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抱住她

若說樂安知會宗正寺給睢鷺上譜牒, 是讓她和睢鷺的婚事從坊間流傳的豔聞,變為真真切切會的大新聞。

那麽李承平,便是為這樁婚事板上釘了釘。

回到宮中, 李承平下令殿中省全力配合樂安公主府籌辦婚禮, 又命各方司事,長公主婚禮事無巨細,均以頂格之禮操辦, 而驸馬睢鷺出身布衣,父母俱亡, 因此男方一應支出,如納采的聘禮,均由皇室承擔,且禮金等規格,甚至突破了公主婚禮定規,而是比肩天子大婚。

而剛剛得了弘文館校書一職的睢鷺, 則更是旋即便被賜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散位。短短不過三天, 便從布衣躍入士林, 散位更是從無到有, 再到連升十四階。

睢鷺原本因校書郎一職而領的淺青官服和木魚符還沒捂熱乎,便又換上了五品淺緋官袍和銅魚符、銀魚袋。

據說李承平的原話, 便是“如此, 才勉強算有尚公主的資格。”

而睢鷺這升官速度, 起碼本朝來說絕無僅有。

這還僅僅是定下婚事, 還不到正式大婚。

殿中省的消息一傳出,群皆嘩然。

這下,普通人想的已經不是樂安公主和睢鷺的婚事真不真了。

而是,這麽真這麽好的婚事, 怎麽他們就沒攀上呢!

且不說衆人如何捶胸頓足。

樂安頂着一頭卷毛,依舊不好出門,然而,也不用她出門,這一天,從李承平登門開始,樂安公主可謂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李承平禦駕剛離開,也就前後腳,半盞茶不到的功夫,緊接着第二位客人就造訪了。

這位客人也姓李,是李家皇室宗親,輩分上,樂安要喚一聲堂叔祖,也就是樂安爺爺太/祖皇帝的堂弟。

這位堂叔祖在李梁宗室裏算是泰山北鬥般的人物,平日各種祭祀都是走在衆宗室第一排,說話在宗親中也很有些分量,若不是還有個樂安在前面擋着,他就是皇帝之外,姓李的第一得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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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倒不是因為他曾有過什麽赫赫功勳,也不是他那一枝的子弟小輩多麽出息,而是——他已經八十高壽,輩分足夠高,七王之亂中李梁宗室死地七七八八,于是運氣逆天活蹦亂跳活到如今的這位堂叔祖,便成了現存李家宗室中輩分最高的。

樂安跟這位堂叔祖往來不算多,往日樂安敬着對方年紀和輩分,對方也敬着她地位,雙方見面彼此客套寒暄一番,算是不親近也無嫌隙。

然而今日,這位輩分最高的宗親老人,在見了樂安後,劈頭蓋臉便是一句——

“你看看你這是什麽樣子,李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好吧,看來無嫌隙只是她單方面認為。

樂安長嘆一聲。

這位堂叔祖身長八尺,重逾兩百斤,雖八十高壽卻仍然身康體健,走起路地動山搖,吼起來聲如洪鐘,于是這一聲吼,端地是震天動地、振聾發聩、鬼哭狼嚎……

更別提他還不是一人來的。

随行兩個胡子一把的五六十歲的老頭兒,都是這位堂叔祖的親子侄,總之,都是樂安要叫叔叔伯伯的。

此時,這兩人牛頭馬面似的左右一站,很為這位堂叔祖的诘問壯了聲勢。

不過樂安可沒被吓住。

“堂叔祖何出此言。若是頭發的話,本宮這頭發實屬事出有因。”

心裏嘆氣後,樂安便笑眯眯地如此說着,同時還甩了甩滿頭卷毛。

——方才李承平在,她想半天也沒想出這滿頭卷毛能梳出個什麽好看發髻,于是索性就沒梳,一直披散着,此時出來見客,也只是左右各取一撮于腦後以玉栉固定,不至于完全披頭散發。

雖然的确不太有禮,但也不至于太失禮吧,畢竟這位堂叔祖又是個招呼不打一聲便直接上門的,而且他還不是劉思撷,人家是長輩,還八十高齡了,樂安總不好慢悠悠梳頭發讓人幹等不是?

所以不管怎麽看,她這模樣都合情合理。

堂叔祖一愣,随即,聲音卻愈發鄙夷和趾高氣昂:

“哼,勿要裝傻充愣!誰說你頭發了!”

樂安這才瞥他一眼。

“哦?”她臉上的笑意微微斂去。

“既然不是頭發,本宮倒不知,本宮哪裏做得不對,竟惹得堂叔祖如此震怒?”

以致連丢盡李家臉的話都說出來了。

“哼,哪裏做得不對,你自己不知?”

“本宮的确不知,還請堂叔祖解惑。”

“我李家譜牒是什麽人都能上的嗎?一個攔路自薦枕席的貪慕虛榮之人,甚至之前還跟盧嗣卿不清不楚的,這般娈童玩物,送給我玩我都嫌髒,你倒好,一把年紀,色令智昏,若只是私底下玩玩,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你呢?!”

“竟還堂而皇之知會宗正寺,要将這般爛人列入我李氏譜牒?我呸!你可知道,你這行徑是什麽?是平白污了我李氏血脈!你說說,這不是丢盡李家的臉是什麽!”

這一番話,說的端地是铿锵有力,義正辭嚴。

而話罷,那兩個堂叔祖的子侄也跟着幫腔。

“公主,叔父他老人家脾氣火爆,話說的不好聽,但牽挂李梁宗室的心卻是好的,您別見怪。”

樂安眉目不動,嘴角甚至還能扯出一絲微笑:“見怪?為何要見怪,本宮當然不見怪。”

她又瞅瞅那位堂叔祖:“還有嗎?”

“本宮看着,堂叔祖似有未竟之言呢。”

她笑意盈盈地瞥着他。

而被樂安這麽一瞥,堂叔祖堂堂八尺的個子,下意識地瑟縮了下,聲勢也陡然一弱。

但,看看自個兒快頂三個樂安的身板,再看看自個身旁的左膀右臂,再思及自己堂堂李氏功勳肱骨,年紀輩分又是最長,卻十幾年如一日地被一個小輩女子壓着,搶去所有風頭,兩人皆在的場合,衆人卻皆是更敬畏樂安,而不是他。

然而以前她執掌政事,手握大權,他也就不說什麽,只能自認倒黴了。

可如今——

她早就離了朝堂,雖然還殘留些許影響,但終歸不過是垂死掙紮,勝負早已分明,不然四年前她又如何會灰溜溜退出朝堂?

沒了大權,一舉一動都只能仰仗皇恩,這點,一手撫養皇帝長大的她固然有着別人比不了的情分,但他作為李氏宗老,別說小皇帝也不能動他,就算真能——小皇帝真會為了她動他?

想到近日聽到的傳言,這位堂叔祖頓時支棱起來,心中所想便也無所遮攔,張口便道:

“還有什麽,你自己不知?”

“且不說身份來歷,就算那人身家清白,可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當你兒子了,你羞也不羞?”

“大丈夫尚且知道娶妻要娶賢,更何況你一小女子?你母後當年可是貞靜婉淑,持身甚重之人,從來不曾向你這般不知羞恥!”

“你這般放肆行徑,不僅是丢了李家的臉,更是丢了你母後、乃至天下女人的臉!”

……

睢鷺站在待客的花廳之外。

他剛剛自弘文館當差回來——正如樂安所說,弘文館校書是個好差事,每日只有上午需要當差,尤其因為睢鷺是走後門才得了這個差事,壓根沒人指示他做什麽活,他盡可随意看書活動。

一上午的時間,睢鷺沒看多少書,只是在衆人面前亮個相,冬梅姑姑預想的劉大學士刁難倒場景也沒有出現,相反,劉大學士待睢鷺倒很是和藹可親,還跟他敘了敘同鄉的緣分——他這時才知道,當時初見,公主在馬車上那句——他認不認識一位劉小姐,是怎麽來的。

不過,劉大學士沒刁難,卻不意味着一切順利。

睢鷺甫一亮相,便招來了顏色各異的審視目光。

館內上至諸學士,下至筆匠裝潢匠,當然還有那些盡是皇親國戚,高官子弟的學生。

有人暗懷心思上來攀談,有人鄙夷不屑冷嘲熱諷,有人抱袖而立冷眼旁觀,有人踟蹰猶豫,質疑他人品不敢與他相交。

倒是不意外。

他這般身份,加上之前傳地沸沸揚揚的緋聞,衆人會有這般反應也是應有之理,那些身份金尊玉貴的學子,就算有看不慣他的,也不過說幾句譏諷的話,比他原本預料的,已經好了許多。

所以他并未感覺難過失落。

畢竟,早在他最初做出決定的那一刻,這些便是注定要承受的。

況且那些人也沒鄙夷錯。

他的确借着公主的身份走了捷徑,得到了正常來說根本無法得到的東西,要知道——若不是接近了公主,他甚至很可能連被那些天潢貴胄鄙夷的機會都不會有。

得到些什麽,便注定失去些什麽,這很公平。

所以,沒什麽好委屈的。

于是,應付了形形色色的人們後,睢鷺便摒棄雜念,從目錄檢索起,查看了弘文館的大致藏書,又迫不及待找出一本聽說已久卻始終未能得見的書,埋首書海中。

雖然校書郎只用當半日差,但這樣可以盡情看書的日子,他甚至寧願整日整夜都在館裏待着。

但,時刻一到,睢鷺卻立刻阖上書本,散值歸家。

一路上有說有笑,還安慰開解着為他受到白眼而憤憤不平的長順。

直到走到這花廳之外。

“公主在裏面待客呢。”侍女笑着為他介紹,“是位老郡王,論輩分公主得叫堂叔祖的,往日倒沒見他登門過,也不知道今日來是為什麽事。”

睢鷺很快便知道是為什麽事了。

八十歲的老人,聲音竟然也能那麽的響亮又刺耳,以致即便隔着門牆帷幕,睢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李家譜牒是什麽人都能上的嗎……”

“……攔路自薦枕席的貪慕虛榮之人……”

“……這般娈童玩物……”

老親王的聲音越來越大。

話也越來越難聽刺耳。

方才笑着為睢鷺介紹的侍女尴尬羞窘地不敢看他,而剛剛已經被他開解好的長順,更是差點蹦起來,咬牙切齒地似乎恨不得沖進去給那老混蛋一拳。

睢鷺卻仍不在意。

其實跟弘文館裏那些,乃至之前在外面聽到的那些,并沒什麽不同,只是更刺耳一些,更難聽一些,歸根究底,仍舊是他做出選擇後,也必須同時承受的罵名。

僅此而已。

所以睢鷺不在意,甚至還笑着拉住長順,想再給他上上課,讓他知道什麽叫做有得必有失。

直到花廳裏,那個刺耳的聲音繼續道——

“……一把年紀,色令智昏……”

“……丢盡李家的臉……”

“……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當你兒子了,你羞也不羞?”

“……你母後……從來不曾向你這般不知羞恥!”

“……丢了李家的臉,更是丢了你母後、乃至天下女人的臉!”

……

睢鷺放下了拉長順的手。

是的。

有得必有失。

他從很久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要走捷徑,得到本不應該屬于他的東西,自然就要承擔因其而起的罵名。

所謂食得鹹魚抵得渴,便是如此。

他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他同樣得到了一些東西,甚至是更珍貴的東西,所以,他半點不覺得委屈,亦不覺憤憤。

可是——

她呢。

她得到了什麽?

就算起初有利用他的心思,可那時的她,所為也全然不是自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也是許多許多人想要的結果。

可那許多許多人,甚至可能一生都不會知道,是她努力促成了那個結果。

而之後,現在。

她更是無所求。

她不過是簡簡單單地,選了個人成婚而已。

沒有強取豪奪,沒有傷害他人,甚至本身這樁婚事,便有些縱容他的意思。

所以,她到底是得到了什麽,才會招致和他一樣,甚至比他更難聽更刺耳的、來自族親的指責?

有得便有失,這是公平。

無得卻又有失。

這便是不公。

花廳裏聲音小了下去,比之之前的刺耳,音量小了許多,語調也柔和了許多,也因此只隐約聽得見有人在說話,卻聽不到在說什麽。

但睢鷺知道是她在說話。

他還知道,此時的她,甚至可能臉上還帶着笑。

從相識以來,睢鷺已經見過她許多樣子。

她愛笑,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笑着的,單純的笑、虛僞的笑、真心的笑……

但她也會因為旁人而生氣動怒,甚至聽冬梅姑姑等侍女說,她還會讓侍女做讨厭的人的布偶,讓侍女對着布偶輪流罵,氣急了,她甚至自己也會破口大罵。

……

他見過聽過她許多樣子。

卻唯獨沒有見過她傷心脆弱的樣子。

尤其因為旁人的閑言而傷心脆弱。

仿佛她不會被任何話打倒。

或許她真的已經堅強到無所畏懼。

可是,睢鷺低下頭。

伸出雙手。

哪怕她真的堅強到無所畏懼。

此刻的他,卻還是很想很想推開門。

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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