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打倒那些很壞很壞的人……
睢鷺就這樣在公主府“暫住”了下來。
樂安沒說趕人, 睢鷺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專為客人留宿準備的客房裏,客房離樂安的住處較遠, 想偶遇樂安基本不可能, 而經過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顯對睢鷺更加戒備了些,未經允許, 睢鷺連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難出去,更遑論接近樂安。
只能等待傳喚。
而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樂安命,來找睢鷺時,還沒見到人,便聽到院子裏面傳來一陣琅琅的讀書聲。
有清澈幹淨的少年的聲音,但更多的, 卻是稚氣的孩童的聲音。
冬梅姑姑一陣錯愕, 趕緊穿過垂花門, 走進院落裏。
卻見往日空蕩蕩的客房院落裏,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個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圍着少年, 少年帶着孩子, 齊聲背着詩:
“《憫農》, 李紳。”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冬梅姑姑沒讀過書, 但跟着公主那麽久,好歹也熏陶了些,自然聽過這首大名鼎鼎的憫農詩,更記得這首詩甚至還被公主單獨拎出來誇獎過,說“的确是首好詩。”
既然是好詩,那帶着孩子們讀讀也沒什麽。
冬梅姑姑放下心來,再定睛看去,便發現那幾個孩子都十分眼熟,全是府上下人的孩子,公主向來對府上的孩子縱容,不讓他們當差做活,還請了個先生教他們讀書認字,然而這些孩子平日淘氣慣了,加之孩童天性,不愛讀書,一得空便滿公主府地撒歡,一撒起歡,跟小牛犢似的摁都摁不住,更遑論叫他們乖乖坐着背詩了。
這個睢鷺,才來了幾天啊?能認識這些滿府亂跑的小孩子倒不稀奇,但是,居然能叫這些小魔星乖乖跟着他背詩?
這可真是挺稀奇。
冬梅姑姑不由對他稍稍改觀了一些,臉上也帶了點笑意,更走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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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少年那邊,孩子們已經把這首簡單的絕句背熟,開始纏着少年問東問西。
“李紳是誰呀?”
“為什麽收那麽多粟米,也沒有閑田了,農夫還會餓死?”
“春天種下一顆種子,秋天就能收獲一萬顆嗎?昨天我娘帶我去公主院子,公主看見我,給了我一顆桃子,可甜可好吃了,桃核都沒舍得扔,我現在種下去,秋天是不是就能結出一萬顆桃子?”
……
少年言笑晏晏,溫聲逐一回答着孩子們的問題。
先是回答那個最小的,想要種桃子的孩子,沒有告訴孩子那是誇張的詩詞手法,而是道:“你可以試試哦,不過桃子跟粟米不同,要長成樹,要時間才能結果,所以你要耐心一些,等一等它,如果沒有結一萬顆桃子,也不要失望,不要責怪它呀。”
孩子猛點頭:“嗯嗯!我會耐心等它的!我可以等着它,和它一起長大!”
睢鷺贊許地摸摸她的頭,轉而,又回答那個看着年紀稍大,問農夫為何會餓死的孩子。
他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因為有些很壞很壞的人,搶了農夫的田,農夫辛苦耕種着田地,田地卻不為他們所有,秋天收獲的萬顆子,大半都被那些很壞很壞的人搶去了,農夫只能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點,糧食不夠吃,于是,”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只能餓死。”
孩子們也悄然安靜下來,瞪大了眼睛看着睢鷺,剛剛那個要種桃子的孩子,眼眶裏甚至已經有了淚水。
“那麽多粟米,那些很壞很壞的人也吃不完吧?不能分給農夫一點嗎?”孩子含着淚花,“就像公主分給我桃子那樣。”
睢鷺又摸摸她的頭。
口中的話卻有些殘忍。
“不能。”
“公主分給你桃子,是因為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那些,是很壞很壞的人啊。”
“況且,就算有很好很好的人分給農夫了,吃完了又怎麽辦呢?等待下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的施舍,或者,主動去向很好很好的人去要嗎?就像你,吃完桃子後,如果還想吃,會再向公主去要嗎?”
孩子傻住了,但卻下意識搖了搖頭。
她雖然小,但卻已經有了基本的認知和自尊心。
公主是公主,不是生她養她的爹娘,甚至還是她爹娘的“主人”,根本不必給她桃子,公主主動給她桃子,是公主喜歡她,是公主人好,她可以要,但要她主動伸手,去向公主索要——先不說上下尊卑,也不說不是她想見公主就能見到,就算不顧上下尊卑,就算她見到了公主,她就能毫無負擔地向公主伸手嗎?
哪怕是這麽小的孩子,也已經懂得什麽叫做羞恥。
睢鷺擦去孩子眼角的淚花。
“所以,如果你想要一直能吃到桃子,要怎麽做呢?”
孩子還沉浸在不能主動向公主要桃子的設想裏,腦子懵懵的,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忽然,像是想到什麽,眼睛一亮,小手高高舉起:
“種桃子!等我的桃樹長大了,我就可以一直吃到桃子了!”
“啪啪啪!”睢鷺含笑鼓掌,“沒錯,寧寧真聰明!”
“就像寧寧的桃樹一樣,農夫也需要一棵桃樹,那就是他們的田地。有了田地,即使沒有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分他們糧食,他們也不會再餓死。”
農夫需要的,從來不是富人手指縫裏漏出的一點善心,而是真正可以讓他們自給自足的田地,正如這些孩子,真正獲得的寶貴的東西,也不是公主偶爾分給他們的吃食,而是一顆種子,是讀書的機會。
寧寧被睢鷺誇地小臉通紅,又興奮激動,又迫不及待,仿佛立刻就要沖出去種桃樹一般,其他孩子也點點頭,恍然大悟狀。
“沒錯,是田地!有了田地,農夫就不會被餓死了!”
“可是——”那個最初問出這個問題的大孩子疑惑舉手,“農夫要怎麽才能獲得田地呢?”
睢鷺眼裏的笑意稍淡,嘴角卻向上彎起。
這時,突然有個孩子搶答:“我知道!”
孩子超大聲地喊:
“打倒那些很壞很壞的人!!!”
“哎呦,這些孩子瞎喊什麽呢,耳朵都要被震聾了。”冬梅姑姑身後跟着的年輕侍女笑着抱怨一聲。
冬梅姑姑也被那孩子突然的大喊吓了一跳,耳朵裏還回想着方才聽到的話,眼神奇異地瞄了眼睢鷺,随即便走上前。
“去去去,別的地方玩兒去。”揮散了孩子們,冬梅姑姑才看向睢鷺,對少年道:“公主宣你觐見。”
“好。”睢鷺臉上卻沒什麽驚訝的模樣,仿佛早料到一般,徐徐起身,拍拍席地而坐沾上的塵土,“勞煩姑姑帶路。”
睢鷺跟着冬梅姑姑走了,剛剛被冬梅姑姑揮散的孩子們卻一會兒又聚起來了。
“睢鷺哥哥什麽時候回來啊?”
“睢鷺哥哥講地比先生講地有趣多了,先生就會叫我們背書。”
……
最後是最先提出問題的那個孩子不高興地嘟嘟囔囔:“睢鷺哥哥還沒跟我說李紳是誰呢……”
“那還用說?管他什麽人,寫出這麽好的詩,肯定是個跟公主跟睢鷺哥哥一樣很好很好的人,是打倒那些很壞很壞的人的人!”
又是那個超大聲搶答的孩子,說得很繞,然而奇異的,孩子們都聽懂了。
“沒錯!”
“打倒很壞很壞的人不就是大英雄嗎?”
“當然是大英雄!”
“我長大了也要做大英雄!”
“我也要我也要!”
……
孩子們這邊吵吵鬧鬧,睢鷺跟着冬梅姑姑,一路走來卻寂靜無聲。
春日裏,最活潑最熱鬧的季節,公主府卻并不怎麽熱鬧,廊前檐下沒有歌喉動聽的鳥兒,庭院裏沒有難得一見的珍禽異獸,就連往來的仆從,也并不算多,起碼比睢鷺在盧家所見的少了許多。
除了護衛的配備多了些,整個公主府,無論庭院造景,還是仆從數量,比之睢鷺見過的一些富貴人家,雖還稱不上寒酸,卻也實在平平無奇。
暫居此處七天,也從未聽說過府上有舉辦過什麽宴會,來過什麽客人,他所在的客房的院落,從頭到尾都只有他和長順兩個人住,各個房間看着也不像常住人的樣子,不然也不會成為孩子們撒歡的樂園。
不都說樂安公主權傾天下,肆意妄為嗎。
睢鷺笑了笑。
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公主的住處。
到了門前,冬梅姑姑站住,睢鷺自然也跟着站住,冬梅姑姑道:“你在這裏且等一會兒,我先進去跟公主通秉一聲。”
可不能再出現人突然蹿到公主面前的事兒了,況且還有——
冬梅姑姑又瞟他一眼,想起他剛剛跟那些孩子們講的話。
——怎麽就跟公主曾經講起那首詩時,說過的話那麽像呢?
要不是那話是公主私下跟她們這些親近侍女說的,她都要懷疑是不是這個睢鷺從哪兒聽到公主的話,故意鹦鹉學舌呢。
冬梅姑姑發話,睢鷺自然只能聽着,乖巧應聲是,便站在門外等候。
而冬梅姑姑這一進去通秉,就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進來吧。”
睢鷺跟着冬梅姑姑進去,還是上次那個書房,只不過這次,當然不是跳窗戶,而是堂堂正正地,從房門走進去。
穿過一架素面屏風,越過一扇門,透過層層林立的書架,睢鷺便看到了公主被書架分割成幾部分的身影。
她站在書案邊,似乎正低頭看着什麽。
越過書架,她的全部身影才在他眼前展現出來。
她上身穿着一身家常的丹色衫子,下着荼白的下裙,仿佛雪上紅梅,她側着身,簡單挽起的發有一縷從發髻上掉落,仍舊烏黑的發絲,稱着她白玉般的皮膚,精巧的側臉,恍惚間,睢鷺渾然想不起她的年紀,只覺得,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美人若不辜負歲月,歲月便從不敗美人。
他走到美人面前。
樂安擡頭。
“來了。”她眼角露出淺淺的笑,而這一笑,在這般近距離之下,睢鷺便清楚看到,她那眼角處,雖然細微到幾乎看不見,卻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細紋。
提醒着他與她之間,橫亘着的那些歲月。
“正好,”樂安似乎沒注意他目光的落點,或者注意了,卻不在意,她只是又淺笑着開口,指指書案上,她方才一直在看的東西,“解釋解釋,這些是怎麽回事?”
睢鷺低頭。
便見那書案上攤着厚厚一沓信件,而一旁的信封上,左下角,落款處,赫然寫着宋州,襄邑。
他的出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