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血誓
寧奪擡起頭,靜靜地看着他,幽深眸光中,似乎有暗流輕轉。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該知道的。”他輕聲道。
“我只知道你和我勢不兩立,我還知道你師父想把我大卸八塊,你也遲早有一天會捅我一個窟窿呢!”元清杭不假思索地冷笑。
話一出口,他猛地怔住了。
寧奪凝視着他,緩緩道:“為什麽你總是這樣說?”
元清杭心裏頹然,低聲道:“……一個仙宗,一個魔道,将來大打出手,不是很正常?”
想了想,他又恹恹道:“真打起來,我大概打不過你。你這應悔劍這麽拉風,捅我個窟窿又有什麽稀奇?”
寧奪低頭看着腰邊的應悔劍,忽然一把拔出。
小小的帳篷裏,燦然光華流瀉一地,這麽近距離地跳躍閃動,令得元清杭眼前一花,像是茫茫雪地裏短暫的雪盲。
下一刻,他的手腕已經被寧奪抓住,應悔劍的劍柄遞過來,橫在了元清杭的面前。
寧奪的手掌不算火熱,卻也不像他的人那樣冰涼。
他修長手指如同鐵箍,抓住元清杭的食指,在劍刃上輕輕一抹,幾滴血珠落在了上面。
緊接着,他自己同樣劃破手指,灑落幾滴,蓋在元清杭的血滴上,手指輕畫,一個殷紅的血符将兩人的血混在一處,滲入劍刃。
劍身一陣輕顫,一股奇異的感應從劍身傳到劍柄,再傳入了元清杭的心底。
元清杭如遭雷擊,半晌不能稍動。
“以血為誓,畫符作盟。從今以後,它認得你,無法主動傷你分毫了。”寧奪低頭凝視着寶劍上幽幽光華,一字字道。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心中一陣輕顫。
手下的劍柄中,浩大的劍意通過這奇妙的連接傳來,堅韌又溫和,悲怆卻坦然。
細細體會着這道劍意,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無論這道劍魂的主人死前經歷過什麽,他在并肩戰鬥的寶劍中留下的最後一絲情緒,都和羞慚無關。
“應悔”之名,起于寧晚楓入魔後。
可此刻的元清杭卻有種奇異的篤定,他的悔恨,一定與入魔無關。
……
兩日後,所有的仙門弟子都一起動身,開始奔赴斷魂崖。
斷魂崖在整個萬刃冢的最西邊,緊挨着出陣的陣眼所在。
已經獲得兵魂的人,要抓緊時間趕往出陣點,再晚就可能趕不上;一無所獲的,更想最後試試在斷魂崖有沒有機會。
雖說斷魂崖裏多是魔修生前的兵魂,可也不乏有仙門修士在這裏尋找到自己的機緣。
“哎你們知道嗎?一百多年前,聽說有位醫修的仙君,就在斷魂崖收服了一道魔修劍魂呢。”
行進的隊伍中,有人閑着無聊,開始和身邊的人聊天。
“知道知道,不過我怎麽聽說,不是收服,是兩廂情願?”
“對對,說是那劍魂明明充滿戾氣,狂躁無比,可是不知怎麽,一遇到那名醫修,就變得平和乖巧。”一名醫修小弟子興奮地道,“這才奇妙呢。”
“傳言那柄魔劍陪了他一生,最後那名醫修不幸慘死,那柄劍也自爆成碎片,劍魂也跟着徹底隕落了。”
衆人都是一陣唏噓,有人小聲道:“這說明啊,魔修中也有性情中人,遇到脾氣相投的仙門中人,甚至身後都能一見如故呢。”
“噓……可別亂說。”他身邊的同門趕緊使了個眼色,“這話也就這裏能說,出了大陣,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有人嘟囔着:“是啊,上次仙魔大戰才過去不到二十年,各門中死在那次大戰中的長輩不計其數,聽到你這這麽說,不得打斷你的腿。”
先前說話的人一縮脖子,也知道這話孟浪,趕緊閉上了嘴。
有人悄悄瞥了一眼後面。
蒼穹派衆人一直沉默前行,隊伍中,寧奪面色平靜,手中長劍劍柄上,“應悔”二字隐約光華流轉。
另一邊,神農谷的隊伍中,木嘉榮手握“骊珠”劍,眉宇間添了一絲喜悅和傲然。
這次幾位出名的世家弟子全都有所斬獲,無論是宇文離,還是澹臺兄妹,又或者是蒼穹派的寧奪和商朗,全都尋到了神兵兵魂,融入原先的兵器後,戰力全都提高了恐怖的一大截。
幸虧,他也沒落下。
他瞥了一眼遠處的元清杭,心裏有點異樣。
“說起來,黎公子反倒一無所獲吧?”他小聲問身邊的商朗。
商朗想了想:“黎青小兄弟的确沒尋到趁手的兵魂,不過他師弟呢,可說不好。”
木嘉榮面色一滞:“怎麽?”
“他跟着淩霄殿的人提前去了斷魂崖,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經尋到機緣了。”商朗沒心沒肺地道,“你沒聽說嗎,以前就有個善良的醫修得到了一柄魔宗修士的劍魂,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話。”
木嘉榮咬着一口雪白細牙,冷冷道:“你又怎麽知道那名醫修善良?沒準他就是裝的,表面懸壺濟世,背地裏殺人如麻,所以才互相脾氣相投呗。”
商朗愕然看着他,忍不住猶豫道:“嘉榮……他不是那樣的人,你不喜歡他就罷了,可是也不用這樣揣想。”
木嘉榮漲紅了臉:“我說那名傳說中的醫修呢,你幹什麽往別人身上掰扯!”
商朗搖搖頭:“你就是一直在懷疑他。”
木嘉榮想着厲輕鴻那晚在山洞裏宛如毒蛇般的表情,脫口而出:“我才沒有冤枉他,我又沒有什麽非恨他不可的理由!”
商朗忍耐道:“他也就只比你大兩歲而已。沒有爹,他娘對他又非打即罵,說起來,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木嘉榮氣急:“可憐就可以随便殺人嗎?你真是莫名其妙!”
商朗有點無奈:“嘉榮……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木嘉榮又羞又驚,怒道:“你這是說我心胸狹隘,專門針對他?”
商朗連忙擺手:“我只是覺得,你既然受盡寵愛、順風順水的,就別和這種可憐人計較了吧。”
木嘉榮呼吸急促,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知道了。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無理取鬧、恃寵生驕的小孩子!”
商朗吓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拍他肩膀:“哎哎?我可沒這個意思。嘉榮你明明聰明又善良嘛!”
木嘉榮“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忽然伸手推開他,大步沖到了隊伍前面。
商朗身後,有人輕笑了一聲。
一扭頭,正見元清杭笑嘻嘻站在他身後:“商公子,我們家鴻弟呢,性情略微古怪。”
商朗呆了呆:“什麽意思?”
元清杭道:“總之他自己是覺得自己可憐的。可若是不相幹的人當面說他可憐,他大概又覺得很不高興。”
商朗恍然大悟:“明白明白,當面說憐憫的話,難免傷人自尊。”
元清杭一點手中白玉扇柄:“只是他若是不高興的話,只怕會叫別人比他更可憐些。”
商朗瞪着他,忽然道:“我覺得你對他有偏見。你們整個師門是不是都對他挺不好的?”
元清杭目瞪口呆,看着他,半晌鄭重點頭:“是啊是啊,你是電,你是光,你就是他唯一的神話。在遇見你之前,他整個就活在黑暗的古塔裏,就差你這位勇者騎着巨龍去拯救呢。”
這位少俠是長在溫室裏,活在無菌環境裏嗎?
換了宇文離的話,早就冷眼旁觀,充滿警惕了,偏偏這個可愛的榆木腦袋,還對厲輕鴻一片赤誠、半點不疑。
商朗狐疑地看着他:“你們住的地方有古塔?什麽騎着巨龍?龍和畢方一樣,都是上古神物,早就沒在人間出現過了。”
元清杭面無表情看着他:“我瞧你像是那種能找到西方神龍的修士。”
商朗英挺的眉頭皺起來,大聲道:“總之若是被我看到有人欺負他,我可不會坐視不理。”
元清杭看着他,啼笑皆非地搖搖頭。
随手摸出一張空白符紙,他伸手一點,将符紙硬化成了一張卡片,指點朱砂,筆走龍蛇,在上面寫了碩大的兩個字,龍飛鳳舞,意氣張揚。
“好人”。
旁邊好幾個蒼穹派的弟子好奇地伸頭過來:“黎小仙君,這是什麽東西?”
元清杭将符卡鄭重地塞到商朗手裏:“這叫好人卡,送你。”
商朗立刻忘了不快,有點兒忸怩起來:“哦哦,這有什麽講究,遇到邪祟可以防身嗎?”
旁邊的小師弟寧小周搶道:“我猜是代表黎小仙君認可大師兄你豪爽仗義,特意送你這好人符,能溫養經脈什麽的?”
元清杭捧腹大笑:“這符卡呢,在我家鄉很是盛行。發誰一張,便是說這人純良老實,但不堪大用,也無益處。”
商朗又氣又笑,劈手将符卡扔了回去:“誰要這鬼東西。就知道你沒安什麽好心,原來繞着彎罵我呢!”
四周一片哄笑,圍繞在蒼穹派門中的少許陰霾不經意間散去,和天邊露出的陽光一樣,從烏雲裏露出了熱意。
那符卡打着旋,正要落在地上,忽然從旁邊飄來一縷淡淡劍氣,收控自如,将黃色符卡挑上半空。
一只修長優美的手伸出來,從劍尖取下那符卡,拈在指尖。
元清杭歪着頭,看向身邊的人:“哎呀,被你刺爛啦。”
他神情狡黠,眉目靈動,發間金環映着周身淡淡陽光,仿佛在發着光。
寧奪淡淡掃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了目光:“哦。”
劍光輕動,瞬間在空中劃出無數道橫豎劍痕,将那好人卡劃成了無數雪片,洋洋灑灑落在地上。
元清杭佯裝震驚:“寧仙君你瘋啦!應悔劍何等威風驚人,第一次在你手中出劍,你竟拿它劃紙片玩兒?”
寧奪面上一片冷淡:“消遣別人很好玩嗎?”
“呀,寧仙君可真是護着師兄啊。”
寧奪也不反駁,平靜地和他并肩而行。半晌低聲道:“不要随便送別人東西。”
元清杭詫異地看着他,忽然笑吟吟湊近他耳邊:“不送別人,那送你一張好不好?”
寧奪目視前方:“不要。”
元清杭嘆了口氣:“真不要?”
寧奪目光微瞥,往地上掃了一眼:“不堪大用的好人卡?”
元清杭玩心大起,哈哈笑道:“那必須不能。”
他手指一撚,又一張淡黃符紙亮在指縫間。
幾筆下去,他将卡片正面朝下,四處張望:“咦,那我要送給誰呢……”
後面,寧小周鬼鬼祟祟伸過頭來,伸手想去抓:“我要我要,不如……”
話音未落,寧奪已經轉過頭來,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這一眼平和又淺淡,可不知為什麽,寧小周頭皮就是一麻。
他讪讪縮回爪子:“師兄,您請。”
寧奪長臂輕伸,快速将那張符卡抓了過去。
低頭一看,就是一怔。
朱砂寫就的符卡上,兩個大字灼灼閃光,逼得人無法直視。
“男主”。
……
萬刃冢的正西方,是一片絕壁深谷,深谷盡頭,也是出陣的陣眼所在。
從止殺湖跋涉而至,大約需要兩天,路途同樣艱苦,途中甚至還會經過一處小型火山。
火山口不算活躍,可也不時有紅色的熔漿射向天空,再落入一條暗色長河,緩緩向着遠方流淌。
衆人按照地圖,及時避開了那處火山,可就算是遙遙路過,依舊可以感覺到肌膚火燙,熱意烤得快要整個人快要融化。
好不容易遠離了那座活火山口,幾個來自苦寒之地的仙門弟子個個咋舌不已:“以前聽說這世上有赤火流焰之地,我們只是不信,沒想到竟真的有這種異相。”
“這也太可怕了!就算是金丹圓滿境的大能,怕是也無法抵禦這種天地之威吧?”
一個持重些的弟子道:“那肯定不行。在這萬刃冢布下大陣的那位,起碼是化神境界的遠古大能,所以才能控制住這種內有異相的山川之境。”
元清杭留意聽着他們的閑聊,忍不住問:“據說以前天地靈氣充沛時,金丹多如狗,元嬰遍地走?”
宇文離行在不遠處,微微咳嗽一聲:“多如狗什麽的……也就誇張了些。”
元清杭好奇道:“都說現在元嬰都成了稀罕境界了。那麽這些年,到底有沒有人能突破到元嬰境?”
四周忽然有點安靜,不少人悄悄瞧了蒼穹派這邊一眼。
元清杭奇怪地看看大家,終于,商朗低聲道:“二十年前,有兩個人曾有希望窺探元嬰境……都出在我們蒼穹派。”
元清杭吃了一驚:“什麽?”
宇文離看了看悶悶的商朗,道:“他們的太上掌門商淵老前輩,也是商公子的親爺爺,原本已在金丹圓滿境踯躅多年,按說有望成為數百年來突破第一人。”
他嘆息道:“只可惜,在二十年前那場仙魔血戰裏,商老前輩消耗太大,雖然力斬了元佐意那個魔頭,自己也境界大跌,突破無望了。”
元清杭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是他斬殺的麽?不是很多人一起圍毆?”
蒼穹派的一個小弟子不高興地瞪着他:“什麽叫圍毆!這麽兇殘邪惡的魔頭,當然要合力誅殺,講什麽單打獨鬥?”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小兄弟你真是義正辭嚴、深明大義。”
宇文離微微眯起鳳目,細細看了元清杭一眼,才又道:“剩下的一個人呢,就比較特殊了。”
元清杭道:“哦?那又是誰?”
宇文離道:“寧晚楓。”
元清杭手裏正捏着一枚靈丹往嘴裏扔,聽到這個名字,差點沒一口噎住:“他……他境界有這麽高,直逼他師父?”
行進的隊伍剛剛還有人嬉笑聊天,此刻卻安靜得有點詭異,就連宇文離也忽然閉上了嘴巴。
寧奪一直沉默地走在他身邊,此刻終于淡淡道:“他原本就已經到了金丹的圓滿境,後來又修煉了破金訣。”
破金訣三個字一出,他們四周都冷了幾分,像是有種邪惡的魔力,叫人不由自主悚然,卻又向往激動。
元清杭腦海浮起姬半夏很早以前說過的話,終于如同醍醐灌頂。
他喃喃道:“金丹被毀,不破不立。一旦修煉破金訣成功,往往能在原先的境界上再上一層,那也就是……”
寧奪淡淡道:“魔嬰境。”
元清杭心裏一顫。
修煉魔宗心法,同樣能凝出和金丹類似的魔丹。魔丹境大成後,就是和元嬰境同階的魔嬰境。
魔宗修煉另辟蹊徑,無需占用天地靈氣,可是這世上哪有簡單又沒有壞處的捷徑?
修煉魔宗心法容易導致境界不穩,越往上修煉,每一步都兇險萬分,這也是最大的隐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