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您這小驸馬,不錯哦!

睢鷺沒能推開那扇門。

因為在他推開門之前, 宮中的聖旨到了。

“……睢氏風骨俊秀,品性俱佳,特賜尚樂安大長公主……封正五品上中散大夫……為賀大長公主大婚, 增邑一千戶, 賞黃金萬兩……”

還是待客的花廳,慈眉善目的傳旨宮人拉長調子,悠悠念着聖旨, 而前方立着垂聆聖旨的,除了正主樂安和睢鷺, 還有沒來得及走掉的那位堂叔祖及其子侄。

從看到傳旨宮人的面孔起,堂叔祖便覺得有些不妙。

今日來傳旨的可不是尋常宮人。

來人姓王,時任內侍省長官,不僅如此,此人還是從太/祖時便在宮中侍奉的老人,歷經幾代帝王而不倒, 至今仍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人, 他說一句話, 比那尋常妃嫔的一百句枕頭風都管用。

而且, 因為地位資歷,也因為年事已高, 近幾年如傳旨這等事, 王內侍其實已經不怎麽做了, 只有皇帝為了表示隆重、表示被賜旨之人的看重時, 才會勞動他出馬。

最重要的是——這人據說跟樂安公主的關系很不錯。

果不其然,王內侍一進花廳,便熟絡又親切地跟樂安敘話。

全然忽視了一旁的堂叔祖。

而等到王內侍開始宣念聖旨,每念出一句, 堂叔祖的臉便白一分。

他雖然已經八十多了,但眼睛不瞎,耳朵更不聾,所以聽得清清楚楚。

下旨賜婚,各種好詞兒贊揚剛剛他嘴裏那個“玩物”、”爛人,還一出手就直接封了五品的散位,又給樂安增邑千戶,賞賜萬金……

這他媽哪裏是要失寵的架勢?

這分明是要寵上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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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祖咬牙切齒,決定回去就把傳謠言的小人給扒皮抽骨下油鍋。

然而就算要把人扒皮抽骨下油鍋,也得等回去了。

眼下還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于是堂叔祖臉上迅速堆起笑,腆着臉看向樂安。

然而樂安看着王內侍,根本不看他。

他又看向那個被他稱作“玩物”、“爛人”的少年。

少年從進門後便一直看着樂安,堂叔祖看過去,也只看到少年的側臉,但僅僅這一個側臉,仍然讓他震了一震。

他是聽說這小白臉長得不錯,但——

想起方才自個兒說的“送給我玩我都嫌髒”,堂叔祖忽地有些口幹。

而被他這麽一盯,少年的目光也終于從樂安身上移開,看向了他,可這一看——

堂叔祖猛地打了個寒戰。

他下意識收回了目光。

因為不知為何,這少年的目光,讓他心裏直發毛。

發毛到他再不敢看少年,直接調轉目光,看向王內侍。

好歹這位以前見面也打過招呼,也算有幾分交情……吧?

正好,王內侍也正看着他。

“喲,這不是榮郡王嗎?”王內侍已經七十多歲,白發白眉,一臉的慈和,但身材幹癟瘦小,不如榮郡王那般身高體壯,自然也沒什麽氣勢,看着就像個随處可見的小老頭。

此時這句問話,也跟街邊老頭打招呼似的。

可這招呼打的……

明明方才宣旨前,榮郡王便大剌剌站在花廳裏,只要眼睛不瞎便能看見他,然而王內侍卻愣是跟沒看見他似的,只跟樂安寒暄,老榮郡王自恃身份,自然不會主動跟一個閹人打招呼,便傲然站在一旁,等着他跟樂安寒暄完了,再來跟自個兒打招呼。

結果,那邊廂王內侍跟樂安寒暄完,卻看也沒看一旁的榮郡王,立馬展開了金冊,開始宣讀聖旨。

宣完旨後,便是此刻。

這糊弄傻子似的打招呼。

老榮郡王眉毛一跳一跳,已經意識到了不太對。然而悄悄瞥瞥王內侍旁邊似笑非笑的樂安,便又生生壓下了怒氣,嘴角甚至扯出一絲笑。

“王內侍許久不見,氣色越發好了。”

“好好,榮郡王氣色也好啊,看這紅光滿面的,”王內侍連連點頭,“是有什麽喜事兒不成?哦對了——”

王內侍猛地一瞪眼,一拍腿,恍然大悟道,“咱家知道了,是聽說了公主的婚事,特意來給公主道賀的吧!”

老榮郡王牙一咬。

簡直欺人太甚。

他一個長輩,哪有聽到消息就巴巴上門給小輩道賀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不得不忍氣吞聲道:“呵呵,王內侍說笑了。”

“呵呵,咱家可沒說笑。”

王內侍皮笑肉不笑,“咱家是說,郡王前日新得一愛妾,年才十五,如此豆蔻年華的佳人,郡王定是愛不釋手吧?想來也該正是蜜裏調油時,怎麽還有空來公主府上?除非聽聞了天大的喜事。”

“這天大的喜事,應當是公主的婚訊吧?”

“陛下最是尊老愛幼,常言這做小輩的,需得尊敬長輩,可這做長輩的,也得愛護小輩,對小輩慈祥,如此才當得起小輩的尊敬,不然,不就成了老驢拉磨——老不休(羞)了嘛!”

王內侍噼裏啪啦說出這一堆,壓根沒給榮郡王插嘴的空,而等他說完,榮郡王臉上已是紅白一片,白胡子直抖抖。

王內侍才不管他如何反應,說罷便看向樂安。

“公主,老奴猜的可對?榮郡王難道不是來給您道賀的?”

“是是是!”

一聽王內侍問樂安,榮郡王頓時臉也不白了,胡子也不抖了,而是趕在樂安回答之前,急忙搶答。

“王內侍,您猜的一點兒沒錯,本王就是來給公主道賀的,是今兒早晨聽宗正寺的人說,公主要成婚,本王一聽,頓時老懷甚慰,喜出望外,這天大的喜事,自然要登門道賀!登門道賀!”

說罷,立馬朝着樂安一轉,竟是躬身做了一個揖。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啊!”

這一番話和動作說完,王內侍和樂安的臉色還正常,可之前旁聽了榮郡王耀武揚威全過程的侍女們,頓時臉色都有點難以言喻。

人不要臉到這種地步,也挺駭人聽聞的。

王內侍臉色雖沒太變,卻也沒忍住嘴角一撇。

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般,王內侍眼珠一轉,又淡淡問道:“對了郡王,咱家聽聞,您近日正着人四處尋找上好的虎鞭鹿茸?”

榮郡王一愣,正想搖頭,然而看着王內侍的表情,不得不讪讪點頭。

王內侍嘴角撇下的弧度更大,臉上的笑卻更柔和:

“郡王,雖說理解您新得了美人,咱家這話可能有點兒不好聽,但咱家還是得說。”

“這人呢,得有自知之明,是癞□□就得知道自個兒滿身疙瘩,癞痢頭就甭想充潘安,就是秤砣,還得知道自個兒幾斤幾兩呢。”

“臉上沒肉也甭打腫臉充胖子——臉它會疼。”

“您看您這都八十了,身子骨不比年輕人,虛不受補,那什麽虎鞭鹿茸的一下去,就跟周歲小兒啃大餅似的——他受不住哪!”

進公主府時,為顯老當益壯,榮郡王是徒步走着進來的。

出公主府時,公主府的門子沒見着人,只看見一頂小轎,據說裏頭躺着的便是那位老當益壯的老郡王。

花廳裏,人一走,樂安便開始笑,一邊笑一邊給王內侍啪啪鼓掌。

“公公,您的嘴還是那麽厲害。”

“還笑哪。快坐下歇歇。”

王內侍走到她身旁,攙着樂安坐下,随即嘆了一口氣。

“要是老奴不過來,都不知道,您這都被人欺負成這樣兒了。他李元才算個什麽東西,當年太/祖諸位兄弟裏,最不成器的就屬他,所以太/祖在時,他連個郡王封號都沒撈着,還是您父親登基後,敬着他輩分,才給他封了個郡王。”

“誰知道老了老了,他倒支棱起來了,還敢跑到您跟前撒尿!”想起方才聽的那些話,王內侍便禁不住橫眉倒豎。

樂安止住笑,擺擺手:“跳梁小醜罷了。”

随即又笑道:“況且,公公不是給我找回場子了嗎?公公方才的樣子可真威武。”

王內侍嘆氣搖頭:“老奴威武個什麽,老奴也就仗仗陛下的勢罷了,可公主——”

他看樂安一眼,終究咽下了那句未說出口的——“您才是最有資格仗陛下的勢的人”。

只道:“不過想必今日聽了這聖旨,他也蹦跶不起來了,也不知道他是吃了豬油蒙了心了,還是納了個小姑娘便以為自個兒是個什麽英雄,竟想爬到您頭上來,耍長輩的威風。”

他搖搖頭,随即又笑道:

“今日之後他就該明白了,聖上待您始終如親母,這賜婚的規格,老奴可還從來沒見過呢,當年太/祖最疼愛的幼女出降,驸馬也是還沒有官職,當時也不過賜了個六品散職——”

他看看從進來後便靜靜站在一旁的睢鷺,笑道:“這下,您這驸馬升官兒的速度,可真是前無古人了。”

樂安笑笑,搖搖頭。

随即好奇道:“公公,您怎麽知道他來我跟前耍長輩威風了,您聽到了?還是——”

樂安又看了睢鷺一眼。

見她目光看來,睢鷺朝她粲然一笑。

不知為何,樂安竟然覺得有些臉熱。

她又把頭扭過去,看向王內侍,同時心裏想着這是怎麽回事兒。

按理說內侍宣旨,那代表的是皇上,因此哪怕樂安是公主,也不用內侍自個兒來找她,而是因為由下人引着去正堂,再讓下人去找她來去聽旨——一般來說應該是這個流程。

然而方才,卻是前腳下人來告訴樂安聖旨到,後腳王內侍便進了花廳,以至于樂安那位堂叔祖榮郡王硬生生被堵在了花廳裏。

而接下來王內侍只跟樂安寒暄,完全不搭理榮郡王的表現,則更是不尋常。

雖然王內侍資歷身份擺在那兒,平日也不懼怕榮郡王,甚至還頗瞧不起他,但當面就那般給人沒臉——這絕不是王內侍這個歷經風雨的老宮人的作風。

當時樂安便有些預感,于是宣完旨後,便沒有打擾,任由王內侍發揮。

王內侍果然沒讓她失望。

那番損到家的話,叫她憋笑憋地肚子疼,卻也更确定,王內侍知道了什麽。

畢竟他那些話,簡直就像是蹲了牆角,聽到了樂安跟榮郡王之前的對話,然後又專門回敬了那一番話給樂安出氣似的。

王內侍當然不會聽牆角,倒是跟在王內侍後頭一塊兒進了花廳的睢鷺,很有些前科。

再加上王內侍剛剛的話,樂安琢磨琢磨,便覺得自個兒似乎摸到了真相。

而真相也的确跟樂安猜的差不多。

王內侍到時,本來的确是要直接去正堂,再讓下人去請樂安來聽旨的。

然而,去到正堂之前,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個睢鷺,拉住了王內侍攀談——雖然驚訝于這年輕人的膽大,但王內侍知曉他身份,也存着探探這個驸馬底細的想法,便真跟他談了起來。

談了一會兒,他還沒摸清這少年人品性,少年人卻忽然收了客套,正襟斂衽,問道:“公公,您說您是看着公主長大的,那麽,在下可否将您視作與冬梅姑姑一般?”

這一句話之前,王內侍正在說樂安幼年時的趣事,說到有趣處,便忍不住面露微笑。

王內侍一愣,随即看着少年的眼。

少年的眼很漂亮,但這不重要,在歷經風雨,看過不知多少人的王內侍看來,這雙眼此時吸引他的不是漂亮,而是眼裏的真誠。

他在真誠地發問。

王內侍自然知道冬梅姑姑是誰,那是将公主從小照顧到大的侍女,與公主感情深厚,且凡事一心向着公主。

從相處時間和親近度來看,王內侍其實比不得冬梅姑姑,但是——

“可。”他對少年說道。

随即,用老邁的、有些嘶啞的、但卻足夠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

“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內侍省是專為服侍皇帝存在的,而王內侍從年少窮困潦倒自閹進了宮,便一直伺候着李家歷代帝王,從樂安的爺爺,再到父親,再到哥哥,再到——名義上仍只是公主,但實際卻已經擔着帝王之責的樂安。

他看着這個她出生,看着她長大,看着她從閨閣弱女子一步步成為如她兄長、父親、祖父一般的肩挑天下之人。

最後又看着她從那個位置毅然退下。

按說,他應該效忠的只有皇帝一人,誰坐在那個位置上,他就該效忠誰。

可人心是肉長的。

哪怕她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了,可只要她還是她,那他便會記着她的好,念着她的情,仍舊會下意識地像以往那樣待她,這不是他多麽傻,不知道跟紅頂白、捧高踩低。

這只是他還不像有些人一般,徹底喪了良心,失了人性。

所以他說,“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而在他那樣說過之後,睢鷺便告訴了他花廳裏聽到的話。

于是他才不至于一無所知,才能幫公主出一口惡氣。

回想完方才那一小會兒的經歷,王內侍頗有些啧啧稱奇,又看了眼那少年人,忽然用手擋着嘴巴,對樂安道:“公主,附耳過來。”

樂安:?

雖然不解,但她還是乖乖附耳過去。

“公主。”

王內侍用手擋着嘴,仿佛要說悄悄話一般神秘兮兮,然而,不知是老年人耳朵不好,音量無意識就很大,又或者就是故意,他用着如同掩耳盜鈴的音量道:

“老奴覺着,您這小驸馬,不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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