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崖底
他忽然想到一事:“那元佐意當時是什麽境界?”
宇文離道:“那魔頭的确是驚世奇才,一路奇峰突進,不到三十歲,便修煉到魔丹的最高圓滿境。”
元清杭輕聲道:“那就是和商老前輩不分伯仲。”
宇文離似乎有點猶豫:“魔丹最高境,怕是比金丹最高境還要兇殘幾分。”
元清杭略略思索片刻,點了點頭:“明白了。難怪衆仙門要圍毆……哦,不對,是圍剿。”
魔宗心法本就暴烈邪氣偏多,戰鬥力自然比平正中和的仙門更強,商淵那老頭打不過他這個舅舅,那也只有找仙門世家一起聯手。
啧啧,怎麽越來越覺得舅舅這個大魔頭牛氣烘烘。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那寧晚楓到底有沒有修到魔嬰境?若是真成功了,豈不是數百年來此境界第一人?”
宇文離面色奇異,不知道是惋惜,還是憎恨:“修煉破金訣,只有兩個結果。不成的,爆體而亡、魂飛魄散。成的呢,那就是成了。”
他緩緩道:“既然寧晚楓沒有死,那按說就一定成功了。”
元清杭緊皺眉頭:“那他豈不是遇神殺神、遇佛弑佛,就連元佐意和商前輩也不是他對手?”
宇文離道:“據那場仙魔大戰的親歷者說,他似乎剛修煉成功,境界尚不穩定,就碰上了仙門聯手圍剿魔宗,所以在那一戰裏,直接就行為癫狂、走火入魔了。”
元清杭“啊”了一聲,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被寧程擄走的那一晚。
燈光如豆的客棧大堂裏,那個醜陋的刀疤臉修士摸着手裏的短刀,幽幽的語聲仿佛就在耳邊。
——“若不是寧晚楓仙長一劍西來,拼死攔下,我們好幾個人的命早就沒啦……哼,但凡你們遠遠看過他一眼,就知道世上沒有比他更溫潤如玉、風姿俊雅的人了。”
這樣一個風采翩然、神志清明,能叫敵人都為之折服的人,又哪裏像是行為癫狂的樣子?
他們身後,有個年輕弟子低聲道:“說起來,我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了。你們說,這個人是運氣好呢,還是不好?”
她身邊的同門猶豫道:“怎麽說?”
“原本是民間的窮苦孩子,忽然被商掌門慧眼挑中,親自養育教導,這該算是好運氣了。再加上天資驚人,年紀輕輕就達到了金丹圓滿境,誰不羨慕贊美?”
另一個人搖搖頭:“可他心生歹意,想要殘害同門上位,結果卻被揭穿了,這又是運氣超級不好吧。”
“但他被毀去金丹、逐出師門,又被魔宗宗主救了,甚至修煉成了破金訣,你們瞧,這豈不是又算否極泰來?”
“唉……可最後又偏偏遇上仙門聯手攻打魔宗,還是死于非命,好像又是運氣壞到了極點。”
忽然,一直沉默的商朗扭過頭,怒道:“我瞧你們腦子都是被食髓獸吃了,這和運氣有什麽關系?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害了師門親友不說,還和魔宗妖人沆瀣一氣,又有什麽可憐?”
幾個別家的仙門弟子趕緊都閉上了嘴,心裏暗暗懊悔:“糟糕,怎麽忘了商公子的父親就是被那寧晚楓害了,至今雙腿殘廢,還癱瘓不起呢。”
元清杭悄悄看了寧奪一眼。
果然,寧奪神情雖然平靜,可是仔細看去,他原本瑩白如玉的臉色,卻透出了一絲蒼白。
一群年輕人再也不敢讨論這事,一路上,再沒人嬉笑打鬧,默默再行了半天,終于,斷魂崖赫然在望。
浩渺雲海遙遙飄蕩在遠處,群山中,一處陡峭斷崖如同刀削斧砍,赫然在目。
走到崖邊,這裏已經聚集了一些先行到達的別家弟子,最醒目的就是淩霄殿的數位弟子。
元清杭四下掃視了一眼,卻沒有看到厲輕鴻。
正在納悶,淩霄殿的幾個人看到大部隊過來,互相看了看,神色都有點難看。
宇文離過去,和他們幾個人打了個招呼:“陳兄不在嗎?下崖去尋找機緣了?”
為首的一個人臉色發白,低聲道:“我們兩天前到達此處,大師兄和我們一起下去的。下面實在太過兇險,我們很快就上來了,可只有大師兄至今杳無音訊。”
圍上來的衆人都是一驚,宇文離皺眉:“最後和他見面的是誰?有什麽異常沒有?”
一個弟子紅着眼眶:“下面瘴氣萦繞,我本來和大師兄走在一起的,過了一陣,我扛不住,問師兄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可是……”
“可是怎樣?”
“那時候,我們忽然同時感受到一股邪佞的兵魂之氣,我稍稍用神識接觸一下,就渾身發冷。”那弟子聲音哽咽,“可是大師兄卻說,無論如何想去試一試。”
商朗在邊上,愕然道:“然後就再也沒上來?”
“是……至今音訊全無。”
衆人默然,後來的人往崖邊站了站,伸頭向下一看,無不一個冷戰,一陣頭暈目眩。
深不見底的山崖下,黑色濃霧和白色積雲層層疊疊,混在一處,顯出一種詭異又邪氣的奇異瑰麗。
只是望着這茫茫不見底色的山崖,就能感到下面的陰寒之氣,怕是更甚于止殺湖!
元清杭神色凝重,看了看淩霄殿的幾個人:“不好意思,請問諸位一下,我師弟是和你們一起來的,有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一位淩霄殿的弟子道:“令師弟也是一來就下去探尋了,不過中途上來過一次。”
有人跟着接話:“對的,他空手上來的,休息補充了體力,又下去了,然後便也沒上來,想必還在下面。”
元清杭微微松了口氣。
這下面的黑色魔氣明顯帶着毒瘴,這恰好是厲輕鴻的強項,別人陷入這些毒霧後,需要靠事先準備的解毒藥來撐着,厲輕鴻的話,不說別的,身上可最不缺這些。
既然中途回來過,想必是知道好歹,力所不能及的,也沒有強求。
他站在崖邊,凝目往那雲霧翻滾的崖底看了看。
旁邊不少人也都和他一樣站在了崖邊,看着下面,一邊躍躍欲試,一邊又暗暗發怵。
在止殺湖一無所獲的是絕大多數,幾乎人人都想着再來這裏碰碰運氣,可是真到了這裏,才發現這斷魂崖的兇險,卻遠超想象。
止殺湖下面雖然也是陰氣逼人,可這斷魂崖下的兵魂卻大多來自魔修的兵器,除了陰寒之外,還帶着濃重如墨的魔氣,對于仙門中人來說,更是天然敵對。
元清杭修煉的,也同樣是正宗的仙門秘法,和這些仙宗弟子的感受并無不同,僅僅在這崖邊一站,就已經感覺到了比止殺湖更濃的殺機和惡意。
不遠處,澹臺超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過來,将手中一枚丹藥遞到了元清杭手中,面色不太自然:“黎公子,這下面兇險,若是不嫌棄,帶上這個,有備無患也是好的。”
澹臺芸面色微帶詫異,看了哥哥一眼。
她比誰都更了解澹臺超的脾氣,自從術宗大比被這陌生少年壓了一頭後,她哥哥便始終憤懑不服,今天卻怎麽願意主動示好?
元清杭看了看那丹藥,一怔:“啊,不用了吧。這丹藥可是彌足珍貴。”
就算真不缺好藥,可是一眼看過去,也能認出來這枚蠟丸殼子上的印記。
百草堂三年才出一批的“百銷丹”,每一批只有區區八顆,能解百毒,無病服用也能延年益壽,看樣子是澹臺家特意備下的。
澹臺超堅持道:“我在止殺湖已有所得,已不用再下斷魂崖。這藥本是為了斷魂崖準備的,現在也是無用。”
元清杭微笑着看着他,終于将丹藥接了過來:“多謝澹臺公子,那就卻之不恭了。”
這人強調自己在止殺湖得到了機緣,顯然不願意叫人知道元清杭出手相助,這東西可以算謝禮,也可以算做封口費。
若是堅持不收,只怕澹臺超反倒擔心懷疑。
果然,他一接下丹藥,澹臺超神色明顯一松,向元清杭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不遠處的一棵斜松下,宇文離半依着半枯樹幹,目光閃爍,看了澹臺超一眼。
再轉眼看向元清杭時,他微微一笑:“黎小公子真是人緣好。”
元清杭也笑眯眯道:“好說好說。宇文公子也一樣長袖善舞,花見花開。”
兩個人正在打着機鋒,寧奪不知何時,已經靜靜站在了元清杭身邊。
他淡淡看了宇文離一眼,又低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懸崖邊。
忽然間,他身側的劍鞘裏,劍意無端湧動,激蕩不休。
他稍稍用力,按捺下劍刃顫動,對元清杭道:“我陪你下去。”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應悔劍,目光凝重:“不用。”
寧奪手中這柄應悔劍,剛剛靠近崖邊,不知為何,就開始有所反應。
是因為下面全是魔修生前的兵魂,它感受到了同類氣息?
還是因為這劍前半生斬殺過無數邪魔外道,感到了下面群魔亂舞,反而激起了戰意?
寧奪嘴唇輕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元清杭趕緊搖搖頭截住:“下面肯定處處有毒瘴聚集,我一個人的話,帶的丹藥應該足夠。你陪我,我還得照顧你。”
寧奪握住劍柄的手指一緊,俊臉繃得宛如冰封住了一般。
商朗在一邊湊過頭:“師弟,你被嫌棄了。”
寧奪:“……”
元清杭:“商公子,你等等,我再寫一張‘八婆卡’給你!”
……
站在斷魂崖邊,對面是半掩在濃霧中的峭壁。
另一邊,山崖遠處,有巨大的水聲傳來。極目遠眺,一道雪白瀑布懸挂在遠處的山壁上,飛珠濺玉,轟隆隆不絕于耳。
從地圖上看,瀑布邊就是出陣的陣眼所在,現在時辰未到,只能看得見邊有處暗洞,周圍隐約有風雲流動。
元清杭盯着那邊,心裏那種隐約的不安又浮了起來。
他定了定心神,手裏細細銀索飛出,頂端一個十字錨鈎爍爍閃光。
那十字錨鈎打着旋,飛向下方一處微凸的山石上,一聲脆響,火光四濺,牢牢釘在了那裏。仟仟尛哾
他回頭沖着寧奪一笑:“我去去就來。”
下一刻,他縱身跳下,銀索“噌”的一聲,在空中繃得筆直,帶着他向下急墜,衣袂飄飄,仿佛開出一朵黑色銀素紋的昙花。
銀索極長,等到他身形定在半空,已經下了數十米。
他目光巡睃,在腳下找了一塊凸出的山石踩住,手腕一抖,将頭頂上的十字錨鈎收回,再向下方投去。
如此這樣依法炮制,幾個起落之間,他的身影已經迅速消失在下面的雲霧裏。
斷魂崖上,不少人望着下面黑霧缭繞、不知深淺,都開始打退堂鼓。也有一些藝高人膽大的,做足了準備,開始小心翼翼向下攀爬。
——歷來進萬刃冢,能夠找到兵魂附上兵器的,不到兩成。
而這兩成中,絕大多數又都是在止殺湖底尋到的機緣,在魔修兵魂聚集的斷魂崖下有所偶遇的,那更是少之又少。
只是既然有例外,那麽總有人想要铤而走險試上一試。不一會兒,已經有數十位藝高人膽大的仙門弟子陸續下山,也消失在了黑色霧氣裏。
這一去,就是大半天過去。
終于,開始有人重新爬了上來,一個個都面如土色,身上衣衫破爛,狼狽不堪。
商朗伸手揪住一個剛上來的人:“喂喂,下面什麽情形?”
那人忙不疊地盤腿坐下,不敢動用靈力,空脈運轉了一個小周天的氣息,這才“哇”的一聲,張口吐出了一口瘀血。
“下面毒氣太兇殘了。”他擦擦嘴角的血,“我下到十來丈深,就迎面遇上了一團暗紅色瘴氣,緊急閉氣,還是吸了一點進去,立刻就頭昏欲吐。我知道不好,趕緊一邊服解毒藥,一邊上來了。”
他身後,另一個上來不久的弟子也同樣苦笑:“我比你好點,沒遇到瘴氣,可是一腳踏空摔在一堆亂石叢裏。”
他指了指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臂:“骨折了。”
蒼穹派幾個師弟們全都沒下去,好奇地圍在他倆身邊,寧小周好奇地追問:“那看到兵魂了嗎?多不多?和止殺湖底的仙家兵魂有啥不同?”
那兩個人全都使勁搖頭:“沒看到。剛下去沒多深,就冰寒刺骨,邪氣逼人,比止殺湖底厲害多了!”
商朗正在啧啧感慨,眼角餘光忽然就看到一道白色身影一晃。
他一扭頭,大驚:“師弟你去哪裏?”
寧奪已經站到了懸崖邊,白色衣袍無風自動,劍鞘中隐隐的清嘯聲不時激蕩而鳴。
他淡淡回頭,俊美容顏上,眸光清透又冰冷:“我去去就來。”
不等商朗阻止反對,他手中應悔劍已然出鞘,身子宛如飛翔的野鶴,驟然向下墜去。
漫天璀璨華光閃動,劍身清嘯轉瞬變大,不知為何,似乎帶着點隐隐的激動。
……他身形靈動,足尖在崖壁上輕輕一踏,劍尖也同時點向面前的山壁,頓時也減緩了下墜之勢。
石屑翻飛、泥土翻卷。下行之途漫長又危險,可他動作卻始終精準,每下墜一次的距離也宛如丈量過一般,不差毫厘。
終于,大半個時辰後,眼前一暗,他的腳踩上了一大塊平地。
靠近山壁的第一處崖底,已經到了。
寧奪緩緩立定,清冽目光掃向四周。
沒有樹木,沒有地面植被,只有遍地暗青色苔藓,比一路上所見的那些更加顏色陰沉,生長稀疏。
身邊的能見度極差,到處是成團的迷霧,有的色作淺灰,有的色作黑綠,有的卻呈現出詭異的鐵鏽紅。
有的定在原地不動,像是雨前那種沉重的鉛雲;有的卻薄如輕紗,流動如傍晚天空中流雲。
寧奪知道這些魔氣大多帶毒,掏出一枚清心解毒藥先服了下去,才慢慢地繞開那一團團詭異的雲霧,向山谷深處走去。
四周安靜如墳墓,先前下來的人全都消失了蹤跡,想必都向着深處進發,很快就彼此失散了。
他背負着應悔劍,又行走了一會兒,四周依舊景色不變,毒瘴缭繞,更是一個人也沒有看到。
就在這時,前面驀然顯出了一大叢嶙峋山石,高大險惡,中間帶着不少孔洞。
他正想繞道而行,忽然,模糊的視野中,似乎有道黑色身影在山石孔洞深處一閃而過。
衣衫是黑色,輕薄飄動,帶着隐隐的銀色暗紋。
寧奪心裏一震,猛然向那邊轉過頭去。
山石層層疊疊,安靜無聲,無數孔洞像是大睜着的眼睛,靜靜對着他。
就在這瘆人的寂靜裏,寧奪的眸子,卻忽然一縮!
一塊山石的下面,正有細細的血流,順着一個孔洞涓涓而出。
……
寧奪脊背繃直,緩緩無聲抽出應悔劍。
劍身剛一出鞘,就迫不及待一陣顫動,似乎就要嘯叫出聲,寧奪食指輕輕一按劍柄,那劍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意,終于停下蜂鳴,歸于沉寂。
他輕捷無聲地靠近那叢怪石,此刻蒙在山石前的灰色濃霧正好散去,露出了側邊一條石縫。
側身踏入,兩邊是怪石嶙峋,中間是一條天然石道,彎彎曲曲。
沿着那條窄道往裏,腳下碎石和泥土中,一條血線綿延不斷,越來越濃稠。
就連空氣裏,也開始出現了清晰可聞的血腥之氣。
一個轉彎後,前面地上的血跡驟然變多,可是窄石道的盡頭,竟然是條死路!
寧奪靜靜望着盡頭那片山石、
寂靜中,那下面不僅汪着一片血跡,更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簌簌”聲。
像是什麽在地上扭動,又像是有東西在被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