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毀屍
寧奪手下的劍,又在按捺不住地顫動。
他慢慢拔出劍,忽然整個人騰上半空,手中應悔劍散出萬道光華,一劍既出,削平了面前的重重山峰!
碎石激飛,山崩地震。山石宛如被剝去了外衣的石筍,崩碎殆盡,露出了後面的一個人影。
黑衣銀紋,窄袖緊腰,扭頭愕然望來的那張臉秀美陰郁,眼神震驚而驚恐。
厲輕鴻。
……
寧奪在漫天碎石中落下,站定。
他望向厲輕鴻腳下的那攤東西,忍住快要嘔吐的欲望,盯着厲輕鴻臉上身上的點點血跡:“你在……幹什麽!?”
厲輕鴻的腳下,是一段辨認不出人形的殘肢斷臂,身體幾乎全部已經消失,融化成了一灘血水。
而旁邊,掉落着半截斷劍,也被腐蝕得只剩劍柄,不成模樣。
饒是只這麽看了一眼,寧奪依舊能認得出,那柄劍的主人是誰。
淩霄殿那位同樣名聲鵲起、天分極高的劍宗大師兄,陳棄憂。
給他起這個名字的家人長輩,想必是希望他一生順遂無憂,可現在的他顯然死得極其悲慘,談不上任何無痛無憂。
剩下的殘肢依舊在以極快的速度消融着,快速化為黏稠的污血。
厲輕鴻低頭看了那血污一眼,臉色慘白,似乎也有點不敢直視。
他眼神飄忽,好半晌,才終于定下心神,直直望着寧奪:“啊……你說什麽?”
寧奪眼中神情,忽然怒極。
他的應悔劍向前一送,宛如閃電,已經架在了厲輕鴻頸上:“你對陳棄憂做了什麽!為什麽毀屍滅跡?”
厲輕鴻眸光漆黑,仿佛是兩個不知深淺的黑洞。
他低頭看看自己頸上雪亮逼人的劍,露出了一絲恍惚的微笑。
“應悔劍……寧仙君比以前更威風、更厲害啦。”
嘴裏說着,他的手腕忽然急翻,一柄锃亮的短匕扣在掌心,銳芒一閃,竟然同樣有種強大而詭異的光華!
那柄短匕擋住寧奪的劍刃,下一刻,應悔劍炙光驟漲,厲輕鴻的短匕也邪氣大盛,兩道光芒絞在一處,轉瞬即分。
劍光激蕩下,厲輕鴻随之急退,瞬間脫離了寧奪的壓制。
他站在一丈之外,面色白得像紙,眼神卻隐隐興奮:“如今你再想殺我,恐怕也沒那麽容易。”
寧奪緊緊盯着他那把短匕,一片冷銳虹彩中,那匕首的柄上,兩個小字若隐若現,字形跳脫妖異。
“屠靈”!
這麽短短片刻時間,地上的斷臂已經融化到了只剩手掌,寧奪快速望了一眼,手中劍轉向那邊,卻窒了一窒。
是要殘忍斬下剩餘的斷手,帶回去給淩霄殿的人,還是……
正在猶豫,遠處的厲輕鴻卻已猱身而上,屠靈匕首宛如毒蛇吐信,刺向寧奪:“寧仙君,你為什麽總喜歡針對我?”
寧奪返手持劍格擋,“叮叮當當”一陣急響,兩人已經交手數招,寧奪面色如冰,心中卻暗暗吃驚。
厲輕鴻的這把匕首,上面明顯新附了兵魂,在厲輕鴻手中跳脫恣意,不僅鬼氣萦繞,而且殺意森森。
只是“屠靈”之名并不顯赫,所見的兵器譜典籍中更無記載,卻不知道是哪個厲害的魔修生前留下的邪物。
再幾招過去,寧奪手中劍挽出一朵千層雪浪,在“屠靈”的片片妖光中,筆直刺入。
厲輕鴻大叫一聲,“屠靈”發出一聲尖而短的厲嘯,手腕頓時鮮血長流。
下一刻,寧奪的劍再次壓上他脖頸,語聲冰冷:“跟我回去,見淩霄殿的人。”
厲輕鴻手上血滴不斷流淌,可他忍着痛,卻死死不肯松開匕首:“見淩霄殿的人做什麽?把這一灘血水帶給他們?”
地上的殘屍,此刻已經徹底銷毀,血水正慢慢滲入地下,在這陌生的異地上,正無聲無息被湮滅一切痕跡。
寧奪定定看着那團血色,不忍地閉了閉眼睛:“化屍水,還是銷骨丹?”
厲輕鴻眼珠一轉:“我估計是市面上沒有的東西。”
“鲟魚背上,木家那個人對你辱罵在先,扔掉商朗給你的烤肉在後。你要殺他,好歹事出有因。”寧奪一字字道,“可陳兄和你無冤無仇。他也有師門長輩,也有剛結的心愛道侶。”
厲輕鴻眼神譏諷:“寧仙君管得真多,連人家的私事也這麽清楚。”
寧奪凝視着他:“他先遇到了邪門的兵魂,想要強行收服。苦戰後,卻遇到了你見之起意,對嗎?”
厲輕鴻冷笑,充滿怨恨:“你為什麽不猜是我偶遇在先,他想要強取豪奪。又或者他這樣的正人君子,根本壓制不住兵魂邪氣,被反噬了,我不過适逢其會?”
寧奪道:“于是你趁機殺了他?”
厲輕鴻“嗤”了一聲:“寧仙君,你冤枉我害神農谷的那個蠢貨不成,又想構陷我殺害淩霄殿的大弟子?”
他先前慘白的臉色已經逐漸恢複了平靜:“我知道你一直想我死,可這樣沒證據的事,寧仙君也該斟酌一下再開口。”
寧奪點點頭:“好。疑罪從無,我不定你的罪。”
厲輕鴻狐疑地看看他:“哦?”
寧奪肅然道:“我沒親眼見你行兇,可我會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如實告知被害者的家人和長輩。”
“哦,那寧仙君可別忘了說,你路過時,只看見我在他屍體附近,乖乖站着呢。”
寧奪望着他:“放心。你現在就可以想想說辭,你為什麽和陳兄的屍體待在一起,他的遺骸又為什麽會自己變成血水。”
厲輕鴻臉色驚訝,漂亮的眼睛裏全是無辜:“說到底,這一切還不都是你一個人空口白牙?”
他把玩着手中匕首,又沉思道:“對了,淩霄殿和蒼穹派素來不和,說不定寧仙君聽了師門吩咐,捏造出驚悚之事,其實想挑唆淩霄殿和我們藥宗的關系,也未可知。”
寧奪靜靜看着他。
“所以,我們不如打個商量……”
“不用了。”寧奪手中長劍往下一按,逼着他向石叢外一步步退去,“任何話,我們到斷魂崖上,去見淩霄殿的人再說。”
厲輕鴻跟着他往後退,臉色誠懇:“那可就麻煩了。”
“你自然是麻煩的。”
厲輕鴻嘆氣:“是你麻煩呀,寧仙君。”
“哦?”
“你會說話,我也一樣長着嘴。”厲輕鴻眼珠一轉,“其實呢,我方才路過此處,忽然聽見似乎有人在拼殺相鬥。”
寧奪眼神冰冷:“接着說。”。
厲輕鴻道:“等到我抵達,就只看到了陳兄的屍體正在飛快爛去,我正在驚疑害怕,寧仙君就在一邊忽然閃出,莫名其妙想要殺我——寧仙君,你瞧這樣說,是不是同樣有趣?”
寧奪絲毫不被激怒,只道:“你随便說,但看我們各執一詞,別人信誰。”
厲輕鴻的臉色,終于有點變了:“寧仙君只當什麽都沒看見,不是很好?非要糾纏這事,你再一身高潔,被我攀咬不清又何必?”
寧奪淡淡道:“世間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你上去一通胡說,淩霄殿的人一定要殺我出氣。”厲輕鴻眼珠急轉,又道,“但我們少主哥哥一向護着我,絕不會坐視不理,對不對?”
寧奪腳步微微一頓,冷冷道:“轉過身往前走,不要停。”
厲輕鴻乖乖聽話,出了石叢,向前走去:“到時候淩霄殿要殺我,少主哥哥要救我。寧仙君,你和清杭哥哥這麽相知相惜、年少熟識,你到時候又要如何自處?”
寧奪沉默半晌:“再為難,該做的事也要做的。”
厲輕鴻嘆了口氣:“可出陣的陣眼即将開啓,萬一少主哥哥出點什麽事,寧仙君豈不是要後悔莫及?”
聽着身後寧奪沒有了聲音,他嘴角噙笑,語氣更加誠懇:“不如出了萬刃冢後,你再說出來,不是更穩妥一些?”
寧奪默默無聲,兩個人行了半天,終于來到了山崖邊。
望着頭頂高高的山崖,寧奪緩緩道:“好,我先暫緩出聲。出去後,我再押你去淩霄殿。你若是想辦法逃脫了,我自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絕不姑息。”
厲輕鴻眼神閃爍,背對着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兇狠之意。
寧奪面無表情:“上去。”
……
山崖之上,商朗手中執劍,倏忽刺出幾道劍招。
雖然不敢動用靈力,卻依舊招式精妙,叫人目眩神迷。
旁邊的師弟們個個叫好:“大師兄,你這劍的新名字好霸氣。”
寧小周羨慕地湊過來:“不僅霸氣,還剛直坦蕩,正氣凜然。以前的主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散修大能,必然是喜歡大師兄的心性,才願意附魂。”
商朗潇灑地挽了個劍花,劍身立在眼前,撫着劍柄上的兩個字“熾陽”:“嗯,我喜歡!”
他一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木嘉榮,興沖沖跑過去:“嘉榮,你和你的新劍‘骊珠’磨合得怎麽樣啦?”
木嘉榮手腕輕翻,腰中軟劍清華燦然,躍躍欲試地在空中一抖:“比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商朗笑嘻嘻道:“我不和你比。你嘛,應該去找常姑娘比試才對。”
常媛兒是個女修,又是醫修,商朗這樣一說,就好像在指着鼻子說木嘉榮只配和戰力低下的女醫修對陣,木嘉榮頓時大怒。
他手中軟劍向前一送,帶着隐隐勁風,徑直刺向商朗前胸:“你瞧不起我?”
商朗不肯抽劍,手忙腳亂閃避:“哪有?我是說你和常姑娘一個軟劍,一個藤鞭,對打起來才好看!”
木嘉榮咬着牙,手中軟劍招式更快:“醫修就無能些,對吧?”
商朗被他逼得連連倒退,嘴裏亂七八糟地叫:“喂喂,我可沒這麽說。可是我們劍宗的人和你們醫修對劍,那可真的有點欺負人了不是?”
正在打鬧,懸崖那邊一陣喧嘩。
木嘉榮眼望他身後,忽然一怔,手中的“骊珠”劍軟軟地垂了下來。
商朗一回頭,連忙高興地沖了過去:“二師弟,黎小兄弟,你們回來啦?”
厲輕鴻走在前面,身後,寧奪面無表情,淡淡掃了商朗一眼:“嗯。”
商朗探頭往崖下看了看:“師弟你沒找到黎青小兄弟嗎?”
寧奪搖搖頭:“沒有。”
商朗“哦”了一聲,忽然狐疑地看了看厲輕鴻:“你怎麽了,眼睛這麽紅?”
厲輕鴻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泛着明顯的紅意,聞言向身後的寧奪幽怨地看了一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商朗更是疑心,看向寧奪:“師弟?”
寧奪尚未回答,不遠處的淩霄殿衆人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弟子走上前來,拱拱手:“兩位仙君,不知道你們在下面,可曾遇到我們大師兄?”
“是啊,他下去後,便再無蹤跡,我們都憂心得很。”
淩霄殿也是大門派,雖然下去之前陳棄憂也是帶足了避瘴清毒的丹藥,可是至今沒有音訊,不由得叫同門們胡思亂想起來。
寧奪望着他們,眸光深暗,按在應悔劍上的手指指節隐隐泛發白。
厲輕鴻忽然嘆了口氣:“下面兇險處處,我一路行來,看到不少多年前的屍骨遺骸,大概都是下去尋找兵魂的修士。”
淩霄殿的人神色惶然,互相看了看,更加心急如焚。
木嘉榮站在不遠處,看着他腮邊幾點猩紅血跡,忽然道:“遇到多年前的屍骨遺骸,身上怎麽會沾到新鮮血跡?”
厲輕鴻掃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有點腼腆和瑟縮,伸手亮出了自己的匕首:“我功力淺薄,和這惡靈兵魂激戰許久,不小心陷入它的神識絞殺中,一度精神恍惚,傷了自己。”
“屠靈”一出,妖氣森森。
周圍的人全都一聲驚呼,不約而同向後退了幾步。
一邊的宇文離原本在和人說話,此刻卻赫然擡頭,緊緊盯住了厲輕鴻手中的匕首。
而他手中那柄剛剛附了無名劍魂的利劍,也忽然在劍鞘中輕顫起來,就像是遇到了厲害的敵手,頗有忌憚之意。
商朗身形極穩,絲毫沒被這匕首的殺氣逼退,愕然迎上幾步,伸手握住了那柄“屠靈”!
他眼神凝重,緊緊按住匕首刃身,片刻之後,面色極為難看:“這兵魂邪氣得很,長久使用,怕是會染上嗜殺習性,還是扔了好。”
厲輕鴻擡頭望着他,神色惶急:“我費了千辛萬苦,差點丢了性命,才收服了這兵魂。商公子,你修為高超、向來順風順水,可我、我……”
他聲音嘶啞:“沒有它的話,我受人欺辱、被人冤枉時,又該如何自保呢?”
商朗看着他凄然神色,不由得一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不會的,以後有什麽事,我保着你。你聽我一句勸,把它丢了再說。”
厲輕鴻連連搖頭,緊緊握着匕首,像是小孩子抓着什麽最稀罕的寶物:“不不,沒人能幫我的。商公子你幫得我一時,幫不了我一世。”
寧奪冷眼看着他可憐巴巴的表情,淡淡道:“是啊,自作孽不可活,任何人都幫不了的。”
商朗有點不滿了,扭頭瞪他:“師弟你幹什麽總是針對他?神農谷的木前輩都親自驗看了的,他體內可是金丹初成,和我們并無不同。”
寧奪不理他,轉頭對着厲輕鴻道:“從此刻起,你不要離開我視線之外。不然休怪應悔劍無情。”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懸崖邊上,一個清亮聲音微帶詫異:“咦,他又做了什麽?”
衆人猛一扭頭,只見一道銀索正釘在崖邊,一道身影順着那銀索疾飛而上,翩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