長順萬分不解道。

睢鷺眨眨眼。

“這就要回到你剛剛的話了。”

長順:“啊?”

卻見他家少爺對着他粲然一笑:

“因為,我對公主也是真心實意的,只是,真心實意和真心實意,也是不同的。我對公主的真心,與齊大人對公主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但再怎麽不同,也是真心。”

長順:……

少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被自家随從用這種眼光看着,睢鷺也不在意,只是笑笑,眼角餘光看一眼仍舊沒有動靜的書房,然後,便繼續低頭,折騰那根可憐的韭菜。

說不動少爺改換目标,而少爺的目标又眼看要被齊大人挖牆腳,長順很是憂愁,難得地心思細膩,滿腹愁腸起來。

正滿腹愁腸着,擡頭看見濃重暮色裏已經暧昧不清的公主府,和公主府外,高樓佛塔鱗次栉比的京城,長順突然心頭一動:

“少爺,要不然,咱們還是回家吧?”

京城雖大,可卻好像并沒有他們的安身之處,襄邑雖小,卻起碼是生長的故土,壞人又哪裏都有,既然如此,還不如歸去,好歹家鄉還有親朋故舊。

回家?

睢鷺擺弄韭菜的動作陡然一停。

随即擡頭,看着長順,平靜道:

“可是長順,你忘了嗎?”

“我已經沒有家了。”

長順一愣。

忽然眼眶一酸,随即扭過頭去,不讓眼淚在自家少爺面前掉下來。

可即便他扭過頭,睢鷺又怎麽會沒有發現他在哭,不禁笑道:“哭什麽。我沒有家,但幸好你還是有的,若是想家的話,就回去吧,我問公主借些路費——呃,公主應該會借吧?”

聽到他這樣說,長順卻哭地更厲害了。

他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他家少爺哭。

可能長順有烏鴉嘴的潛質,也可能事實真是如此,長順只是把事實說了出來。

這一天,直到暮色徹底消散,月升星起,齊庸言離開公主府,睢鷺都沒能再見到樂安公主。

齊庸言從書房走出,看到蹲在臺階上玩韭菜的睢鷺時,側身瞥了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沒有多少情緒,更沒有見到情敵時的緊張與恨怒。

仿佛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也的确如此。

和他與樂安那麽多年的相伴糾纏相比,一個僅僅只有長相出色的少年,一個樂安僅僅見過幾面的少年,完全不值一提。

齊庸言走了,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有仆人走過來,将檐下的宮燈次第點起,暈黃的燈光取代暮色,照在睢鷺白玉似的臉上。

睢鷺望向書房,似乎在等待某個人從裏面走出,喚他的名字。

然而,他沒有等到他想的那個人,而只等到冬梅姑姑出來,站在臺階上,似乎帶着憐憫地對他道:

“公主今日累了,不再見人。”

這話仿佛直接宣判了他的失敗。

長順的臉瞬間垮下來,一臉哀戚地看着自家少爺。

卻見他家少爺還在笑。

似乎也覺得睢鷺這樣太慘了,冬梅姑姑趕忙道:“當然,公主也說了,若你無處可去,可留宿公主府,若是你想離去,公主也為你準備了一份盤纏。”

說罷,冬梅姑姑趕緊遞上一個荷包,看着鼓囊囊的。

睢鷺卻沒有接。

而是笑眯眯地道:“那就多有叨擾了。”

冬梅姑姑拿着遞不出去的荷包,神情呆了一下,随即,看睢鷺的目光更憐憫了一些,卻同時——

又平添了一分蔑意。

冬梅姑姑也不是真傻。

雖然自個兒覺得自家公主哪哪兒都好,只有別人配不上自家公主,而沒有自家公主配不上的別人,但再怎麽想,這個睢鷺也跟自家公主年紀差太多,又才見了兩面,說有多深的感情,冬梅姑姑是不信的,偏偏傍晚時,睢鷺在書房說出那一通明眼人都能聽出是鬼話的話。

如今又賴着不走。

冬梅姑姑只覺得,這孩子攀附她家公主的心可真堅定,臉皮也夠厚。

攀附她家公主的,冬梅姑姑見得多了,不至于厭惡,但多瞧得上,那肯定也沒有。

冬梅姑姑的眼神,睢鷺自然看到了。

可他仍舊笑笑,不說話。

等到侍女引着他和長順去客房時,恰好又經過書房的窗外,睢鷺扭頭看去,發現房裏仍舊亮着燈,窗扇卻已經被放下,隔着窗紙,屋內透出朦朦胧胧的光,隐約可見一個窈窕的身影。

睢鷺頓了頓,往窗臺的方向走了走。

領路的侍女聽到身後聲音不對,趕忙回頭,便見那少年站在公主書房窗前,手還放在窗臺上。

忙道:“哎哎,未經允許,不許靠近公主房間!”

聽說今兒傍晚沒看好少年,叫少年私自靠近書房窗戶的侍女可叫冬梅姑姑好一頓罵呢,侍女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轍。

聽到叫喊,少年回頭,沖侍女一笑,“抱歉。”

窗紙透出的朦朦胧胧的光,投在少年羊脂白玉似的臉頰上,在黑夜裏,卻益發顯得其溫潤白淨,再加上那個笑容,侍女臉頰倏然一熱,頓時明白了傍晚那些侍女為什麽會看不好這少年。

不過,她可不是會為美色動搖的女人!

侍女挺挺胸膛,鐵面無私地催促少年快走。

睢鷺笑笑,跟上侍女的腳步。

而他身後,昏暗的夜色中,樂安書房窗外的窗臺上,侍女沒注意到的地方,赫然放着一個小東西。

一個韭菜挽成的同心結。

侬既剪雲鬟,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绾作同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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