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藤蘿纏(重寫)

天剛蒙蒙亮,山上山下炊煙袅袅,天沒亮就有老婦人起床煮豆子吃。

十名親兵,細妹和貓兒騎了新搶來的馬,都在山下訓練共進退、騎射、馬上揮刀。

其他健壯男女都要在早上練武,練完武吃了早飯才好下地種田。

文蜀一跺腳,平地蹿上山門的草亭頂上,眯着眼睛遠眺他們訓練,現在雖然只有十二個人,她卻已經看到将來積草屯糧、招兵買馬,等到時機成熟揭竿而起,憑借如今的聲望——誰手裏有貨,誰就有聲望——聚攏天下英豪,嚯哈哈哈,稱霸天下指日可待。

在城門口曬太陽老乞丐穿的破破爛爛,一只手揣在懷裏,甩着空袖口,吸引着幾只年輕的蒼蠅追随他,一瘸一拐走到近前,沖上方樂樂呵呵的作揖:“文大王,大發財源,步步高升。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您也拉拔拉拔我們。”

文蜀笑道:“豈敢豈敢,一個好漢三個幫,我還全靠你們呢。往裏邊走,三郎等着呢。”

老乞丐連連拱手作揖,走進山寨腳下的茅屋裏,從懷裏掏出一個油布包,打開來就是胳膊那麽粗的一卷散碎銀子。銀子換了一背簍的鹽錠,上面用臭鹹魚爛鹹菜疙瘩一蓋,背着就走了。

粗鹽本來就吸濕結塊,裝在模子裏壓實了,能像糕點那樣壓成硬邦邦的塊或餅子,磕出來也不散,論個兒賣,不用稱重。

老乞丐一出門撞上一個身穿綢緞的胖子,是王将軍府管家,也來買私鹽,出去還和站在門樓上的寨主大聲抱怨:“您也真是不挑剔,什麽人都放進來賣鹽,別弄髒了地。”

文蜀假裝沒聽見,敷衍的笑了笑。

耳朵裏聽着鹽一筐筐的賣掉,銀子一筐筐的運進庫房裏。

眼裏看着細妹上馬時英姿飒爽,頗有自己的風采,騎馬射箭時竟沒落空,這就不錯了。

漁夫送來沐仙湖裏的鮮魚蝦,拿到山上去分光了。

青龍莊竟也派人來了,倒不是賣鹽,他們有自己的途徑:“老莊主命小人拜上,問文寨主安泰,還要請教今年五月社火,卧虎寨要扮什麽神,別從了樣。”

文蜀知是他們示弱,不信,笑道:“你們青龍莊照樣要用青龍,我也照樣用白虎吧。沐仙湖上我贏了,社火上再論高低。”

葛謹風試探着走到寨子門口,也沒有人管他,也沒聽見什麽機密,只是看着文蜀雙手叉腰,站在門樓頂上頤指氣使,心裏暗暗的湧起一股怨恨。

他這十八年間,經歷過不少屈辱,時常覺得朝不保夕,但因為這樣可恥的原因擔憂還是第一次。得想盡辦法讓她止住妄念,千萬不要自薦枕席……那有什麽辦法!這事又不留痕跡,擱在別人身上,也算是流連忘返的一樁美事。落在他自己身上,是蒼天要他做君子,遇上講理的人只被嘆息幾聲、唾棄而去,遇上強盜這種不講理的,只怕她沒能遂心願,就要惱羞成怒——這種事也不是沒有。

文蜀看了一會練兵,一時興起,步行飛奔過去,追上奔馬,飛身跳上細妹背後去捉她。

細妹看見是她跑來,被一把擒住時,還是吓得大呼小叫:“啊啊啊啊饒命!”

黑衣騎士們紛紛駐馬,笑的上氣不接氣:“當年你在旁邊嘲笑我們的時候,沒想到能有今天吧?”

“嚯哈哈哈,大仇得報!”

段玉嬌笑的差點墜馬:“我滴哥哥,這就是報應啊!”

殷小六也趁機催馬遛到貓兒身後,輕輕跳到他馬背上捉弄他。

文蜀又一一指點了一番,這才牽馬回山,去吃早飯。

在門口就聞見熱騰騰的酒香、油炸蠶豆小魚幹的香氣、春筍炖雪裏蕻的香氣,還有黃豆炖海帶!

一推門還有兩個英俊的青年坐在屋裏勾心鬥角。文蜀:“沒偷喝我的酒吧。”

桑三郎慌忙站起來:“怎麽敢偷飲佳釀。姐姐這半月來辛苦的很,特意置酒為姐姐的解乏。”

文蜀先拎起小爐上的酒壺,往自己碗裏傾了半碗,仔仔細細一滴沒灑。端起來一飲而盡,舒舒服服的長嘆一聲,笑罵他:“好酒!這一桌子菜有你什麽事兒啊,忙不疊的來表功。你是會做飯還是會釀酒?賣鹽的賬目都記清楚了嗎?”

桑三郎知道她一向如此,但當着外人面還這麽不留情面,臉上有點挂不住:“記清楚了。你放

心。風公子有些話想跟你說呢。我去接着算賬,今日出手這五百斤鹽,還要賣半天呢。”

“吃完飯再走。”

“吃過了,不勞你擔心。還是生意要緊。”

“好樣的,這才是我的人。”文蜀端詳着微微有點變化的風公子:“哦?想開了,準備給家裏寫信了?”

葛謹風沒聽說這事,聽她問,就知道是讓桑三郎來勸自己,他沒勸,顯而易見。他略一沉吟,裝作單純無知:“大王允許我給家裏寫信嗎?”

桑三郎在門外沒走,心裏一緊。

文蜀心說這倆貨都不是好東西,不動聲色:“你不給家裏寫信,誰來接你回去呢?這事兒不急,讓你哥哥先回去說去。”夾了一筷子春筍給他擱碟子裏:“我正有事要請教你你。以前問過不少人,他們說的都不對。”

葛謹風感覺很不錯,吃飯時就要被人用為難的問題質問,這很習慣:“學生願盡所學,上複寨主。”這就是個很好的機會,我需要讓她知道……睡了我會失去很多。譬如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一位學識淵博的先生,再裝軟弱無知,那麽唯一的用處只有‘可用’,而自己偏偏不可用。

“那好。吃啊。。”文蜀晃了晃酒壺,又斟了半碗:“你給我講講,這抓上山來的書生不少,張口天下,閉口王法,拿體統法統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給自己撐腰,大多趾高氣昂的,不拔刀就是我的爺,一把刀立刻變我的孫兒,跪下叫奶奶。”

葛謹風夾了幾顆香糯的黃豆吃,寨子上下都彌漫着煮豆子的香氣,他聞了很久,吃起來果然質樸柔軟:“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國的法律不同,官員少有嚴格遵紀守法的,大多只為了欺瞞…蒙人。至于體統法統,就是書生的排資論輩…聽說江湖中有黑話?”

文蜀笑道:“外行叫黑話,我們叫唇典切口,輕易不傳人。天下是誰家的?什麽是天下。葛天王管不到的,算不算天下?”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葛謹風實實在在的說:“所有值得争奪的富饒土地,都被稱為天下。魏,齊,秦,宋,還有蠻夷之地的趙,都是王土。王取天下,如寨主取無主之物。”

文蜀:“哈哈哈哈哈哈。原來這就是強盜吹牛皮,巧言詭辯。”

葛謹風反問:“倘若寨主占有州府,自立為王,不加以粉飾嗎?”

“不。我和郁金府那些喜歡塗脂抹粉的男女不同。我這座卧虎寨,是強占了魏國土地,威脅了府尹,收留了許多流民湊出來的。将來若能奪取天下,稱王稱霸,我怎麽會說魏國是無主之地呢?無主之地我從哪兒搶來的?上山開荒才是無主之地。”

葛謹風不信神明天命,更不信善惡報應,索性說:“是天命所予,魏王失道,寨主有德,天下無常主,有德者居之。這麽說不好聽嗎?”你最好現在就謀反,趁着天王年輕力壯,還不是特別昏庸。

文蜀皺着臉沉思了一會,她的知識來源除了兵法就是說書先生,自己看的書不是很多,覺得很對胃口。“說得好!別人也說過這話,沒有你說的順耳。我記下了,以後用得上。”

葛謹風僵在原地,等着她問什麽是道,又有什麽是德。他對此有自己的見解。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也。獲罪于民者,即獲罪于天。

文蜀盯着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會,非常滿意:“普通百姓相鬥,至多一鋤頭把人打死。你們讀書人不僅能取人性命土地、叫人家妻離子散,還能找出許多理由來,證明那人活該。自從有了書生文章之後,這公道人心都變壞了。”

葛謹風柔和的說:“藤蘿纏樹而已。”

藤蘿生長的好,參天大樹卻容易被纏繞致死,但在死去之前,全然不覺有什麽問題,還很好看呢。

桑三郎在門口聽着,聽不懂這暗喻。

文蜀卻聽得懂,她經常罵罵咧咧的清理果樹旁邊的藤蘿,越來越滿意,難得提起酒壺,給他倒了小半碗:“成王敗寇,寡婦改嫁,書生另侍新君,都是天經地義,不用遭人白眼的事。為什麽還會有人寧願殉國,也要忠于昏聩無能的君王呢?”

“因為忠義。”葛謹風端起酒碗聞了聞,抿了一小口,雪白的臉上頓時湧起紅暈。把古聖先賢的話翻譯了一下:“忠臣不能安穩河山,但能害死自己。義士未必能利于天下,但足夠害死自己。”

文蜀:“哈哈哈哈哈,好話,你是個明白人。小小年紀,倒是活明白了!我想長長久久的留你在山上,像你這種目無君父的人,留在京城只怕死無全屍。還是在山上好,你怕不怕将來朝廷剿匪,從賊會有性命之憂?”

葛謹風謹慎的說:“十年亦死,百年亦死,生于堯舜,死則腐骨,生于桀纣,死亦腐骨,一死而已。”

他壓根就沒回應這個問題,随便寨主如何理解。只要她答應自己,就立刻補充母喪守孝,拖延一兩個月,阿淼就能帶人來救。

文蜀輕盈的挪到葛謹風,帶有老繭的雙手捧着他滑溜溜的小臉仔細端詳:“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來只是個肥羊,誰料是雛鳳。”雛鳳清于老鳳聲啊。

葛謹風很不喜歡和女性産生肢體接觸,往後躲了躲,沒能躲開她的手。随即想起,這樣的舉動在不知情人眼裏,好像是自己嫌棄她不幹淨…她指甲縫裏還有泥呢!

文蜀對屋外高聲道:“老邬!貓兒!”

二人蹲在門口吃飯呢,端着個空碗推門而入,顯然都在門口聽着:“恭喜寨主。”還露出了躲在門口偷聽,沒來得及躲起來的桑三郎。

文蜀喜笑顏開:“得啦,準備辦喜事吧。我這新搶來的相公,才略見識都和我般配,還沒那麽多叽叽歪歪的破事。”

桑三郎無盡悲憤,就算是謀士也能多養幾個,自己不過是略有傷感,就要新人換舊人。空落了一個從賊的污點,一點便宜沒占着不說,盡心盡力的算賬,結果還要被人嫌棄、抛棄。

葛謹風眼前一黑,只覺得死在眼前,站起來大聲疾呼:“不可!萬萬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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