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試探
此刻已是夕陽西下,遠古大陣中,烏金光輝暗淡,在暗紅的雲霞中灑落山崖,映着他發間那束金環華光閃閃,更襯得少年如玉,俊朗靈動。
寧奪望着他,一直微蹙的眉頭終于悄悄一松。
凝視着元清杭,他和聲道:“一切可還順利?”
元清杭收了銀索,搖頭走過來:“不順。遇到了幾個兵魂,試了一下,雖然能收服,但是都不太合心意,就都棄了。”
寧奪點點頭:“不能心意相通,棄了便棄了。”
旁邊各門派的弟子們都默默無語。
斷魂崖下,皆是魔修生前兵魂。多年魔氣滋養下,只怕個個兇悍邪氣,尋常人想要收服一個,怕是要冒着神識受損、身死殒命的風險,就好像至今渺無音訊的陳棄憂,怕是已經兇多吉少。
一般人若是這樣說,大家必然暗暗在心裏罵一句吹牛,可是從他口裏說出來,不知怎麽,竟沒一個人不信。
術宗大比也好,藥宗大比也罷,兩項無冕之王在身,無論他說什麽,似乎都很難叫人生疑。
元清杭自己也覺得隐約遺憾,轉頭看向厲輕鴻,一眼瞧見他手中匕首,就是一怔。
再看看寧奪,他揚眉疑惑道:“你剛剛說……不準他離開你身邊?”
寧奪輕聲道:“是。有一件事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能走。”
元清杭心裏一沉。
他快速掃了厲輕鴻一眼,用極輕的聲音問寧奪:“晚上我去找你?”
寧奪沉默半晌,卻搖了搖頭:“不用了。等出去再說。”
只剩在萬刃冢中的最後一晚,現在告訴他,只能叫他徒增煩惱,徹夜不眠而已。
一邊,宇文離一直靜靜觀察着衆人,終于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元清杭。
他微笑開口:“黎小仙君想必也累了。天色将晚,大家早點休息,明日好平安出陣。”
……
深夜時分。
元清杭悄然走出簡易帳篷,向西方一塊碩大的山石走去。
四周游弋着迷離的濃霧,到了夜間,魔氣更是濃郁,翻卷着從崖底飄上來,吸進體內後,不由得叫人昏昏沉沉。
所有的人都服用了帶來的清毒藥物,這時候都在帳中安然入睡。
元清杭随手又往嘴裏扔了顆藥丸,“咯嘣咯嘣”嚼糖豆似的,走到山石後,探頭看了看。
空無一人。
就在要轉身之際,一股無聲無息的殺意忽然逼近,抵住了他的腰眼。
元清杭脊梁驟然繃緊,體會着這股陌生的劍氣,紋絲不動。
他身後的人同樣很有耐心,也不現身,把兵刃往前遞了一分,聲音沙啞含糊,冷意森森:“敢單身赴約,魔宗少主果然膽識過人。”
自從元清杭在仙門露面,并沒任何一個人這樣叫過他,這一聲不啻于驚雷,更包含着無數信息。
可是元清杭卻好像并不意外。
他沒有回頭,卻悠悠道:“果然,我就猜是你。”
那人似乎一愣:“你知道我是誰?”
元清杭輕按着白玉黑金扇,道:“木家小公子純良天真,靈武堂的李濟兄性情耿直,商朗更是個不擅猜忌的傻瓜。剩下和我接觸稍多的,可就沒幾個人了。”
他口氣輕松:“澹臺超那個人眼高于頂,偏偏又有點蠢。能找到蛛絲馬跡、懷疑我身份的人,除了足智多謀的宇文公子,還能有誰?”
他身後的人沉默片刻,森然劍氣終于撤去。
厚重山石後面,一個白衣身影轉出,長眉斜飛入鬓,鳳目風流多情。
果然正是宇文離。
元清杭手腕一翻,亮出了一張細扁的紙條,上面赫然一行小字。
字跡潇灑秀挺,語意卻帶着明顯的威脅:“子時之初,崖邊巨石後恭候魔宗少主大駕。若不赴約,明日必有變故相迎。”
他道:“想來想去,今天碰過我身子的,也只有宇文公子一個人。這紙條,是你拍我肩膀時,送到我口袋中的?”
宇文離微笑:“元少主真是冰雪聰明,在下很是佩服。”
元清杭打了個哈哈:“宇文公子不必客氣。還是你更聰明。”
寧奪自幼和他有極深的淵源,認出他來不算稀奇,可商朗幼時見過他一面,卻也至今懵懂不知。
這個宇文離,根本和他素無交集,竟然能看透了他的來歷,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
宇文離嘆氣:“元少主瞞得大家好苦。”
元清杭也嘆氣,卻嘆得比他還誠懇:“宇文公子這麽善解人意,一定明白入冢的機會都被你們仙門壟斷了。這麽苦心隐瞞身份,也是情非得已。”
宇文離神情變冷:“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我若放你一馬,日後你功力大進,必然會是仙門之禍。”
元清杭眨眨眼:“那宇文公子想要怎樣?”
宇文離手中劍忽然再度出手,這一次,不是從背後,而是堂堂正正指向了元清杭的心口。
那劍在夜色裏隐隐透着暗黑之光,竟似帶着一股亦正亦邪之氣:“自然是殺了你以除後患。”
元清杭低頭看看那劍,心裏只覺得這劍說不出地怪異,可到底哪裏怪異,卻又找不到頭緒。
他手中的扇柄微微一動:“宇文公子覺得得了兵魂加持功力,就能輕易殺了我?”
宇文離瞥了一眼他的手。
那雙皓白的手按着扇骨某處,手指修長、膚色晶瑩,卻似乎也帶着若有若無的殺機。
宇文離心中忌憚終于占了上風。
他雖然有劍魂傍身,可是元清杭擅毒,近距離搏殺中,但凡他用點什麽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怕是極難防範。
元清杭盯着他,又道:“若真想除掉我,你該連夜通知所有仙門弟子,一起圍殺我和我師弟才對。”
宇文離劍尖緩緩往前一送:“又或許我想搶個獨殺魔宗少主的首功?”
元清杭搖頭,笑吟吟道:“宇文公子不是貪功冒進的人,瞧着倒是很惜命。萬一殺不掉我,又被毒藥弄傷弄殘,可是得不償失。”
宇文離凝視着他,終于收了劍去。
他臉上的冰冷威脅消失無蹤,笑得猶如春風拂面:“和元少主這樣的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心。”
他背着手,向元清杭做出一個毫不防備的姿勢:“那坐下來談談?”
元清杭欣然點頭,就地找了塊平整的山石,盤腿坐下:“坐,我洗耳恭聽。”
坐歸坐,他的手指卻須臾不離扇柄,甚至明目張膽地在身邊的石上磕了磕:“哎呀,機關最近有點不太靈,控制毒藥不夠精準。”
宇文離:“……”
元清杭和氣地看着他:“宇文公子想談什麽?”
宇文離目光微閃:“澹臺超對元少主忽然殷勤許多,我可以問問,是為什麽嗎?”
元清杭眨了眨眼:“或許他忽然覺得我這人很有用,不如示一下好,省得被對家拉攏走。就像此刻的宇文公子一樣?”
宇文離凝視他,一言不發。
元清杭面帶微笑,看着宇文離警惕的眼神,心裏雪亮。
仙門的術宗諸家,以兩大宗為首。
南澹臺、北宇文,幾乎兩分天下。互相忌憚對方不說,在各種術法所需資源上,天然也存在競争關系。
可是這一代的晚輩中,澹臺家的兄妹倆全都資質出色,而宇文家卻只有宇文離這一個傑出弟子,看上去,自然就弱勢一些。
至于這位宇文公子,看上去顯然不是安于被壓制的人。
宇文離一雙鳳目微微眯起:“澹臺超肯定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我說出去,倒是可以送他一頂勾結魔宗的帽子。”
元清杭笑眯眯道:“我和他交情也不深,宇文公子請随意。你們仙宗內鬥,我一個魔宗之人,看着也很高興。”
宇文離道:“你剛剛也評價澹臺超有點蠢。和蠢人相交,搞不好還會被連累。元少主不如考慮一下,和聰明人多多親近?”
元清杭欣然點頭:“你說得對,我覺得澹臺小姐就相對聰明一點兒。”
他就是不接宇文離的話茬兒,宇文離只得苦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元少主,這裏似乎也有個聰明人。”
他平時機變多智,和人交往無往不利,今天遇到元清杭這種油鹽不進的,竟然有點兒無可奈何。
元清杭終于哈哈一笑:“宇文公子太謙虛啦,我就是擔心和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會吃虧。”
宇文離輕輕搖頭:“我們也不必拐彎抹角了。我有一個小提議,元少主不妨一聽。”
元清杭點頭:“嗯嗯,聽着呢。”
“魔宗一下子出了兩位少年天才,又這般高調露面,想必大有所圖。”宇文離盯着他,緩緩道。
元清杭笑道:“我說沒有所圖,你反正也不信。那就當我們所圖甚大好了,你繼續。”
宇文離點點頭:“二十年前仙門和魔宗血戰過一次,各門派死傷慘重。你舅舅……”
他頓了頓,委婉道:“也不幸殒命。”
元清杭嘆了口氣:“是啊,大家都很慘呢。”
天邊微弱星光灑下,他晶亮眸光仿佛也閃着碎光,看上去似乎也只是遺憾而已。
宇文離也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接着道:“你們從萬刃冢出去後,想必就是行動之時?”
元清杭啼笑皆非:“宇文公子,你偏要這樣疑神疑鬼,我也沒有辦法。”
宇文離沉默半晌,道:“那我直說好了——宇文家如今人丁單薄,老爺子又年紀大了,若是再有什麽仙魔争端、腥風血雨,我們宇文家,絕不想再牽扯在內。”
他提到宇文瀚,元清杭心裏不由得一動。
姬半夏臨來時,也曾叮囑過他不要和宇文家的人起沖突,宇文瀚老爺子對他也頗為友好,這樣說的話,的确不用和宇文離弄壞了關系。
他沉思片刻:“這個我可以保證,只要你們不主動挑釁,我們魔宗也絕不會找宇文家的麻煩。”
宇文離神色微微一松:“那就再好不過了。”
元清杭笑道:“那就這麽定了?”
宇文離卻不起身,沉吟道:“日後,元少主假如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也可以找我私下一敘。聯手合作,也未必沒有機會。”
元清杭猛然擡頭,目光犀利:“宇文公子,你是說,願意暗中和我們魔宗勾結?”
宇文離面色溫柔:“倒也不必說得如此難聽。不違背原則的事,在下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元清杭盯着他俊雅溫和的臉:“比如,假如我們想對澹臺家出手,那麽宇文公子大概就可以幫着通風報信、一起謀劃布局?”
宇文離輕撫着自己的劍鞘,森森劍氣溢出幾分:“那不妨等到元少主有需要時,再詳談不遲。”
元清杭的白玉黑金扇柄輕點手掌,神色淡淡的,既不親近,也不疏離:“宇文公子,你我立場不同,我沒有信任一個陌生人的習慣,更怕被人賣了卻不自知。”
宇文離微笑:“沒關系,我只是釋放一下善意。元少主暫時有疑慮,我自然能理解的。”
元清杭笑吟吟地擺了擺手:“合作什麽的,就不用了吧,我怕像我舅舅一樣,信了仙宗的人,卻落個身死道消呢。”
他站起身來,向宇文離拱了拱手,剛要離去,宇文離卻忽然開口。
“元少主是不是只相信寧仙君一個人?”
元清杭的腳步驀然頓住。
他背對着宇文離:“我們魔宗和蒼穹派是血海深仇。”
宇文離似乎輕笑了一聲,終于不再出聲。
……
元清杭臉色微沉,大步回到帳篷。
該死,就連一個外人,都覺得他和寧奪走得太近。
等以後他的身份暴露後,那些仙宗的人,會不會把污水往寧奪頭上亂潑一氣?
帳篷裏,厲輕鴻獨自蜷縮在角落裏。
元清杭和衣躺下,正心事重重,耳側忽然感到一股冷意。
他悄然睜眼,望向一邊。
厲輕鴻的枕頭下,那柄匕首露出了一端,一縷模糊的黑氣正抑制不住地散逸開來。
元清杭皺起眉頭,無聲地往他那邊挪了挪。
夜明珠散在帳篷角落,發着淡淡的珠光。
光暈中,匕首柄上的“屠靈”二字宛如有了生命,在那一縷細細的黑氣中,顯出一種詭異的邪氣和妖異。
元清杭眉頭越皺越緊,正要伸手去抓那匕首,蜷在一邊的厲輕鴻卻忽然猛地一動。
他面色潮紅,在身邊的珠光映照下,額頭上有一層細細的汗水。
“沒……我沒想殺你……是你逼我!”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轉動,嘴裏喃喃自語,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顯然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夢魇中。
元清杭一怔,去抓匕首的手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