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夢裏

萬物萌生的春季三月,溫暖的風吹遍神州大地,帶來遠方的蒲公英與人的來信,空氣中都是青草萌芽的清香。天空是純正的藍色,白雲很少,懶懶散散的懸挂在角落,讓明媚的日光毫無顧忌的普照人間。

那時候孤兒院裏還只有一棟三層的小樓,是孩子們的宿舍,其它都是磚瓦平房,食堂倒是很大,但也只有一層,門口挂着防蚊蟲的透明簾子。

許遲坐在食堂的屋頂邊沿上,垂着兩條纖瘦的小腿,一邊向遠方張望着,手裏也不閑着,用幾根狗尾草編小兔子。

看外貌他似乎只有八九歲,比現在可愛多了,留着簡單的寸發,露出好看的額頭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身上穿着小短袖小短褲,小小的一手就能抱起來。

許遲編着狗尾草,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猛地擡起頭,與此同時,孤兒院大門口的鐵栅欄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一個清瘦的白色身影出現在門口。

許遲眼睛瞬間一亮,扔掉手裏編到一半的狗尾草,利索的從房頂跳了下來,就地一滾爬起來就向大門口跑去。

春風掠過他的身側,掀起衣服下擺,卻無法阻攔他的期盼和殷切。

門口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着那個時代流行的白襯衫,胸前的口袋裏插着一支鋼筆,證明他是做文書工作的。臉上戴着細邊眼鏡,面容溫和純善,一股濃濃的書卷氣質,就像八十年代下鄉支教的青年老師。

許遲飛撲過去抱住他的腰,仰起頭笑嘻嘻的道:“老師,我今天很乖哦,沒有打架,有沒有帶零食給我?”

青年伸手揉了揉許遲的短發,從包裏掏出一盒數字餅幹給他,笑道:“小遲做得很棒,但是以後也不許打架,要和朋友們好好相處,明白嗎?”

許遲攥着手裏的餅幹,撅了撅嘴,“我不喜歡他們,他們老是欺負我。”

青年啞然失笑,“你個小霸王,誰能欺負得了你?”

許遲憤憤不平,像個小大人似的抱怨道:“就是他們總找茬,我才跟他們打架的。”

爾後他認真想了想,騰出一只手來抓住青年的衣角,“我只喜歡老師,我只想跟老師玩。”

青年的眼鏡笑得微微彎起,輕聲道:“可是我們小遲長得這麽好看,以後會被領養走的啊。”

“唔……”許遲苦惱的皺起眉,思考了好大一會兒,才一本正經的做下保證,“就算被領養了,我也會經常回來看老師的,一周一次,不,每天都來!”

青年低頭望着他,“小遲想被領養嗎?”

許遲用力的點了點頭,“嗯!我想要一個爸爸媽媽!”

青年笑了,“那我就努力努力,幫你找一個好家庭。”

倆人一同向孤兒院走去,許遲緊緊的跟在青年身邊,努力的邁着細長的兩條腿,跟上他的步伐。

他們前方是灰色的磚瓦房與食堂的袅袅炊煙,身後是海棠樹盛開的滿枝的紅花,還有從南方飛回的群群燕子。場景顯得如此明亮而溫暖,夢境在這個畫面定格,緊接着戛然而止。

夢結束了,君夜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牆壁上的數字鐘無聲的昭告着時間——現在才十二點。

身旁的許遲還睡得很熟,呼吸悠長而均勻,君夜伸手給他掖好被角,靜靜地注視着他。

窗外有夜游的野鳥不斷飛過,發出翅膀扇動的聲音,就更襯得夜深人靜,屋裏沉寂得只能聽到許遲的呼吸聲。

君夜想起嶙崖提過的那個中年男人,從年齡推算過去,再加上外表與氣質,應該就是夢裏的那個青年。

君夜無不嫉妒的想着,原來除了愛德華,還有另外一個男人曾經讓許遲這麽信任。

但是既然曾經如此親近,為什麽後來許遲又怕他怕成那樣?

這一切只能去許遲的夢中尋找答案了。

君夜就這樣默不作聲的在許遲身邊守着,大概快兩點的時候,君夜才感覺許遲又一次做夢了,他抓住這短暫的機會,牽住許遲的手,進入了他的夢境之中。

這次的場景仍然是孤兒院,不過許遲明顯長高了一些,看着像十二歲,有點兒小少年的模樣了。

季節是秋天,樹葉金黃的鋪滿院落。許遲穿着白T恤和小牛仔外套,踮腳扒着孤兒院辦公室的窗戶上,使勁往裏面看。

君夜站在樹後,往窗戶裏面看了一眼,裏面還是那個斯文的青年,旁邊還有兩個中年夫妻模樣的人。

這對夫妻裏,男的是某大學的老教授,女的是已退的戲劇家。他們到現在還是膝下無子,才決定領養一個孩子回去。

這倆人一看就是那種典型的書香門第出來的知識分子,五十來歲,衣着整齊,眉目和藹,尤其是那個女人,頭發燙成短卷發,穿着複古的旗袍,尤為的親切而有氣質。

許遲偷偷摸摸的看着,當然他大多目光還是放在青年身上,不過青年背對着窗戶,并沒有發現他。

老教授對青年道:“我們年紀也大了,照顧不了太小的孩子,想領養個大點兒的男孩子,活潑的也好,安靜的也行,就是給我太太做個伴。”

青年拿出一本厚厚的花名冊,遞給老教授,笑道:“院裏所有的孩子都在裏面了,您看一看。”

老教授翻開冊子看了起來,時不時詢問自己太太的意見,過了那麽三四分鐘,太太伸出素白的手指着冊子上的某一頁,說道:“這個叫許遲的孩子就很不錯,模樣長得俊,年齡也合适。”

老教授附和着點頭,“确實挺俊俏。”

青年遲疑了一下,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隐。

老教授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奇怪道:“怎麽了?這孩子有什麽問題嗎?”

“不瞞您說,這個孩子的品行不太好。”青年嘆了口氣,神色憂慮,“他脾氣很差,總是欺負別的孩子,經常打架,而且行事不太端正,有時會偷東西,或者搶別的孩子的玩具。”

老教授和太太對視了一眼,猶豫道:“那…還是看看別的吧,這個長相不重要,品行得端正啊。”

青年笑了笑,“确實如此,這樣吧,我帶您們去孩子宿舍看看吧,也許能找到适合的孩子。”

“哎,謝謝你了小夥子。”夫妻倆一同轉身往門外走去,青年也跟着走過去,然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下腳步,盯着花名冊上許遲的照片看了一會兒,趁夫妻倆不注意,将那頁紙整齊的撕了下來,折起來放進了自己兜裏。

那時候孤兒院的設施還不健全,沒有電腦,所有孩子的信息全是紙質的,名冊也只有這一本。

許遲的那頁被撕掉,也就是說,接下來所有想要領養孩子的人,都看不到他的信息了。

青年做完這一切,才若無其事的走出了辦公室。

許遲愣愣的看着這一切,身體晃了一下,幾乎抓不住窗臺,差點兒摔倒。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轉過身來,靠着牆滑坐在地上,收攏膝蓋,把自己蜷縮了起來。

君夜看見他在哭,淚珠從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不斷的滾落出來,順着尖尖的下巴落在衣服上。

許遲用手背胡亂的擦拭眼睛,抹掉淚水,但是眼淚源源不斷的湧出來,把那張俊俏的小臉弄得一塌糊塗。

他極力壓制着哭聲,似乎覺得哭泣是一件非常丢臉的事情,但是他控制不住,瘦小的肩膀劇烈的發抖,胸膛裏發出低微的抽噎。小孩子稚嫩的嗓音青澀又可憐,哭起來格外令人心疼。

君夜嘆了口氣,慢慢向他走去。他一邊走,身形随之縮小變矮,衣服和發色都在改變,當他走到許遲旁邊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和許遲一樣大的小男孩。

他在許遲身旁半蹲下,輕聲道:“你怎麽了?”

許遲扭開頭,用手臂擋住眼睛,無法抑制的抽噎,“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那樣說……我沒有偷過東西,也從來不會搶別人的玩具…別人先欺負我,在我的晚飯裏放小蟲子,我才打他們的,我也不想打架……”

“我想被領養,我也想要爸爸媽媽,為什麽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就我沒有……”

君夜拉開他的手臂,用手帕擦幹淨他臉上的淚水,柔聲說道:“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他呢?問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許遲茫然的望着他,眼角一片緋紅,眸子上的霧氣還未消散,他抽噎了兩聲,小聲說道:“你是誰呀?”

君夜笑了笑,“我是你的朋友,你忘了嗎?”

夢裏的東西都是很虛幻的,真實與虛假的記憶相交融,鈎織成夢境。君夜一這樣說,許遲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這麽個朋友似的,他沒有懷疑,只是猶豫的問:“我應該去問他嗎?”

君夜點了點頭,“要不然你怎麽能知道答案呢?”

許遲想了想,用力的擦了擦臉,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他的眼睛還是明顯哭過的樣子,但是眼神變得堅定起來,轉身向宿舍的方向跑去。

君夜站起身來,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中,周圍的景色開始緩慢崩塌,這段夢境又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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