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最後一次了

笑歸笑, 輕松的話題說完了,還得聊正事。

“你知道我今日去崔家了吧。”

暮色漸深時,樂安提起這個話題。

李承平臉上惬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變得鄭重凝肅起來, “嗯。”他點點頭。

樂安笑笑,随即,便細細地跟他講了起來, 講她跟崔靜之都聊了些什麽,做了什麽利益交換, 給了什麽許諾,樁樁件件,巨細無遺,幾乎全部複述出來——甚至連中午在崔家吃了什麽菜都提了一嘴。

只是唯獨沒有提,與崔靜之最後的那段對答。

等到講完,暮色已經深沉地看不清人。

“你該回宮了。”

樂安看看天色, 便道。

“唉……”這下, 換李承平唉聲嘆氣, “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今日的折子我都批完了才出宮的。姑姑, 你留我住一晚可好,我看枕玉閣就不錯, 我都好久沒住過枕玉閣了。”

準确地講, 是打從親政以後, 就再也不曾住過了。

當然, 皇帝陛下下榻枕玉閣,閑雜人等,自然要統統滾出去啦。

可樂安卻搖頭,一把子粉碎了李承平的美夢。

“那可不行, 折子批完了也不行。”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動不動就留宿親戚家的道理,如今的皇宮才是他的“家”,是比旁人更不能抛舍、甚至等閑不得離開須臾的存在,更何況——

“承平,”在李承平又要抗議之前,樂安忽然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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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乃至之後的不知多少日,你還有許多硬仗要打。”樂安直視他的眼睛,說道。

“雖說崔靜之這邊問題不大了,明日議事,你把盧玄慎也加上,盧攸應該不會反對,屆時湯明鈞起頭,清流随上,崔靜之盧玄慎便會跟着贊成,如此你便并非孤立無可依。可說到底,清流人少勢弱,盧玄慎身份尴尬,崔家也不是崔靜之一個人的崔家,尤其那些跟其他世家牽連甚深的,早已如同氣連枝,牽一動百,崔家如此,其他家更如此——所以現在,你仍舊是以寡敵衆的。”

所以,不是說樂安起了個頭,就能直接把後面所有的路都給他鋪平了,等在李承平面前的,仍舊是實打實的硬仗,而硬仗,是要消耗無數精力的,絲毫不容分心,不容輕忽。

聞言,李承平眉宇間的天真癡頑逐漸消失,緩慢卻鄭重地點了點頭。

“嗯,我知曉的,姑姑。”

樂安笑,送他到房門前。

到了門前,李承平便示意她不必再送,自行下了門前的臺階,跟樂安揮揮手:“那麽姑姑,我走了。”

樂安站在臺階上。

李承平早已長大,身高也早已超過了她,兩人站一起,樂安頭頂只到他肩膀,連說話,都要仰望他,除非此時,她站在臺階上,而他站在臺階下。

她站在高處,低頭往下望,于是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那個需要仰望她的孩子。

“承平。”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似乎意識到她要說什麽,李承平這一聲應答,聲音有些輕,語調卻有些沉,頭也微微低了下去。

“就把這,當作一次大考吧。”樂安說。

李承平年幼時,樂安常常考校他功課,一月一小測,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規律嚴謹,從無斷歇,要求甚至比帝師還嚴厲。不過,從他長大以後,從他的視線能與她齊平以後,樂安便再也不曾考過他了。

所以,聽到樂安再一次說出這個曾經讓他一聽就冷汗直冒的詞,就算早有準備,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聽——

“不過,也是最後一次了。”

站在臺階上,樂安最後一次,居高臨下地對他說道。

李承平回到皇宮時,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宮城辦公的官員,如中書、門下二省的,此時都已離宮回家,而各宮各殿,也都已點起了燈火。

四下裏很寂靜。

李承平從馬車裏出來,望着眼前長長的路,站立了一會兒,随即,揮退了宮人擡上的轎辇,又讓宮人不要近身,只在後面遠遠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靜靜地走。

走過朱紅琉璃瓦的宮牆,走過雕龍漢白玉的禦道,走過三省議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內宮大門,天子居所。

燈火通明,巍峨聳立,卻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走過一遭。

從京城之外到京城,從皇城之外到皇城,再從大內之外到大內。

最終到達那個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過那時,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終有一個人在旁,牽着他的手,告訴他——“承平,往前走。”

那時他人小,腿短,走不了遠路,走到半道兩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絕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宮殿了嗎?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裏,就是你以後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過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裏。”

“我會陪你走過去,但不可能替你走過去,誰也不能替你走過去,你終歸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麽溫柔,又那麽嚴厲的語氣對他說話。

就像方才,她對他說,這是最後一次大考那樣。

以致明明那時他還那麽小,明明還完全不懂她話裏的深意,卻還是把那番話,牢牢地記了下來。

那一次,走過之後,他不再是天真愚頑的普通孩童,而是萬民簇擁的天子聖人。可再萬民簇擁,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總還有她,替他遮風擋雨,教他處事立人。

他以為自己已經懂得了身處山巅之人的孤寂。

直到四年前。

他再次被簇擁着,登上那無上的寶座,很多人在山腳歡呼膜拜,慶賀他真正的登頂。而他也歡欣鼓舞,以為自己終于長大,不用再被考校,不用再被人說傀儡。

可是——

真正獨自坐在那個位置,前後左右,再也沒有那個人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尋找。

尋找那個已經遠去的人。

而她果然也沒有真正遠去。

她一直在遙望着他。

一直在注視着他。

當看到他跌跤,看到他茫然無助,眼看要将一切搞砸,于是又站出來,站在了他身前。

可是,這之後呢?

“……最後一次了。”她這樣說。

最後一次……為什麽呢?是因為要放手讓他自己成長,還是因為……

李承平忍不住多想。

而不管他怎麽想,最後結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眼前這條路,獨自走過去,他的結果又會是怎樣呢?

成為徹底的孤家寡人嗎?還是——連孤家寡人都做不成?

李承平眼角酸痛,閉上了眼睛。

卻在這時——

“陛下。”

一道喚聲,打斷了他不斷下墜的情緒。

李承平腳步一頓,随即深吸一口氣,迅速收斂了情緒,朝聲音來處望去。

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他竟然已經走到內宮大門前,而遠遠地,朱紅的大門前隐約站着一個人。

離得遠,那人又背對着宮門上的宮燈而站,逆着光,夜色裏看不清面容,但只那兩個字發出的聲音,便足以叫李承平知曉對方是誰。

也正是對方這一聲喚,其他宮門前的守衛和宮人,才發現了李承平,紛紛亂亂地下拜。

李承平将心底的情緒一掃,那些陰暗幽微的心思全都不存在般,臉上揚起溫和又親切的笑容,揮手讓守衛們起身,随即便走到那人面前。

“敬貞。”

他熟稔地喚着對方的字,仿佛好友同侪般。

“你怎麽還未回去?宮門都要落鑰了。”

“還有些事未做完,便耽擱了會,陛下。”那人先是規規整整地朝李承平行了禮,而後才如此說道。

也沒有問李承平為何連轎辇都未乘,宮人也離那麽遠,就這麽一人走了過來。

“事是做不完的。”李承平道。

“是。”對方立即躬身應道。

李承平無奈,“這裏又沒旁人,不必那麽多禮。”

一句話一鞠躬的,用她的話說——做的人不累,看的人都累。

然而那人卻十分固執:“陛下,禮不可廢。”

唉。

知曉對方的性子,李承平搖搖頭,也不再跟他多說,只道:“快回去休息吧,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自覺地,便将剛剛她的話挪用了過來。

對方又鞠躬應是。

又問李承平是否還有什麽吩咐。

倒還真有。

李承平想了想,還是将今日樂安跟他講的,在崔家所見所說,以及樂安自己的叮囑,簡明扼要地跟對方說了一遍。

對方點頭稱是——可算沒再鞠躬了,李承平下意識地如此想了一下下。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最後,他大手一揮道。

“……是。”對方說着,然而聲音卻分明有些遲疑,雙腳也紋絲不動。

嗯?

李承平挑眉,“怎麽,還有什麽話說?”

“陛下,”對方又深深地彎下了腰,直到腰身與地面平行,才微微起身,聲音輕微而又低沉——

“容臣冒昧,但——您不覺得這次,那位調動的人,有些……太多了嗎?”

那位是哪位,李承平自然知道。

李承平臉上的溫和親切倏然消失。

“多嗎?”他道,“哪裏多了,現在都還是敵衆我寡呢,你不會以為咱們就肯定會贏吧?”

“不,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對方搖搖頭,又鞠了一躬。

“為陛下做事,再多的人也不嫌多,何況臣當然知曉,如今陛下親政不久,世家勢大,清流勢弱,陛下處處掣肘,正是亟需用人之際,心向陛下的人,越多越好。”

李承平板着臉:“那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那人沉默了一瞬。

随即才輕聲道:

“陛下……您應該知道臣的意思。”

李承平煩躁地抓住衣角的環佩,狠狠用力,指間都捏出了白痕,“朕不知道!”

他硬邦邦地撂下這句話。

那人又沉默了一瞬。

李承平以為他終于有眼色,不會再說話了,然而,下一刻,那人卻還是開了口。

“為陛下做事的人,再多也不嫌多,從陛下此次要做的事來說,那位調動的人自然也不算多——不過是撬動了小半個朝堂罷了,旁人不提,八位宰輔被她說動了三位,還有一個本來微不足道,卻也被她算計在內的微臣,而剩下的,還有一大半,則需要吾等,需要陛下您自己去努力,最終成與不成,還是兩說。可是陛下——”

他停頓了片刻。

李承平心頭一跳,下意識想要張口阻止他。

可對方的話比他的阻止,來的還要快。

“這不應該由她來做。”

“她只是一位公主。”

“一位公主,可以嚣張狂妄,可以驕橫跋扈,卻唯獨不可以——有能力撬動朝堂。”

他說着,夜色裏,仍舊看不清面容,只有聲音,比清涼如水的夜更清更冷。

李承平終于逮着空說出來一句話——“那些人都是她的門生故舊,許多人都曾蒙受過她恩惠!”

相比起以前,如今她能調動說動的人,其實已經少了許多,普通人早就在她離開後立馬轉投高枝,如今留下來還聽她話的,多少都還是念着曾經的情誼——當然,還有她代表他所允諾的利益罷了。

然而眼前的人不為所動。

“臣久居僻遠之地,見識淺薄,不清楚他們之間有什麽淵源,也不知道她掌理朝政時是什麽樣,但不管有什麽淵源,什麽原因,臣只知道一件事——一位公主,不應該像她那樣。”

“她已經離宮四年,看上去萬事不理,卻仍舊可以調動那麽多人,那麽那些人,心裏向着的到底是她,還是陛下您呢?那些人到底算她的人,還是陛下您的人呢?”

“她又是否真的萬事不理了呢?”

“這一次她希望臣做的事,臣都會去做,因為整頓科舉是好事,于陛下、于社稷都有益,因為這一次,她和陛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此次目标一致,尚且可以同行,但若下次,目标不一致呢?”

“人都說她色令智昏,為了一個美貌少年便跟盧家杠上,才鬧出今日這一出,可是陛下,您信嗎?說句冒昧的話,不管陛下您信不信,總之,臣不信。”

“陛下,您已經親政了。”

“她養育了您,但她終究不是您。”

“往事猶在目,母奪子權、牝雞司晨之事,幾十年前就剛剛發生過一次。”

“陛下——”

“前車之鑒不可忘,防人之心不可無。”

……

朱紅的深宮內牆外,夜風肅肅地吹,侍衛和宮人都站得遠遠地,只有那一君一臣相對而立。

許久許久之後,李承平才再度開口。

聲音佛疲極倦極,仿佛深眠中驟然被粗暴叫醒,卻不管身還是心,都還在夢境與現實中反複掙紮一般地——

“盧玄慎,你可真是讨人厭啊……”

“沒辦法,陛下讨厭,臣也要說。”那個清冷的聲音又道。

“因為臣只忠于陛下,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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