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離您近一些
翌日是個好天氣。
天朗氣清, 惠風和暢,春風催開了禦花園的百花,馥郁的香氣滿宮城飄蕩, 适逢朔日, 含元殿例行大朝會,從宮門到含元殿的大道兩旁,百花雜生, 蓊蓊郁郁,百官從花叢中走過, 衣袂便沾滿了香氣,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經微眯着眼睛,在心裏賦了詩,構了圖,準備下了朝便付諸筆墨。
可今日的朝會, 卻注定要攪散這些大人們的詩情畫意。
例行議完朝事, 在宮人喊出“有事啓奏, 無事退朝”之前, 有一人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事啓奏。”
門下侍郎湯明鈞, 寒門出身, 延熙六年進士, 延熙十五年, 加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尚書省左右仆射、門下侍中、中書令等三省長官平起平坐,實掌相權,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來, 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長官外,第一位額外實掌相權之人,因此一躍成為寒門之首。
科舉入仕的寒門子弟,無不以湯明鈞為目标,舉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動在其身邊圍攏,形成了隐隐與世家相對立的所謂“清流”一派。
這樣一個人一站起來,再加上近日那件鬧紛紛的事兒,朝堂上,許多大人都心頭一跳。
而湯明鈞一開口,果不其然——
“臣請議今春科考盧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從這一句話開始,才算真正拉開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門的侍衛,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聽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們議論天下大事,便也覺得自個兒的職責也頂頂重要,當差時都站地筆直挺立,驕傲的大公雞似的。
可今日,當差的侍衛小哥兒有點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頭從東邊挪到東南,再從東南挪到正頭頂,午飯的點早到了,往日早該結束的大朝會,卻眼看還是沒個頭兒,而含元殿裏頭,則時不時傳出隐隐的喧嘩聲,有人聲,還有嘩啦啦不知道什麽的聲音——
總不會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會時,倒是時不時摔個花瓶,但摔過後又心疼,以致後來還特意吩咐,含元殿裏不許放名貴瓷器,就放那體大粗苯的即可,摔起來響聲大,解氣,還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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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今親政後,倒是再也沒發生過這種事兒了。
侍衛小哥想着往日趣事,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随即意識到失态,立馬繃住了嘴,然後左右瞅瞅,發現壓根沒人發現他剛才的失态,右邊兒跟他一起做門柱那兄弟,此刻兩眼發直發綠,一看就餓地不輕。
唉。
——這得議到啥時候啊。
又在議啥事兒呢?
小哥正瞎想着,忽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從大殿裏傳出,悄悄一瞥,便見許多官員從殿內湧湧而出,一邊走還一邊議論紛紛,有的甚至還推搡着,動着手。
喲,看來今兒陣仗是真大。
小哥一邊支棱着耳朵聽着,一邊找那幾位最顯赫的相爺——果不其然,沒見着人。
正如侍衛小哥所見那般。
這一日的大朝會,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員都退場了,接下來,則是只有宰輔級別的權臣們才能參與角力的場合。
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四相,尚書令崔靜之、帝師王銑、太尉盧攸,同平章事湯明鈞,再加一個陛下臨時硬要加入的中書舍人盧玄慎,總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從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據政事堂外當差的侍衛稱,幾位相爺一直到太陽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門,而那位中書舍人盧大人,更是整夜未歸,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這樣的大陣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滿城風雨,不知道多少官員家徹夜點着燈火,等着宮中或者不知哪裏傳來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徹夜未眠,思索着這場動蕩後的變動。
但這一切,都與樂安無關了。
大朝會吵吵嚷嚷的時候,樂安在睡懶覺,睡到太陽曬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額頭,生怕她是着涼燒着了才睡這麽狠。
樂安當然沒燒着。
正午,大朝會結束時,樂安才從被窩裏露出頭,伸伸懶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趕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妝,自個兒在一旁嘟嘟囔囔,說她這麽晚才起,晚上別又睡不着了雲雲。
“不會。”樂安頭發被春石拿着,一扭頭,便不小心扯到了頭發,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卻又揚起笑,對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為心裏有事,想多了才會睡不着,但如今我心頭無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會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臉不信的樣子。
樂安也不再多說,起床後該吃吃該喝喝,到了下午,宮中政事堂的大人們互扯頭花時,樂安則又久違地出了趟門,打了整整一下午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間,果然如她所說,燈一滅,不久之後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沒有冬梅姑姑擔心的睡不着。
這一覺便睡到翌日清晨。
樂安醒來,外面還黑着,卻有滴滴答答的聲音穿透窗檐,抵達室內,她沒有叫侍女,赤腳下了床,走到窗邊,撐開窗。
晨風夾着雨絲撲面而來。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個懶覺,今日卻怎麽也睡不着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着也耍不了的樂安,便只能安心待在府裏,看書,不過看的也不是什麽正經書,而是野史雜談,傳奇佳話,權當消遣罷了。
如此晃晃悠悠過了半上午,雨還未停歇,外面也沒有什麽消息傳來,倒是隔壁枕玉閣傳來了聲響。
沒讓侍女跟,樂安獨自打着傘,行至枕玉閣。
便見風雨中,游廊下,聚着許多孩子,将其中一個少年圍攏成團,而少年在帶着孩子們讀書,這次讀的,則又是一首詩。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十來個孩子,整齊劃一地背着詩,背詩聲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樂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聲遮擋,那聲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雛鷹試啼,幼犬初吠,聲量雖還弱着,但卻透着股勃勃的生氣,無盡的希望。
樂安便撐着傘,遠遠地看着。
而那被孩子們圍着的少年,不知何時,也發現了她的身影。
他透過雨幕向她看來,似乎想要起身。
樂安卻将手指放在唇前,随即搖了搖。
于是少年笑笑,複又坐下,繼續帶着孩子們背詩,詩背完了,又是應付無窮無盡個“為什麽”的地獄時間,好在,這一次,“詩人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問題,不再難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偉大的詩人。”
然後,他便細細地跟孩子們講詩人的生平故事。
少時家境優越,敏而好學,志向遠大,然卻一生坎坷,仕途不順,遭逢戰亂,最得意時,也不過八品言官左拾遺,且也很快因觸怒君王而遭貶谪,晚年漂泊寓居,最終,終老于一葉江舟之上。
這個故事太長太複雜,涉及到官場、皇權、戰亂等等,哪怕少年已經簡化再簡化,孩子們仍舊有些能聽懂,有些聽不懂,不過,最簡單的事還是能聽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 講詩人因上疏救人而觸怒君王,從此君臣離心,然而詩人仍舊心憂家國後,有個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給他大官做,他還操心那麽多幹什麽啊?有用嗎?”
什麽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語逗笑,少年笑着輕輕捶了孩子的腦袋瓜兒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嗎?若天下事都只能由大官來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顧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詩人,需要像詩人一樣的很多很多人來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處的周遭,眼見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盡自己所能,能改變一分便改變一分,能發出一言便發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間無愧于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沒有用啊!”還是那個孩子,還挺犟嘴,“寫詩有什麽用?做不了官,當不了權,人微言輕,寫再多詩,說再多的話,該聽的人也聽不到!”
這番話,聽着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頓了一下,更不用說其他孩子,聽罷,也有人跟着嚷嚷起來。
“就是就是!我娘還天天說呢,說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卻一到晚上就點燈,費油!看着就鬧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說了也沒用!”
這話一出,孩子們又哈哈大笑起來,調侃那孩子的娘怎麽連公主府點幾盞燈都操心。
還有孩子說:“咱們這裏可是公主府哎!多點些燈怎麽了?”
少年看着孩子們笑鬧,等到漸漸平息下來,才看着那個發問的孩子道。
“你覺得詩人操心無用嗎?”
那孩子狠狠點頭。
少年笑笑,沒有反駁,而是問道:“那你覺得,今日背的這首詩也無用嗎?”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詩人寫下詩,固然可能傳不到當時的當權者耳裏,可是,你覺得,該聽的人——只是皇帝大官那些當權者嗎?”
孩子眼神迷茫。
“——當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給出一個堅定的答案。
“只要話說得對,就沒有什麽該聽的人和不該聽的人。有些人聽不到沒什麽,但總會有人聽到,就像詩人當時所處的時代,皇帝聽不到,大官聽不到,但與他同行的人能聽到,黎民百姓能聽到,而多年之後的現在——”
“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後指指在場所在孩子,“我們所有人。”
“——都能聽到。”
“如此一來,你還覺得詩人的所作所為,沒有意義嗎?”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詩人不操心,便寫不出這流傳千古的詩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連何為真何為善何為理,都無人知曉理會,個人所作所為,或許微小,或許在當時不為人所知,但雁過留聲,人去留名,無論美名罵名,微名大名,人在這世間活着,便會留下痕跡,便會造成影響,那麽,又怎麽可以說,不在高位,便不需憂心,人在微時,言語便沒有意義呢?
須知再微小的聲音也是聲音,是聲音就總會被聽到。
他人聽不到,天地也能聽到,自己更能聽到。
……
不知不覺間,雨勢小了許多,大的雨滴都沒有了,只剩絲絲縷縷的雨霧,打在人臉上,不覺清冷,而只覺得溫柔。
樂安将手伸出傘外,感受了下那雨霧。
杜拾遺當年居茅屋時,所遇的若是這樣溫柔的雨,也寫不出那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了吧。
樂安笑笑,随即便收了傘,提着裙裾,從雨霧中穿行,直到廊下。
孩子們這才看到她,一個個也不害怕,七嘴八舌地向她行禮問好,樂安也笑着,摸摸這個腦袋,捏捏那個小臉,叫出好幾個孩子的名字,于是被她摸到叫到的孩子,便立時成了其他孩子羨慕的對象,也都紛紛湧到她面前。
最後只剩一個孩子。
樂安看向那個孩子。
是剛剛說他娘操心公主府點幾盞燈的孩子。
他眼裏有些遲疑,有些怯怯,顯然,應該是想到樂安可能會聽到他剛才的話了。而他那番話——往大了說,就是他娘私下妄議公主府行事,指責主人家鋪張浪費,這對下人來說,已經屬于僭越了。
“孩子,過來。”看來他娘的确是個沒權利管不着事兒的,樂安對這孩子不眼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這樣招呼着他。
那孩子雖還怯怯着,卻還是乖乖上前,揚起小腦袋看樂安。
樂安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剛才你的話,我聽到了。”她笑着說。
似乎是她的笑給了孩子勇氣,孩子急忙辯解道,“公主,我娘沒壞心的,她就是愛瞎操心,我娘小時候很窮很窮,她娘給人做衣服,一到晚上看不清,沒有燈,就着月亮光做也不舍得點燈,做久了眼睛都壞了,所以、所以……”他有心辯解,但到底年紀小,又第一次離公主這樣近,說着說着便着急起來,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別着急。”
樂安蹲下身,與孩子的視線齊平,微笑看着他,安撫他。
“我是說,你的話,我聽到了,你娘的話,我也聽到了。”
孩子愣了愣。
“我覺得你娘的話很有用,很有道理。”樂安繼續笑着說。
“沒有人住,卻點着燈,這的确不太好,不僅費油,而且還有走水的風險。”
“所以,你娘的操心,并不是沒有意義的。”
“你娘很好,你也很好,懂得體諒母親的心情呢。”
……
得了樂安的誇獎,那個孩子紅着臉,像英雄一般被其他孩子簇擁起來,而樂安,也終于從孩子窩裏脫身,站到少年身前。
“打擾到你們了嗎?”樂安問。
少年搖頭:“沒有,今日就只講這一首詩,已經講完了。”
“那就好。”樂安笑,随即又看向那些兀自在興奮的孩子們。
“你們——”她指指少年,問孩子們,“很喜歡聽這個哥哥講課啊?”
她可是聽冬梅姑姑說過的,這些孩子在先生面前很頑皮,能像這樣乖乖坐着讀書——尤其這種孩子最喜歡玩鬧的雨天,簡直是奇跡。甚至連那位被她請來的先生,前不久似乎還向冬梅姑姑抱怨過,說這些仆人的孩子愚魯頑劣,不懂尊師重道,野猴子一樣,實在難以教化。
但此時,聽到樂安的問話——
“嗯!”
孩子們格外整齊格外有氣勢地點頭,随即又整齊劃一地喊:“我們都喜歡睢鷺哥哥!”
即便早有預料,看到這場景,樂安也還是忍不住微訝,看了睢鷺一眼。
于是便見少年兩眼彎彎,下巴微擡,見她看過來,還眨了眨眼。
很得意嘛。
不過,也的确值得得意。
樂安也笑彎了眼,随即又看向孩子們,揚高聲音:“那——
“以後讓這個哥哥做你們先生好不好啊?”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
先是沉默,随即——
“好!”
又是格外整齊,格外有氣勢,還帶着許多歡欣喜悅的應答聲,随後是響亮又絲毫不加掩飾的笑聲,鬧聲。
“睢鷺哥哥,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先生啦!”
“不能叫哥哥了,以後要叫先生!”
“那叫睢先生?”
“對,睢先生!睢先生!”
……
十來個孩子一起笑鬧着,那聲音,響亮地甚至驚動了雨中的飛鳥,叫那可憐的翅膀濕漉的鳥兒一個趔趄,差點沒“啪嗒”摔在地上。
哈哈哈。
于是樂安也跟着笑,仿佛沾染了孩子們的喜悅。
笑過鬧過,午飯時間到,聽完課的孩子們也該走了。
樂安朝他們揮揮手,他們便點着小腦袋,七嘴八舌地跟樂安跟睢鷺道別,然後便笑着鬧着,從游廊下撒着歡兒跑開了,等到笑鬧聲全部遠去,孩子們的身影消失不見,廊下便只剩下樂安和少年兩人。
沒有了孩子們,空氣便陡然安靜下來,四下裏只有細細的雨絲落下的聲音,卻靜谧地幾近無聲,掩不去兩人之間的陌生與距離。
但這距離,很快被少年出聲打破。
“你好像還沒問過我的意見呢。”睢鷺突然道。
“好像是哦。”樂安一愣,随即點點頭,又看着少年,道,“那你願不願意呢?”
“自然……”睢鷺嘴角帶了笑,“是願意的。”
那不就結了。
樂安翻翻白眼,為他的多此一舉。
不過睢鷺卻不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因為——
“那麽公主,你打算付給我什麽酬勞呢?”
咦?
樂安看他。
他不為所動,仍舊笑着問她:“叫人做事總得有酬勞吧?所以公主準備付給我什麽酬勞呢?”
嗤。
于是樂安也笑。
“你準備要什麽酬勞?”她問。
少年看着她,忽然上前兩步,本來雖然相對站着,距離卻仍有一丈之遠的兩人,彼此間的距離便只剩下了一尺。
樂安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然而她身後就是廊柱,根本退無可退。
而少年也伸出了手,放在她身後的廊柱上,似乎要阻止她後退,然而結果就是——兩人的距離更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臂越過她的頭頂,單薄春衫裏散發出的熱氣。
而他,也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能感受到她與他身高體格的差異,更能清楚看到,她發上細密的雨珠,和睫毛無意識的顫動。
少年的喉結忽然滾動了一下。
“我要的酬勞就是這個。”他說着,然後微微低下頭,使得他與她臉頰之間的距離更近。
“離您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