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下過一場秋雨後,風中開始有了絲絲涼意,驅散了曠日持久的暑氣,體感溫度直線下降。
細密的雨絲從教室的窗戶外飄進來,落在靠窗男孩的纖長睫毛上,他渾然不覺似的,繼續津津有味地聽着講臺上的老師用一口優美的英語講愛迪生發明電燈的故事。
故事的結尾,老師照例用名人名言教育他們:“愛迪生說:天才就是99%的勤奮加上1%的靈感,所以,即使你是天才,也要努力才行哦。”
下了課,老師收拾好教材,剛走出教室門,忽聽一道稚嫩的聲音在後頭喊:“老師。”
年輕的女老師回頭,看見一個頭發烏黑、面龐白皙的漂亮男孩追過來,仰着頭,眨了眨映着她身影的淺眸,禮貌地問:“老師,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漂亮的小孩總是招人喜歡,何況是班上最聰明的那個。女老師親切地半蹲下,和眼前的小個子持平視線,說:“好啊,你想問什麽?”
“您課上最後說的那句話,我記得後邊還有一句:但那1%的靈感,比99%的勤奮更重要。我想問您,這是真的嗎?”男孩态度十分認真,睜着一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仿佛在與她讨論一道深奧的數學題。
女老師有點犯難。
她故意沒說後半句,就是為了鼓勵學生勤奮上進,但随便糊弄學生也有違師德。于是她深思熟慮片刻後,告訴了男孩自己對這句話的解讀:“一個好的靈感,有時确實能抵過許多勤奮。可靈感是偶然出現的,也是會枯竭的,你無法強求,而勤奮是你可以掌控的。即便你再聰明,只有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東西,才是真正屬于你的,明白了嗎,小虞同學?”
年幼的虞度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随即綻開一個明朗燦爛的笑容:“我明白了!謝謝老師!”
女老師看着他蹦蹦跳跳離開的歡快背影,也由衷地笑了笑。
太可愛了,看得她都想生個孩子了。
虞度秋回到教室,發現自己座位旁的窗戶開得更大了,雨水飄進來太多,打濕了他的課本。
幾個男孩聚在他的後座那兒,嘻嘻哈哈地聊着天,見他回來,眼神不善地瞟向他:“虞度秋,你又去問老師問題啦?你每天哪兒來那麽多問題啊?”
“你是不是想讓老師覺得你很聰明啊?”
“他肯定覺得自己就是老師說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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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還天才呢,自不自戀呀!”
小朋友詞彙量匮乏,罵不出什麽難聽的話來,都是些幼稚的嘲諷,但正因如此,每個字都包含着貨真價實的惡毒。
虞度秋沒理他們,默不作聲地将濕透的課本收進桌肚裏。
書濕了可以再買,但人咬狗是會得病的。他這麽想着。
男孩們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也覺沒趣,一會兒就散了。
沒人敢真的拿他怎麽樣,倒不是因為知道這位小少爺家裏有錢。小孩子哪兒懂這些人情世故,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
虞度秋雖“軟”,護着他的人卻很“硬”。
尤其是每天接送他的那個高大強壯的司機,在平均身高一米三的小學生眼裏,簡直是巨人般的存在。萬一虞度秋告狀,那位巨人能分分鐘團滅全班。
放學之後,其他同學陸陸續續地被家長接走了。虞度秋也像往常一樣,背起書包往校門口走。心仿佛也被這雨水打濕了,沉甸甸的。
書濕了就算了,可上面好多筆記呢,全都花得看不清了。看來以後要單獨準備筆記本,哎……
他垂頭喪氣地走進牛毛細雨中,锃亮的小皮鞋故意往水窪裏踩,濺起無數水珠。正當他默默撒氣時,忽然感覺頭頂一黑。
“喲,誰惹我們少爺生氣了啊?”
爽朗的男聲瞬間撫平了心裏的小疙瘩,虞度秋對這道聲音再熟悉不過,仰頭的同時笑開了:“楊哥哥!你怎麽進學校來啦?”
撐着大傘的男人咧嘴一笑,憨直純樸:“雨下大了,怕你淋濕咯,走吧,給你帶了炸雞。”
虞度秋眼睛一亮,仿佛已經聞到了香味,魂兒都被勾走了,一路小跑到校門口,鑽進了寬敞的大奔裏,果然看見後座放着一袋炸雞,香味撲鼻。
楊永健随後上車,用幹毛巾擦幹了他頭發上的小雨珠,然後噓了聲:“別告訴你爸爸媽媽哦。”
“嗯!保證不說!”虞度秋不用大人提醒,乖乖系好了安全帶,戴上一次性手套,開始享用父母口中的“垃圾食品”。
一口咬下,炸雞表皮酥脆,內裏多汁,帶來的快樂遠超家裏那些佳肴美馔。
車窗上的雨痕模糊了外頭的景色,車內是他無拘無束的秘密天地。
不用太講究儀态,嘴角沾了屑也沒人會說他。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會為好吃的而歡欣雀躍的普通小學生。
楊永健從後視鏡裏看見了,抽了張紙巾傳過來:“擦擦嘴吧,少爺,別被洪伯看見了,他一猜就知道肯定是我偷偷給你吃獨食了,又要怪我帶壞你了。”
虞度秋擦幹淨了嘴,滿不在乎道:“猜到就猜到呗,洪伯可疼我了,他才不會跟我爸媽告狀。”
司機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子,被偏愛就有恃無恐,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能夠決定別人的命運。
“他不會對你怎麽樣,但可能炒了我啊。”楊永健故意吓唬他,“我要是走了,你可能永遠見不到我咯。”
虞度秋幼小的心靈被這句話極大地傷害了,手裏的炸雞都不香了,眼眶一下子紅透:“不要,楊哥哥你別走,我不會讓洪伯趕你走的!”
“哎呀你別哭啊,開個玩笑,我哪兒也不去。”楊永健連忙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糖,哄住了這位多愁善感的小少爺,“我一定陪着少爺你上初中、高中、大學,等你結婚了,給你開婚車!”
虞度秋非常好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聽這話就又樂了,含着甜滋滋的糖說:“那還早呢,我聽說結婚要買車買房,我目前沒那麽多錢。”
“少爺你開什麽玩笑,你還叫沒錢啊?我這種租房的才叫沒錢呢,想把老婆孩子接過來都辦不到……”楊永健的眼神黯了下去,如同這陰雨綿綿的天空。想想又覺得沒必要跟個小孩兒說這些,強撐起精神,笑着說,“咱們少爺這麽俊,不知道多少人想跟虞董定個娃娃親呢。”
虞度秋飛紅了臉,害羞地搖頭:“我媽不會答應的,雖然她也考慮過,但是……”
但是什麽,他們兩個都知道。兩年前的那起車禍,震動了虞家上上下下。
楊永健嘆氣:“考慮過和岑小姐定娃娃親是吧?”
“嗯……”
“太可惜了,如果她的兩個孩子還活着,女兒今年就五歲了,比你小四歲,倒是很合适。兒子比你小兩歲,也可以當玩伴。”
虞度秋鼻子一皺:“我聽說她兒子不愛理人,我才不要跟他玩。”說完想起人家已經不在了,這樣說人家壞話似乎不太好,虞度秋又很有教養地補充了句:“不過要是他求我,我也可以跟他玩。”
楊永健哈哈大笑:“少爺,交朋友不是這麽交的,你得用真心來換。”
虞度秋大大的眼裏滿滿的疑惑:“可我們老師今天說,只有掌控在手裏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我覺得很對呀。”
“那得分情況,乖乖。你讀的書、賺的錢,确實要掌控在手裏。可人的感情是不受控的,愛也好,恨也好,開心也好,難過也好,你能随心所欲地切換嗎?不可能的,更別說掌控別人了。”
虞度秋還沒到理解愛恨的年紀,只知道今天的炸雞很好吃,嘴裏的糖很甜,他很開心,雖然在學校受欺負了,但也不算什麽大事兒,反正他的楊哥哥會保護他。
能不能掌控別人其實都無所謂,九歲的小朋友尚未萌生那麽大的野心,只希望這樣自由快樂的時光能持續得久一點。
最好是永遠。
車窗似乎沒關好,豆大的雨珠砸在了臉上,涼得虞度秋一哆嗦,悠悠睜開了眼。
目之所及,一片漆黑。
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睜開了。
“醒了?”一道近在耳畔的男聲及時阻止了他的猜疑,虞度秋擡頭,看見黑暗中隐約的輪廓,不禁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我瞎了。”
柏朝低笑了兩聲,嗓音清冽又溫暖,像雨天坐在室內的爐火旁取暖,給人感覺很舒服,很安全。
虞度秋動了動身子,才發現自己坐在他懷裏,頭靠在他肩上。
難怪聲音聽着那麽近。
頭頂傳來噼裏啪啦的雨聲,似乎被某種防水的布擋住了,但仍然有幾滴漏網之魚落下來,他剛才就是這麽被吵醒的。
“我昏過去多久了?”
“不長,一個小時而已。”
虞度秋腦袋還有點暈,坐着回憶了會兒,猛然想起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立刻去摸柏朝的後背:“你受傷了嗎?”
柏朝仿佛有夜視能力,準确無誤地抓住了他的手,牽到唇邊親了下:“皮外傷,沒事。你感覺怎麽樣?”
虞度秋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沒什麽大礙,稍稍放心了,回:“還好,你手也太涼了。”
“這裏晝夜溫差大。”
“那就注意保暖……話說,這是哪兒?其他人呢?”
話音剛落,從某個角落傳來另一道聲音:“我們跟周毅他們走散了,這裏是個礦井,柏朝發現的,我倆一起把你們拖了進來避火,差點沒嗆死,還好火燒到一半下暴雨了,阿肯說得沒錯。這回算我們命大。”
虞度秋聽出了是紀凜的聲音,又聽他說“你們”,而且空氣中的異味濃烈得無法忽視,就知道穆浩也在這兒,忙問:“穆浩還好嗎?”
“不是很好。”紀凜的回答令人心一沉,“他太虛弱了,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剛吐了一回,還有點抽搐發熱,如果我沒猜錯,是鎮定劑成瘾後的戒斷症狀……柏志明這個畜生,殺他一百次都不夠。”
最後一句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咬字微顫,聽得出包裹着多麽強烈的恨意。
從去年十月至今,整整十個月,被囚禁于暗無天日的牢籠中,在黑暗與饑餓中茍延殘喘,不斷地被注射藥物無力掙紮逃脫,絕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精力、生命逐漸流失,從一名健壯的刑警消瘦成寸步難行的骷髅,逃出生天的希望日益渺茫。換作其他人,或許早已在這個等死的過程中崩潰發瘋、撞牆自盡,穆浩能堅挺地活到現在,精神依舊正常,說是奇跡也不為過。
“我小時候被關過幾天小黑屋,到現在晚上睡覺還要開燈。”虞度秋自嘲道,“在意志力方面,穆浩比我強多了,還記得高中那會兒,我總是破壞校規到處闖禍,他堅持不懈地念叨我,我耳朵都快起繭了,實在受不了,只好妥協。慶幸他去當了刑警,有無數犯人等着他審問,終于讓我脫離苦海。”
“他當然比你強,穆哥比任何人都強,被他念叨是你的榮幸,說明他關心你。”小迷弟紀凜似乎完全忘了,現在随便來個小孩兒都能掐死他身邊虛弱的穆浩。
虞度秋帶着笑意調侃:“情人眼裏出西施,理解。”
紀凜的語氣立刻慌了,想來臉應該也紅了:“你胡說什麽!閉嘴!有說閑話的功夫還不如想想怎麽回去!”
他音量大了點,身旁休憩的人發出一聲微弱的低吟。
紀凜連忙收聲,小心翼翼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穆哥,我小點兒聲。”
那誠惶誠恐的語氣,仿佛病骨支離的穆浩跳起來威脅了他似的。
換作平時,虞度秋肯定要嘲弄一番,這會兒卻沒心情。
這地方太黑了。
他的手伸進腋下抱住了自己,坐在柏朝腿上,遲遲不下來,甚至把臉直接貼在對方脖子上。
柏朝察覺了他的小動作,低頭說:“別怕。”
呼出的氣息拂過臉頰,是真實的、溫熱的活人氣息。
不是他的幻覺。
虞度秋暗暗舒了口氣,回:“沒事,聽他的,先想想怎麽回去。”
爆炸發生的時候,他們四個身上都沒背包,物資和工具全丢了,現在身上只剩下手機,然而這片背坡幾乎沒信號,要想求救,恐怕要繞回房子處,或者下山找信號。倒也不難,只是外邊下着大雨,山路泥濘濕滑,爬坡和下坡都得小心翼翼,速度估計會很慢,何況還要背着穆浩,保不齊會在半路上被柏志明逮個正着,萬一對方有其他武器,或者其他同夥……他們兇多吉少。
還有一種方案是,待在礦井裏等失散的婁保國和周毅帶警察回來找他們,手表有定位功能,只要連上網就能查到他們的坐标方位,但這樣做也有風險。
先不論婁保國和周毅等人是否安然無恙,即便是,他們帶着個行動不便的孕婦走到山下有信號處報警、再等警察從市區驅車趕來協助,也得三四個小時。在此期間,柏志明若是沒看見四分五裂的屍體,或許會搜山。
這個礦井的隐蔽性并不強,柏朝在上邊洞口鋪了層挖礦工人留下的防水布,勉強能僞裝一時,可柏志明常年在此地出差,連炸山的炸藥都能搞到,怎麽會不知道礦井底下能藏人?
假如被發現,他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爬上去的方式只有一道繩梯。柏志明大可以砍斷繩梯,扔包炸藥下來,就地炸死他們。
“而且礦井可能會塌方,還有瓦斯爆炸的風險,我可不想當金絲雀①。等雨停了我們就下山吧,現在出去可能遇上泥石流,更危險。”虞度秋總結道。
紀凜思忖了會兒,提出了第三個方案:“你上山前不是叮囑過你的幾個保镖在山下等着嗎?剛才又是爆炸又是山火的,他們肯定知道出事了,或許早就報警了。”
虞度秋沉默片刻,說:“我不相信他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啊?那你帶他們出來幹嘛?”
“之前相信,現在不信了。”虞度秋的聲音仿佛被雨水浸染,透出絲絲寒意,“還是那個問題——柏志明怎麽知道我們要來?”
紀凜:“柏朝不是說過嗎,山下淘礦的那些人告密啊,他們肯定是柏志明安排的眼線,一旦有人來找他,就去通風報信,手機發條消息分分鐘的事兒。”
“難道那些人沒日沒夜地守在那兒嗎?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專程等我們來……柏志明恐怕知道我們今天要去找他。”
這下換作紀凜安靜了,半晌才說:“你這個想法有點可怕。”
知道他們今天出行計劃的,唯有随同上山的十幾人——毫無疑問,都是虞度秋最信任的下屬。唯一的外人只有那個向導阿肯,目前嫌疑最大。
但阿肯搜尋的這片區域是柏朝指定的,按理說不該那麽巧,正好撞上柏志明的藏身之處。除非……
紀凜如鲠在喉,遲疑了會兒,終究沒說出心中猜疑。
現在不是起內讧的時候,何況人家剛舍身救下穆浩,現在質疑,太恩将仇報了。
四周一安靜,黑暗的存在感便尤其突出。虞度秋揉了揉眉心,驅散腦海中朦朦胧胧的畫面:“我還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王後’為什麽沒殺穆浩,大老遠地把他運到這兒囚禁起來?難怪我在國內怎麽找也找不到。”
紀凜也不知道答案,恐怕要等穆浩恢複精神後才能獲悉實情。
雨聲嘩嘩,不絕于耳,四周人聲短暫地沉寂了片刻,虞度秋忽然察覺,他們兩個說了半天,柏朝一聲沒吭。
黑暗仿佛在他們之間隔了道屏障,即便皮膚相貼,他也感受不到平日那高于常人的體溫。一絲莫名的怪異感蔓延上心頭,虞度秋試探着輕輕“喂”了聲。
“我在……怎麽了?”柏朝像是悠悠轉醒,聲音透出一絲慵懶疲憊。
虞度秋心定了定,跟他開玩笑:“你覺得我們會不會死在這兒?”
紀凜冷哼:“要說晦氣話你倆悄悄說去,別讓穆哥聽見。”角落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大概是紀凜給穆浩蓋上了自己的外套。
虞度秋遂了他的意,仰起頭,嘴唇貼着柏朝線條利落的下颚線,往上尋到了耳朵,低聲說:“我們說我們的,別理那個小古板。”
柏朝的手臂收緊,穩穩抱住他,也貼到他耳畔,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音量,回答了剛才的問題:“不會的,這兒太黑太髒了,不适合你。”
虞度秋笑了:“那誰适合死在這種地方?你嗎?”
“我不挑,有你在,哪裏都可以。”柏朝的語氣稀松平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像媽媽哄孩子入睡,“睡會兒吧,雨停了喊你。要開手機光嗎?”
“不用,省點電,我沒那麽脆弱。”虞度秋整個人幾乎窩在他懷裏,沒意識到自己的言行不一,“剛昏過去的時候做了噩夢,不想睡了。”
“什麽噩夢?”
虞度秋原本不想說,但柏朝這會兒靠得太近,低柔微啞旳聲音在耳膜內震蕩,腦海中盡是回音,剛清醒的神志似乎又暈暈乎乎了,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心中所想:“夢到了……我小時候的司機。”
“楊永健,是嗎?”
虞度秋一怔,不可思議地睜大眼:“你怎麽知道?”
這個名字,在虞家應該有十多年無人敢提起了。
“查了當年綁架案的新聞。”柏朝回。
“你本事真大,我媽把當時的新聞都壓下去了,按理說沒人能查到。”
“只知道一些皮毛……能跟我說說嗎?”
“我從沒跟別人說過,憑什麽跟你說?”虞度秋的手指劃過他的脖子,傳遞出危險的訊號。
柏朝不懼不畏:“你要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也可以,但我從小就知道,傷口的腐肉要割掉,否則永遠好不了。”
虞度秋一時沒做聲,柏朝以為他不願意講,卻聽他突然開口:“我早就割掉了,也長出新肉了,我只是……不想去看那道醜陋的疤痕。”
柏朝沉笑:“你哪兒有疤痕,你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
“……我好不容易說回正經的,你倒不正經了。”虞度秋捏了捏他的臉。
經他這麽一打岔,壓在心底的某些沉重情緒稍稍飄了起來,封鎖已久的大門得以緩緩開啓,露出一道狹窄的細縫,允許旁人窺探一二。
真是完蛋,底線再度失守,最後層皮都快被這頭小柏眼狼扒光了。虞度秋無可奈何地想。
“我可以告訴你,這個話題并非不可觸碰的禁忌,但就像‘虞美人’一樣,約束別人的議論權,無非是我的掌控欲在作祟。”
“嗯。”
柏朝沒發表評價,很安靜地聽着,虞度秋被黑暗催促着,不得不說點什麽來分散注意力:“其實起因很簡單,三言兩語就能說完:他家人生病,需要靠特效藥吊着,欠了幾百萬的債,撐不下去了……是不是很惡俗的橋段?像爛片裏才會出現的情節……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媽親口告訴我的。他也是傻,從來不跟我說,否則……”
虞度秋話音一頓,而後自我否定道:“沒有什麽否則,誰會跟一個九歲的小孩兒借錢呢?何況他也還不起。”
“所以就發生了那次綁架……怎麽說呢,其實我也算是幫兇。”
“他給我喝的水沒加夠料,中途我就醒過來了。他沒對我怎麽樣,反倒求我配合他,說不會傷害我。那間屋子很黑,陰森森的,我很害怕,而且他哭得太可憐了,我就心軟答應了。”
虞度秋說到這兒,緩緩嘆氣:“我真不該答應的。”
“我以為,不過是演場戲罷了。只要我表現得夠驚慌,大人們就會于心不忍,把錢轉給他,這樣既能救他家人,我也沒有損失。我那會兒對錢毫無概念,覺得家裏的錢是無窮無盡的,幾百萬又沒多少。”
“我以為,一切盡在我的掌控,甚至為自己的小聰明而沾沾自喜。”
“畢竟在那之前,我人生中遇到過的最糟糕的事,僅僅是同學故意弄濕了我的課本。”
“我那參天的象牙塔裏,從沒出現過死亡。”
“沒人告訴我,幾百萬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是多麽巨大的數字,我媽那會兒事業剛起步,拿不出那麽多現金,只好報警。沒人告訴我,綁架孩子當人質,警察是可以直接槍斃的。也沒人告訴我,我這樣幫他……會害死他。”
“世人捧我為神,贊譽我為天才,多麽荒謬可笑,他們根本不知道,我身負着無法贖清的罪孽,愚蠢得将家人送上絕路。”
“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想讓任何事物脫離我的掌控了。”
“因為,我已經嘗過失控帶來的惡果了。”
作者有話說:
①:金絲雀對瓦斯很敏感,早期工人下礦井會帶上一只金絲雀作為“瓦斯檢測指标”,金絲雀停止唱歌就說明有瓦斯洩漏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