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彭姠之想了想,自己刺兒了吧唧的,可能确實是傷害過紀鳴橙。
比如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那要追溯到二零一幾年,雖然差不多是十多年前,但審美已經和現在很趨同,所以,彭姠之怎麽也想不通,當年二十出頭的紀鳴橙,為什麽會在大夏天穿了一雙棉襪,然後配上涼鞋。
那時候彭姠之年輕氣盛,嘴更是不饒人,當場就樂了,說你怎麽穿涼鞋還要穿襪子啊?
紀鳴橙淡淡說,她媽覺得她腳會冷。
她那天穿了個波點襯衫裙,看起來也很像她媽的款式。
于是彭姠之在過道裏給小姐妹打電話八卦的時候聲音就大了點,說怎麽會有這麽土的人啊。
一回頭看見紀鳴橙拿着保溫杯出來,要去茶水間接熱水。
四目相對,尬住了。
七八年後,彭姠之在奢牌廣告上看到了紀鳴橙同款玻璃涼鞋配棉襪的穿搭,還有因為複古風興起而席卷大街小巷的波點長裙,覺得是她自己不懂時尚了。
當然也沒對紀鳴橙道過歉,多小的事兒啊,早忘腦後了。
後來又合作了幾次,紀鳴橙對她也是不鹹不淡的,但彭姠之也沒少說人家壞話,比如“這人竟然有天跟我搭話,說看我穿這麽高的細高跟出工覺得很累,如果要顯高的話可以考慮她腳上那種坡跟。”
“她腳上那雙坡跟!讓我穿上不如鋸了我的腿。”
諸如此類的吐槽沒有十次也有八次,彭姠之不記得自己是跟哪個小姐妹順口說的了,因此,倘若有一天傳到紀鳴橙耳朵裏,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難道因為這種事就恨上她了?又因為彭姠之貌美如花穿搭時髦紀鳴橙自慚形穢沒什麽可說的,只能在專業上挑她的刺?
卧槽,這麽一想,彭姠之覺得很通順啊。
“你,想到了?”電話那頭的于舟聽她沉默,追問一句。
“我覺得,她可能有點嫉妒我吧。”彭姠之凝重地說。
群聊的頭像全都沒有再亮起小麥克風,彭姠之對着靜如入眠的界面吸了吸鼻子,還沒開口,聽見向挽對晁新輕輕說:“不如咱們挂了吧。”
“嗯?”晁新抛出一個懶懶的鼻音。
“我怪替她臊得慌的。”向挽清甜道。
一個江大博士畢業的高材生,書香門第還是前途大好的醫生,嫉妒,彭姠之。
這話換個人恐怕都挺難啓齒的。
于舟那邊也傳來一聲輕笑的氣息。
“你幹嘛!”彭姠之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比氣息更輕的是蘇唱的聲音:“挺好笑的。”
這是今天蘇唱說的第一句話。平時聽笑話都不見得勾一下嘴角的她,很給彭姠之面子。
傷害值很大,甚至大過彭姠之發現那小號是紀鳴橙,她憤憤挂了電話,心裏很蒼涼。
一群拉拉“親上加親”地抱團,她就知道直女要被孤立。
這個群已經容不下她了。
牙齒又很疼,她托住右腮。
按下側邊鍵,把屏幕鎖上,掌根從下到上地在手機上一擦,又用人臉解了鎖。
還停留在微信界面,打開通訊錄,輸入姓氏,就能找到紀鳴橙。
到底要不要跟她商量一下,看看怎麽平息事态呢?雖然是紀鳴橙發瘋,但該說不說,彭姠之還是有那麽一丁點愧疚。
畢竟假如紀鳴橙受不了刺激,瘋了,那也是彭姠之吐槽人家土在先,揭人不揭短,審美差也不是她的錯。
再加上紀鳴橙明明分析了女性角色,網友不知情,有所誤會,但彭姠之知道。
怎麽說,現在的混亂局面,彭姠之似乎也有那麽一丢丢責任,一丢丢。
但彭姠之有點把握不好這個度,從開口的稱呼上就很是糾結。
若是叫她“紀老師”,顯得自己這個被她批評的同行有點卑微,叫她“紀鳴橙”又太像興師問罪,“鳴橙”那是不可能的,彭姠之覺得叫名字很肉麻,對親近的人基本都只喊後一個字,比如“唱”。
以此類推,那就是……
“橙兒啊”,彭姠之把自己給整樂了。
又對着桌上的橘子說了聲:“橙兒啊,你這是瘋了啊。”
大前輩陰溝裏翻船,搞個小號去批評八竿子打不着的劇組。以紀鳴橙的資歷,哪怕是在自己大號坦坦蕩蕩說,說不定還會有人豎着大拇指贊幾聲“耿直”“敞亮”“氣派”。
偷偷摸摸搞小號,看起來就是發癫。
哎呀算了,她瘋自她瘋,上吊攔不住,睡覺吧,彭姠之敷了個面膜,美美上床。
這事不算大,兩邊不回應,讨論個三五天帖子也就沉了,彭姠之從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喘了個氣,拿起手邊的咖啡拍照,附文:“終于忙完了,接下來休個假”。
出乎意料,底下幾乎沒有人誇贊她用美圖秀秀修了半個小時的自拍,反而是哭聲連一片,淚淹大眼仔。
“嗚嗚嗚嗚寶你真的辛苦了,看你黑眼圈重得,好心疼。”
……卧槽,彭姠之用拇指和食指把照片扒拉着放大,哪有黑眼圈啊,怎麽可能有黑眼圈啊!
“寶你的眼神好疲憊啊,一定要好好休息。可憐.jpg”
……嘶,确認過美瞳,是炯炯有神款啊。
“寶貝,咱工作完就好好休假吧,不理小人。抱抱.jpg”
哦,彭姠之知道症結在哪了。
她向來心大,紮入錄音棚幾天,早把這事抛諸腦後,但在粉絲眼裏卻是,她被傷害後心灰意冷幾天沒上微博,今天身殘志堅地恬靜微笑,用難得的自拍照安撫粉絲。
大氣、體面、溫和、知性。沒有說紀鳴橙一句。
狠狠拉了一大波好感。
救命啊……彭姠之看着自己的自拍,突然覺得有點茶。
心虛,真的心虛死了,她仰頭靠在椅背上,兩手抵住眼角,用力往下一搓,撅嘴做了個醜臉。
罪惡感有一點,但不多,畢竟她還有要事在身。
拿上手機提前收工,騎上她心愛的小摩托,在頭盔都擋不住的冬日冷風裏,趕到了江醫三院。
停好車,狠狠打了個寒戰,她在認真考慮要不要給摩托車加個擋風披,但瞥一眼旁邊小電驢上土土地耷拉着的黑色擋風棉,彭姠之在醜和冷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冷。
裹着羽絨服走進去,在一樓大廳取了號,按照單子上的指引,口腔科在八樓。
江醫三院是綜合性醫院,對于口腔分類不會那麽細,也就一個口腔全科,但彭姠之只是拔智齒,用不着什麽高精尖的技術,而且重點是,定點三甲醫院,她拔智齒能走醫保。
話說現在拔智齒可貴了,上次點點說,她拔了一顆牙,花了1800。
被人流擠着上下電梯,到了八樓,根據指示牌走到右半層,在電子分診器上刷二維碼報到,然後就等着叫號。
工作日的下午,醫院看牙的不太多,還沒刷完微博評論,就聽到了她的名字:“彭姠之,2診室。”
長卷發往後一抛,風騷兮兮地走進去,也沒掃診室外部的屏幕信息,只看到一個“2”,就在門外坐了下來。
依然是埋頭刷手機。
再一次聽到她的名字,等裏面的人出來,彭姠之把手機放下,拿出挂號單和醫保卡,坐到醫生辦公桌的側面。
扣好包,她擡頭,是個女醫生,背對着她躬身在飲水機前倒水。
“看什麽?”
彭姠之有一對做了配導多年的耳朵,聽過全江城最好聽的聲音,聽過全江城最值錢的聲音。
所以她很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這把既好聽又值錢的聲音,略單薄,自帶易碎感,配清冷自持能夠表現出遠離人群的孤獨,配柔情似水能夠表現出不被愛的落寞和脆弱。
除了紀鳴橙,圈裏沒有第二個了。
果然,醫生轉過身來,一手端着被網友視為“鐵錘”的保溫杯,一手揣在白大褂的兜裏,發質黑亮的頭發樸素地圈在腦後,戴着一副細框眼鏡。
紀鳴橙長得很文靜,小鼻子小嘴唇,眼睛倒是不小,不過被鏡片藏起來,少了一點顧盼神飛,她習慣空落落地發呆,或者說思考,眼神垂下來,就顯得有一點滞後感。
用彭姠之的話說,就是不大聰明的樣子。
但她的五官很神奇,有一種包容性和消化性,能夠把一切氣質打散,就那麽幹幹淨淨一張臉。因不懂穿搭而帶來的老土感在她的領口處戛然而止,總之到不了她的面部。
她整個人永遠是冷色調的,永遠是“過時”的。
在遇到向挽之前,如果圈裏要抓一個穿越的,彭姠之首推紀鳴橙。
遇到向挽之後……還是首推紀鳴橙。
被首刀的“鐵狼”紀鳴橙看到彭姠之,一怔,擡手曲起食指,頂了頂眼鏡,問她:“怎麽是你?”
彭姠之幹笑一聲:“該我問怎麽是你吧?”
“你不是在那個什麽……”她擰眉想了想,“江大口腔嗎?”
專科醫院啊,做正畸的,圈兒裏都知道。
“年前跳槽了。”紀鳴橙低頭抿一口熱水,坐下,不想再看彭姠之,好像也并不想多說,對着電腦裝模做樣地敲了兩下,又問她,“看什麽?”
嘶……公事公辦的樣子,沒打算老熟人寒暄兩句,也沒打算就日前的風波解釋兩句。
“拔牙。”
“牙壞了?”紀鳴橙依然盯着屏幕敲鍵盤,彭姠之夠了夠腦袋,很懷疑需要敲這麽多字嗎。
“不是,拔智齒。”
“左邊右邊?”
“左邊。”
“之前拔過嗎?”
“拔過一邊。”二十四五的時候。
“這顆長出來了?”
“沒有。”彭姠之伸舌頭,又舔了一下,确實沒有。
“那你怎麽知道是智齒?”
“卧槽,這,”彭姠之驚呆了,“它腫啊,疼啊,牙疼,疼好幾天了。”
“可能有別的病變呢?”紀鳴橙擰眉,對着電腦屏幕,“醫保卡。”
彭姠之有點出汗,別的病變?
把醫保卡遞上去,紀鳴橙低頭掃一眼,彭姠之伸手捂住:“你別看啊。”
“嗯?”紀鳴橙終于轉過來,隔着鏡片對上彭姠之的臉。
“那個,拍得有點醜,我那天沒化妝來着。”證件照,誰不知道咋回事兒啊,非得讓人說出來。
紀鳴橙果然沒看,也不感興趣的樣子,把卡反扣過來,在機器上一掃。
“先拍個片兒吧,既然你知道在哪邊,拍個小牙片,确定一下位置和方向,再來拔。”紀鳴橙的聲音和滋滋滋打單子的聲音混在一起,但還是很清晰。
“哦。”彭姠之收回醫保卡和單子,見紀鳴橙沒別的事了,于是站起身往外去交費。
紀鳴橙端起保溫杯,又喝了一口。
“下一個。”她右肩往上一擡,有點酸,略微活動了一下。
二十分鐘後,彭姠之又回來了,先等正在就診的患者打完單子,才上前,又在側面坐下。
“拍好了,”她說,“醫生說你這用電腦就能看。”
紀鳴橙不置可否,幾個彈響打開彭姠之的片子,眨了眨眼,定了兩秒,才轉頭看她。
“沒有智齒。”
沒有,牙根都沒有。
彭姠之“蹭”地一下站起來,就着她的電腦屏幕仔細看。小牙片拍單邊,只能看到她左側的幾顆後牙。
“嘶……我剛說的哪邊來着?”
“左邊。”
“我好像疼的是右邊。”左邊拔過了。
紀鳴橙只顧喝水,沒發表任何意見。
“那個……你再給我開一張單子,我再去拍一次吧?”彭姠之斟酌着給建議。
“可以。”
彭姠之一邊暗地裏嚎着折騰,一邊又馬不停蹄往收費處趕。
再回來又是半小時,但2診室空無一人。
彭姠之把着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拉了過路的小護士問:“紀大夫呢?”
護士看一眼門口的就診信息:“紀大夫下班了。”
???
彭姠之愣在當場,回不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