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還在夢裏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許遲壓抑的哭聲回蕩在空氣中。但那哭聲也是很小的,輕而低微,像是故意要把自己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似的。

他還沒察覺到屋裏面老師不見了,另一個容貌英俊,銀白色長發宛如西方神祇的男人出現在床邊。

他只覺得身上被打到的地方疼得厲害,心裏又非常的難過,好像被硬生生的塞進了一團帶刺的荊棘,難受得他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的蜷縮起身體,好像這樣就能抵禦世界帶來的傷害,保護小小的自己。

君夜站在床邊,憐憫的俯視着他,爾後他俯下身,想要把許遲抱過來。

但是他的手剛碰到許遲的後背,這小孩就像被烙鐵燙到了似的,驚懼的尖叫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往床裏面鑽去。

盡管他已經完全靠住了牆,但他仍然使勁往那邊擠,拼命的想要遠離那個會傷害他,會打他的男人。

君夜知道他是把自己當成了那個老師,于是強行把人抱過來,輕聲道:“沒事了,別怕,壞人已經走了。”

許遲顫抖了一下,害怕的擡起頭,看到了一張好看但完全陌生的臉。

夢裏的思緒是非常虛浮的,而且無法正常思考。當人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的時候,無論發生多麽不合理的事情,都會被認為是合理的。

比如有人會夢見自己在天上飛,誰都知道人類是不能飛的,但是在夢裏,沒人會覺得怪異,反而覺得,這就是應該發生的事情。

所以許遲并沒有想到為什麽宿舍裏忽然出現了一個這樣奇怪的人,老師又去了哪裏。

他只是覺得委屈,又被人如此溫柔的抱在懷裏,忍不住就放聲大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噼裏啪啦的往下掉。

君夜撫摸着他的短發,不斷輕聲安慰着。

幼年的許遲還沒有經歷過風霜的洗禮,不曾歷經生死,經受危險的磨練,這孩子現在就像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小動物,柔弱無力,性格純善天真,連黑墨般的頭發都是柔軟的。

君夜撫摸着他後背,能感覺到掌心下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許遲抓住他的衣服,不斷的哭訴,“好痛,我好疼啊……”

君夜看了看他腿上的鞭痕,紅腫的厲害,後背更是嚴重,薄薄的T恤被撕破了,露出裏面縱橫交錯的傷痕。

君夜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了藥膏與棉簽。

按理說宿舍裏并沒有這些藥品,但這是在夢裏。夢境本質上是一個建立在思維基礎上的唯心世界,只要你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基本上就無所不能。所以君夜只要想,就可以創造出任何東西。

他頓了一下,想了一個比較合适的自稱,輕聲道:“哥哥幫你上藥好嗎?”

許遲抽泣着點頭,爬起來鑽到君夜懷裏,好像在害怕這個救星會扔下他不管似的,用手指緊緊的抓着他的衣服。

君夜愈發感覺出他的瘦小,抱着他的時候,那手感似乎比一只小狗重不了多少。

他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用棉簽蘸上晶瑩的藥膏,塗抹在他的傷口上。

其實夢裏的藥物是沒有實際作用的,只是起個心理暗示罷了。

但心理暗示對許遲非常有效,他立刻就感覺自己身上不疼了,甚至在看到傷口消失、破碎的衣服複原時,大腦也自動把它變得合理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的神色。

許遲又安心了下來,縮在君夜懷裏不願意動彈,小聲嘟囔道:“哥哥對我好,我不要老師了,我想要哥哥。”

君夜愣了一下,随後忍不住笑了。他倒是沒想到自己會在夢裏受到幼年許遲的青睐,明明在現實中總是很抗拒他,在夢裏卻能一口一個哥哥叫着,還死抱着不撒手。

于是因為這種私心,君夜沒有離開,而是故意延長這場夢境,以達到自我滿足的邪惡目的。

延長別人的夢境很簡單,只要讓夢境主人覺得舒服就行了。畢竟每個人在做美夢的時候都不願意醒來,會潛意識的想留在夢裏。

什麽東西能讓十二歲的許遲感到滿足呢?可能只是一盒巧克力,一部漫畫書,甚至僅僅是來自別人的一個善意的擁抱。

君夜想了想,拿出一盒抹茶口味的糯米團子,遞給許遲,笑道:“想來點兒宵夜嗎?”

許遲眼睛盯着那盒團子,卻很猶豫,小聲嗫嚅道:“九點之後不許吃零食了,被發現了要被阿姨們罵的。”

君夜忍俊不禁,他倒是沒想到許遲小時候還挺守規矩的。和現實中肆意妄為、桀骜不馴的許遲不同,夢裏的小許遲乖巧靈動,也是另一種可愛。

君夜和他說話的時候都不自覺的變得溫和起來,“沒關系,沒人會發現的,放心吃吧。”

許遲猶豫了一番,終于接過了盒子,靠在君夜懷裏,用小手費勁的掀開了透明的蓋子,捏起一個茶綠色的團子,塞進嘴裏咬了一口。

“好苦…”許遲吐了吐舌頭,明顯不喜歡抹茶的味道,但本着節約糧食的精神,盡管吃不慣,但還是慢慢的咽了下去。

君夜給他換了一盒草莓口味的,這下許遲才高興起來,捧着粉色的團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君夜饒有興致的欣賞他大快朵頤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他的頭發。

這場景仿佛八年前的角色互換,不過不管誰是小孩,好像都是君夜在照顧許遲。

君夜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早幾年來這個世界,說不定就能早點兒遇見許遲,在他被傷害之前把他帶走……

不過就算是他,也無法逆轉時間,再怎麽想也只是徒增遺憾罷了。

想着想着,忽然感覺懷裏的小身子軟了下來,一個勁兒的往下滑。君夜低頭一看,見許遲已經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嘴邊還沾着一點兒粉色的糯米粉。

睡得倒是很沉,就是不太安穩的樣子,小眉頭微微皺着,嘴角緊抿。

果然這個忽然暴露出本來面目的禽獸老師,還是對許遲産生了不可逆的壞影響,就算身上不疼了,但心理上的傷害是永遠無法抹除的,更何況這時候許遲才十二歲,正是性格塑造的關鍵時期。

他應該又做夢了吧?

君夜拉住那只柔軟的小手,試圖進入這個夢中夢。

但二層夢境似乎是進不去的,君夜只能像看電影一樣,看到了許多閃回式的片段。

這些片段都非常短,有的僅僅只有幾秒鐘,但全部都是青年對許遲施虐的場面。

毆打、禁閉、辱罵……從十二歲開始,到離開的那年,許遲就是這樣被虐待了整整四年。

青年老師似乎是孤兒院院長的某個親戚,所以即使偶爾他的行為走漏風聲,被別人所察覺,也因為這層關系全都輕易解決了。

比起身體上的傷害,青年更熱衷于對許遲進行精神上的洗腦,從而控制他。

他不斷的告訴許遲:你是個沒人要的小孩,因為你很糟糕,很沒用,所以你爸媽才扔掉了你;你生來就比別人低一等,就算長大了也成不了大事;你這樣的人就得搖尾乞憐,看着別人的臉色生活…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許遲就是這樣聽了整整四年,無處可逃。

最後一個片段,是一個夜晚,君夜看見了十六歲的許遲。

他長高了很多,已經接近了現在的身高,但很削瘦,體型還處在少年到青年的轉變期,手腕尤為纖細。

許遲站在一個房間裏,沒有燈,但慘淡的月光透過玻璃照在他臉上,讓君夜看清了他的容貌。

十六歲時許遲的相貌與現在相似,只是多了一分少年感,但眼神已經很像了,是那種戒備一切、随時都處在緊繃狀态的野貓一般的眼神。

許遲背着一個黑色的雙肩包,看樣子是打算離開孤兒院。

十六歲,還不到成年,但已經是足夠自立的年紀,許遲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情,默默成長着,磨尖自己的爪牙,等待着離開的最佳時期。

他站在房間中央,看着床上熟睡的男人。爾後他慢慢從腰間抽出一把折疊刀,亮出刀刃,向床那邊走去。

這把折疊刀是許遲八年前在學校操場上撿的,已經鏽得很厲害,他用一個月的時間慢慢打磨它,讓它重回巅峰時期的鋒利。

許遲擡起手,刀尖朝向男人的咽喉,手指顫抖着,想要狠狠的刺下去。

但是他下不了手,手腕用着力,卻一絲一毫也無法下移。

他不是不忍心,正相反,他恨不得把這個男人千刀萬剮,扔進火海中燒成灰燼。許遲是在害怕,長年累月的恐懼令他不敢下手。

即使他不斷的告訴自己,這人已經睡着了,不可能反抗的,自己也已經長大了,擁有和他勢均力敵的力氣,甚至更勝一籌。

但是恐懼的力量太強大了,讓許遲踟蹰不前。

忽然的,月光一轉,照在了男人的臉上。許遲一看清他的面貌,那種恐懼感就鋪天蓋地的沖了上來,把他整個人都淹沒。

無法呼吸,也無法動彈,身體劇烈的發抖,甚至握不住刀。

許遲瞳孔緊縮,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

他努力了很久,最終還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收起折疊刀,逃跑似的離開了房間。

那時候的火車站遠沒有現在嚴格,可以說是非常漏洞很多。許遲逃票上了火車,在廁所與雜物間碾轉躲了十幾個小時,終于到了某個濱海城市。

然後他偷溜上了一艘走私貨輪,離開了這個國家。

其實那時候許遲并沒有确定的目的地,他甚至沒有任何規劃。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遠一點兒,不管是歐洲還是東南亞,只要能離得遠遠的,他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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