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您的辛苦沒有白費

樂安常覺得, 這世上許許多多的人們,實則處在許許多多不同的世界,哪怕他們處于同一階層, 甚至同一個家庭。

就比如她的牌搭子貴夫人以及各位小姐們, 和她們的丈夫、父親、兄弟們,整日所見所想的,便全然不同。

那場連綿的春雨一過, 便仿佛送別了春天,枝頭柳色由黃轉青再轉綠, 庭院的鳴蟲叫聲愈發響亮,水面荷葉從尖尖一角變得蒲扇一般,裹着綠衣的荷花蓓蕾,也從水面下悄無聲息地探出腦袋。

而許多事,也随着春意的落幕而落幕,如花蕾一般冒出了腦袋。

之前鬧得風風雨雨的朝堂大戲, 最近眼見終于露出些眉目, 樂安書房來報信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 一應進展, 巨細無遺地都送到了她案前。

不過樂安并未細看。

她只看了眼最終的結果。

然後便見——結果終究如她所願。

密報上只短短幾行字,墨跡都還未幹, 寫信的人似乎疲乏了, 筆力有些輕軟。然而, 這也絲毫未能掩去, 那幾行字的所包含的重量。

樂安坐在書案前,安靜地看着那幾行字,看了許久許久,最後, 嘴角終于揚起一彎笑。

然後,便将所有信件統統扔入了廢紙堆。

再然後,樂安從書案另一旁,拿出厚厚一沓熏香壓花的信箋,愁眉緊鎖,開始思考正經大事——

明兒個該赴哪位夫人的宴哪?

沒錯,朝堂上再怎麽滿城風雨,只要不是抄家滅族、升官降官這等事,便仿佛與後院的女人們無關。

這不春雨一停,踩着這個春天的尾巴,各位夫人們又熱火朝天地辦起了宴會,于是宴會請柬便也雪花似的飛到了樂安公主府。

而樂安仔細想了想,被之前那一趟一趟的事兒趕着,竟然是自從那次千桃宴後,便再也沒赴過什麽正經宴會了,君不見連她那老牌搭子宋國公夫人,送來的請柬上用詞都是“許久不見,甚是想念”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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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宋國公夫人,樂安定睛仔細看了看手上的請柬——倒是挺喜慶,竟然是宋國公千金,也就是那位崔嫚兒小姐納徵的日子。

按理說,這種喜慶日子請樂安這種婚姻不太美滿的人不大合适,但樂安跟宋國公夫人,那是什麽交情哪——那是只要樂安還有權有勢一天,就比金還堅,比珍珠還真的交情啊!

再說,樂安公主到場,那就相當于公主給崔嫚兒小姐做娘家人,就是給她撐場面,長面子。

所以宋國公夫人才發了這封請柬。

至于那位崔嫚兒小姐……

記得才十四歲吧,上次見面,還是為了睢鷺,而跟她娘宋國公夫人頂嘴鬧別扭.

如今,竟也要訂婚準備嫁人了啊。

樂安搖頭笑笑,想想,便留下了這封請柬。

“就這個吧。”

不過,真等到翌日,樂安卻沒能如期出門。

因為公主府上來了個不速之客。

“公主,成了!成了啊!”

公主府會客的花廳裏,樂安端坐主座,客座坐着的,則是一個須發斑白,身着常袍的男人——若是睢鷺在場一定能認出來,因為這便是今科兩位副考官之一,劉思撷。

也是當年樂安一手提拔上來的人之一。

當年劉思撷屢試不第,家中被他數次考試拖累地幾乎一貧如洗,老母生病,卻連藥都沒錢抓,剛剛趕赴京城的劉思撷,收到消息後幾經掙紮,決定放棄考試,返鄉侍奉在母親榻前。

是樂安得知了他的情況,給了他寄回家鄉的錢,又勸他留下來,再搏一次。

因為樂安看過他的文章,覺得此人之前落第的原因,并非無才,相反此人文采不錯,想法更是十分有見地,只是措辭行文,頗有些偏激莽撞,失了圓潤中庸之道,且能從行文看出來,估計是個脾氣臭又硬的,一把年紀還這個模樣,無論行文還是為人,都不會太招人待見,再加上出身使然,他落第簡直再自然不過。

但當時的朝堂,當時的樂安,都需要這樣有才又敢言的人。

于是樂安幫助他,勸他留下,又在之後的公卷通榜時着力為他美言,才終于使得他成功入仕。

因為這,劉思撷一直對樂安感激涕零,視為恩親,逢年過節都送禮拜訪不說,平常也常常登門。

不過,像今日這般,未經招呼便登門的,哪怕是熟知他素日莽撞的脾性,樂安也忍不住想扶額。

至于他今日登門,則是因為剛剛下朝,聽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便忍不住一下朝就來跟樂安分享。

“明年重開春闱,無論寒門還是世家,糊名,一律糊名!不止糊名,還要交由專人謄寫,防止考生留下暗號,或者主考官憑字跡認出人,以此定奪入選名單,公卷通榜不廢除,但僅做參考,不可大動糊名前定下的名次,任何人,任何人!不得強逼考官更改名次,如此一來,如此一來——”

雖還坐着,但劉思撷眉開眼笑,手舞足蹈,簡直像要跳起來,而說到任何人不得強逼考官更改名次,他更是眼角發紅,直欲落淚。

也無怪他這麽激動。

他做考生時,飽受科舉弊端之苦,因無名望無人緣而屢屢落第;做考官時,又時時刻刻受各方掣肘,被明示暗示,甚至被強迫定下并不符合他心意的金榜排名。

而如今,新政一出,以往的種種掣肘便去了至少大半。

從此科舉才能真正實現唯才是舉。

不止他高興,樂安更高興,不過,這份高興,早在将一切托付出去,早在預料到結果時,便已經釋放和透支過了。

“劉大人,冷靜下,喝口茶。”樂安将案幾上的茶杯,往劉思撷那邊推了推。

沒錯,早已知道結果的樂安,此時很是安靜淡然地看着劉思撷激動,甚至還能在他激動地快要落淚時,勸他喝茶冷靜。

劉思撷也知道自個兒失态,老臉一紅,不好意思地朝樂安笑笑,喝口茶安靜了下,但茶杯一放下,便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這次說的,卻是關于之前朝堂博弈的細節。

也是之前樂安收到密報後,并未仔細看的部分。

如今的局面,并不是順順當當就得來的。

普通官員只知道,那一天的大朝會,以湯明鈞提議盧嗣卿案始,之後,便掀起了科舉改革的大讨論。

以湯明鈞為首的清流官員始發谏言,本次科舉主考官齊庸言、副考官劉思撷附言,直陳當前科考制度弊端頗多,考官自主權太少,考生名氣加成太多,以致舞弊頻頻,最終選拔出的人才,也往往難以真正服衆,常使庸碌者為官坐高位,才高者卻屢試不第,甚至只能代人捉刀為生,如此種種怪相,與太/祖當年創科舉,欲攬盡天下之才的初衷可謂背道而馳。

這樣的論調一出,滿朝嘩然。

自本朝科舉創立以來,滿朝官員,半數都是以科舉入仕,而科舉中舉者,又往往以世家子弟占多數,這話一出,簡直就是指着大半個朝堂的官員罵。

阻力可想而知。

而後,湯明鈞提出要進行科舉改革,施行糊名法、謄寫制、廢公卷通榜制等等提議一出,反對之聲更是如雪水入油鍋。

于是那日的大朝會,吵吵嚷嚷了大半天,也沒吵出個結果,吵到最後普通官員都退出了角力,下朝後,消息散播開來,于是京城的大官小官,成人少年,還未入仕的、入仕的、又或者已經致仕的,都仰着脖子觀望着、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鬥出個子醜寅卯來。

僅這次事件中,真正的大人物,除皇帝外,其實只有八位。

三省四相,尚書令崔靜之,太尉盧攸,帝師王銑,同平章事湯明鈞——都是直接或間接掌有相權的。

哦,還有一個仿佛湊數一般的盧玄慎。

八位權臣中,湯明鈞毫無疑問是改革派,帝師王銑也堅定地與湯明鈞站到了一處,令人意外的是,本來應該與其他世家派系共進退的崔靜之,這一次居然也支持湯明鈞。

這一下,就令本來也站在世家派系,但與崔靜之有着直接姻親關系,時任尚書右仆射的鄭則甫,以及直接就是崔家旁支的尚書右仆射崔皊,态度暧昧起來。

如此一來,便形成了以湯明鈞為首的三人支持改革,和以盧攸為首的三人反對改革,剩下兩人暧昧中立的局面。

接下來的走向,看着似乎應該是雙方努力争取中立的兩人。

畢竟雖然鄭家與崔家姻親關系牢固,但真要說起來,鄭家跟盧家同樣聯系緊密,都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系。而崔皊雖然是崔家人,但跟崔靜之可不一定就是一條心。

總之,一切看上去都還未可知,眼看還要有好一番拉鋸。

——如果沒有盧玄慎突然倒戈的話。

“本來陛下讓盧玄慎參議,湯明鈞和王銑還以他官位太低于理不合為由,不太願意呢,是盧攸那老匹夫堅持,才成功讓他加了進去,畢竟,親父子嘛,哪有什麽隔夜仇,我估摸着盧攸便是這麽想的,誰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抱歉公主,下官又失禮了。”

劉思撷說着說着,便拍起了大腿,一邊拍還一邊哈哈大笑。

然後發現自己失态,再紅着老臉跟樂安讨饒道歉。

樂安并不在意,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劉思撷談興正濃,自然也只是意思意思道道歉,見樂安表态,立馬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來。

“……據說那盧玄慎關鍵時刻倒戈一擊,突然站到了湯明鈞那邊,還以他盧玄慎個人的名義,向陛下請言,說願從他始,子孫後代,世世代代,都放棄以恩蔭入仕——好家夥,這不是打他老子臉嗎?而且他盧玄慎,一把年紀一兒半女都沒有,哪來的子孫後代?這明着說的是他自個兒,可暗裏,說的可不就是盧家嗎哈哈……”

得,又說上頭了。

樂安嘆嘆氣,也不提醒,只自個兒又悶了一口茶。

而劉思撷還在說。

“……盧玄慎當晚不是沒出宮,直接宿在政事堂了嗎?外邊都傳說他是怕被盧太尉逮住,拖回盧家施家法哈哈……而盧太尉回到家,聽說是連砸了好幾個花瓶,還連夜叫人把盧家族老請來,說要把盧玄慎逐出族譜——不過終歸沒逐成,因為第二日,陛下就給盧玄慎加了同平章事的銜。”

劉思撷拿起茶杯,猛喝一大口。

“同平章事呀!這可是湯明鈞以後的第一個同平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這是要重用盧玄慎,也是鐵了心要改革科舉。”

劉思撷放下茶杯,長舒一口氣

“後來也不知怎麽,盧玄慎終于回了盧家一趟——說起這個,下官才知道,這個盧玄慎,平日居然不住在盧家祖宅?而是自個兒一個人住在外邊兒的?下官是聽說他跟他老子有些積怨,平日裏父子倆相見也冷淡地很,不過倒沒想到,竟然積怨這麽深?說是自從他從瓊州回來,便除了年節祭祖,便從不回盧家老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恩怨,下官也沒特意打聽過——哎呦,扯遠了扯遠了!”

意識到自個兒跑題,劉思撷忙把話頭又拉回來,

“總之,也不知怎麽搞的,盧玄慎回了趟盧家,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終于是讓盧攸那老頑固轉變了态度,才終于讓這新政得以推行。”

“我往日因為他出身盧家,還對他多有偏見,如今看來,倒是一葉障目了,想不到盧家竟然也有這等人。”

……

日頭漸漸升高,花廳內,劉思撷滔滔不絕,而樂安始終安靜聽着不說話,直到劉思撷話興盡了,說無可說了,紅着臉跟她告罪,“……讓公主見笑了,公主定然比下官知曉地更清楚,但下官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哇,忍不住高興,為下官自己高興,更為公主高興,更為天下芸芸為科舉苦的學子們高興。”

“公主,”他眼角激動紅潤了好一會兒的淚,此刻終于是忍不住滾落了下來。

“——您的辛苦,終于,沒有白費啊!”

樂安笑笑,示意侍女遞給他帕子擦淚。

“高興就好。”她道。

至于辛苦不辛苦——世上誰人不辛苦呢.

随即站起身。

“雖說不太好,不過我也不留你用飯了,待會兒還有事。”樂安道。

劉思撷正拿帕子擦着淚,一聽樂安這話,頓時一臉愧疚惶恐,也站了起來:“不敢不敢,今日是下官冒昧登門了,打擾了公主,實在罪過罪過,公主且去忙,不必理會下官,下官這就告辭,下次定會提前知會了,再來給您請安。”

“用不着這般。”樂安擺擺手。“也沒什麽大事兒。”

左右沒什麽不可說的,樂安便随意道:“宋國公千金今日納徵,我應了宋國公夫人的邀,一會兒要去她府上赴宴。”

劉思撷愣住。

似乎沒想到,樂安口中的“有事”,竟然是這麽個事兒。

交情好的夫人家女兒納徵,因而赴宴,這聽起來似乎是極正常的事兒,但——放在樂安公主身上,劉思撷便總覺得,雖然說不出哪裏別扭,但就是,別扭。

不過,到底還不真是棵木頭,劉思撷把自個兒心底那點別扭摁下去,狠狠點點頭道:“哎,赴宴好,赴宴好,公主也該歇歇,勞逸結合嘛,哈哈哈。”

樂安又笑笑。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道。

“嗯?”劉思撷懵懵應道。

“以後朝堂上的事——不要來找我了。”樂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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