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距離會改變很多東西。

距離遠時, 便只是用眼睛看,所見無非形與色,形色再美, 也仿佛畫上美人, 單薄而扁平。

但距離近時,便不再只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 用耳朵聽,用全身心去感觸, 于是乎對方身上的氣味、鼻間的喘息、血肉的熱度、乃至細膩肌理的觸感,全都一湧而來。

于是原本單薄扁平的畫上美人,便陡然活色生香起來。

這個道理,于樂安适用,于睢鷺也适用。

綿綿細雨中,朱紅游廊下, 修韌挺拔的少年, 風姿綽約的女人, 相隔不到一尺的距離, 身軀貼近,呼吸交纏, 兩張同樣美麗的面孔交相輝映, 仿佛水面荷花與水中之影, 若是有人看到此景, 便渾然再想不起什麽身份,什麽年齡,而只是看到兩個鮮活美麗的人,一個男人, 一個女人。

僅此而已。

睢鷺話聲落下,空氣一片靜谧,誰都沒有說話。

樂安看着睢鷺。

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看他。

從最初的相遇始,她掀開車簾,看着那仿佛荟聚了天地靈秀的少年,不需細看,便知道他有着一副常人無法抵擋的好皮囊,是會讓少年時的她一眼心動的模樣。

然而她到底已不再是少年。

哪怕仍保留着少年時的活潑熱忱,可她的雙眼,已經看過太多美人美景,也知曉皮囊再美,靈魂無趣也無用,于是不會再輕易為表相的美打動,于是便可如賞景觀畫一般,含着笑,遠遠地看着他,陪着他玩一玩,逗弄貓狗般。

再之後的書房談話,她也曾細細地看過他。

然而那時,她看的卻更不是他的皮囊,甚至不是一個男人,而只是看一個向她袒開了心腹,露出了真誠,小心翼翼又謹而慎之地,試探着将雙腳邁向她的人。

正如他詢問她是否是他的同道之人那樣,那時的她,也是以同樣的心情,審視着那時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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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是否能與她同道。

然而此時,卻與之前都不相同。

這麽近的距離,可以讓她更加清楚地看清他的模樣。

微微隆起的眉骨,斜飛入鬂的長眉,明明是稍顯攻擊性的眉形,然而,過于流麗的雙眼,卻又中和了這分銳利,尤其在他笑的時候,便更是讓人只沉醉在他的眼眸中,而忘了那眉宇間的危險。

可此時,他沒有笑,眼眸黑沉如淵,緊緊地盯着她,于是那眉宇間的淩厲和危險便撲面而來,仿佛月夜下離群索居的孤狼,牢牢地、專注地,注視着它唯一的月亮。

并且虎視眈眈地,想要将月亮攬入懷。

于是在這一瞬間。

樂安忽然意識到。

這不是挂在牆上的美人畫,更不是路邊可以被她随手逗弄的小貓小狗,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可以與她耳鬓厮磨、鴛鴦交頸的,男人。

哪怕仍年少,哪怕仍青澀,可卻顯然已不再是孩子,因為孩子不用會那樣的眼光看她。

就仿佛曾幾何時,某個曾讓她初初心動的少年,也是用着這樣一雙黑沉的、只注視着她的眼睛,才叫人群中的她陡然心跳如鼓,明白了什麽叫野草在心裏瘋長。

樂安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春雨尚未停,卻愈發溫柔綿密起來,綿綿雨絲如蛛網,細膩黏稠,仿佛一經沾染,便再也掙脫不掉。

春雨中,樂安終于開口:

“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她朱唇輕啓,聲如雨絲,然因為距離足夠近,所以睢鷺還是能感覺到,她說話時,唇間微微散發的熱氣。

還有那仿佛被雨絲黏住的語調。

于是,本應是質問,本應叫人害怕的話,卻只叫他突然僵硬了身軀,撐在她身後廊柱上的修長五指,窘迫又無措地曲起又張開。

但他小心屏息着,面上看着仍舊鎮定自如——若不是微微顫抖的聲音洩露了心思的話。

“不。”

他說。

“不是調戲,是追求。”

雖然已經訂婚的未婚夫妻之間說“追求”似乎有些怪異,但睢鷺就是覺得,這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此前他所走的每一步,只是為了達成“成為樂安公主驸馬”這個目标,他以為那就是終點,然而,目标達成之後,他卻發現,似乎還不夠。

只是獲得那個頭銜還不夠。

兩個名義上的未婚夫妻,站在一起,卻相對無言,看不見摸不着的阻礙橫亘在兩人之間,讓他們顯得那樣生疏而客氣。

這樣不對。

哪怕告訴自己他與公主之間只是交易,只是合作,生疏客氣也正常,可,卻還是覺得這樣不對。

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任性地邁上前一步。

因為,想要靠地近一點。

更近一點。

春雨還在下,但公主府熱火朝天的婚禮籌備工作,可不會因為區區一場毛毛雨而停下腳步。

公主成親,需要準備的何其多,要真精心籌備起來,三個月再加三個月也不夠用的,不過這次嘛——

負責總攬婚禮籌備的冬梅姑姑就一點兒不着急。

雖然事情都吩咐下去在做了,匠人織女等等也都是找的最好的,但冬梅姑姑既沒緊緊盯着進度,也沒提防工人做活不精細,除東西物件兒準備之外的許多人際籌備,諸如遍告賓客、廣發請柬之類的,更是還一點沒着手——雖說這些本也該放在後面做,但真着急的話,連請柬的樣式、發告賓客的日子,都該仔細相看抉擇了,而不是拖到現在一點兒沒動。

總之,冬梅姑姑的做法,說不上渎職,但裏裏外外,卻總透露出一股子敷衍。

這不是冬梅姑姑對樂安的事兒不上心。

只是吧,怎麽說呢?

——冬梅姑姑打心眼兒裏,就是覺得:這樁婚事,不大可能成。

雖然樂安吩咐讓籌辦婚禮,雖然那個睢鷺的确讓她有些改觀,雖然府裏上上下下都覺得府上真要多一位小驸馬了——但冬梅姑姑的直覺告訴她,還不一定。

直覺的來源在于樂安。

樂安過于淡定的态度,讓冬梅姑姑不得不多想。

她家公主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非無奈,才不會高興裝不高興,在意裝不在意,這點冬梅姑姑自認為還是很了解的。

所以樂安淡定,等于樂安不在乎這事兒,等于這事兒大概率告吹。

在腦子裏成功畫下等式的冬梅姑姑,自認為看穿了一切。

于是籌備起來,自然也就沒那麽上心。

比如今日,繡嫁衣的繡娘送來了嫁衣紋樣讓樂安挑,若是以往,給樂安看之前,冬梅姑姑非得先自個兒看得熟透爛透了如指掌才行,好防着樂安拿不定主意時給她出謀劃策,然而這次,冬梅姑姑接過繡樣兒,只簡單翻了翻,見都是吉祥常見的紋樣,便端給樂安送去。

小丫頭打起門簾,見冬梅姑姑進去後,便想要再放下。

冬梅姑姑擺擺手:“不必放,待不久,一會兒子就出來了。”

幾個花樣子而已,公主那般不耐煩在衣裳首飾上多費心的人,定然只會草草一翻,然後一句“照舊例即可。”

半柱香都用不着。

冬梅姑姑想着,便走進內室。

一進內室,卻見樂安只穿着雪色中衣,瀑布似的發披散着,發絲微濕,臉龐紅潤,顯然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

——怎麽突然沐浴了?

冬梅姑姑納罕,一邊随意将花樣兒放到樂安身前小幾上,一邊趕緊取了衣架上的幹淨棉巾,給樂安擦頭發。

“這不早不晚地怎麽突然沐浴?沐浴也就罷了,這頭發怎麽擦的?定又是春石那丫頭幹的活兒吧,你看看你看看,小丫頭片子就是不牢靠,毛手毛腳不細致,這頭發都還濕着哪,就這麽敞着吹風,明兒該頭痛着涼咯!”

樂安笑着聽冬梅姑姑唠叨,目光卻看向面前的小幾。

“冬梅姑姑,這是什麽?”

她拿起一片繡樣兒問道。

聞言,冬梅姑姑擦頭發間隙,終于賞臉給了那繡樣兒一個眼神。

“做嫁衣的繡娘剛給送來的繡樣兒。”

冬梅姑姑說罷,便立馬将眼神給收回來,繼續專心致志對付手中那長長的秀發,生怕一個不慎動作粗暴扯斷了一根頭發。

等到仔仔細細将上上下下每一根頭發絲兒都擦幹弄妥,再用梳篦小心梳順之後,冬梅姑姑才總算滿意地點點頭,準備拿着繡樣兒走人了,可是眼睛一瞥卻見——

樂安正饒有興味地拿起那些繡樣兒,仔細端詳。

冬梅姑姑疑惑,叫道:

“公主?”

“嗯?”樂安回頭應了一聲,斜向後看的眉眼,眼角還帶着沐浴後的水潤,眼睫飛翹,眉頭上揚,仿佛外頭庭院雨後吸飽水的花枝,一舉一動皆潋滟。

冬梅姑姑呆住。

好半晌,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還、還沒挑好?”

“嗯。”卻見她家公主遲疑着點點頭,随即那蘸滿水似的眉眼輕輕蹙起,很是苦惱的樣子,“這些都挺好的,但冬梅姑姑,你不覺得太老套了嗎?還是幾十年前的舊花樣兒,跟我第一次第二次穿的,都沒什麽不同嘛……”

冬梅姑姑繼續瞠目結舌。

“可、可這是嫁衣啊……”

嫁衣不都是這樣兒,求個好兆頭最重要,于是龍鳳百子花開并蒂,總是這麽些花樣兒,別說樂安了,她年輕那會兒流行的嫁衣紋樣也照舊是這些,都多少年沒變過了。

“嫁衣也得與時俱進,推陳出新嘛。”樂安還振振有詞。

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公主,”冬梅姑姑找回自己幹巴巴的聲音道:

“您怎麽……突然對這種小事兒,上心起來了?”

對這種小事兒上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一樁大概率不能成的婚事,還關心嫁衣紋樣兒做什麽?

除非這樁婚事——

真的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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