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耳畔忽然沒了聲音,柏朝微微皺眉,手指撫過懷裏人的臉——是幹燥的。
“我沒哭。”虞度秋握住了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兒了,能處理好自己的情緒。如果你想看我笑話,恐怕要失望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哭了。”
柏朝低頭,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吻在了他的嘴角,接着慢慢磨蹭到了他的嘴唇,仿佛在給他安慰:“我不想看你哭,我想看你笑。想為你分擔,想被你依靠。”
虞度秋如他所願,勾起了嘴角,貼上去讓他感知那道弧度。
柏朝以唇丈量,确定了他在笑,才接着問:“你不恨他嗎?”
虞度秋很輕地笑了聲:“恨?我憑什麽恨他?我好好地活着,而他已經死了,應該是他恨我吧。”
“可他辜負了你的信任。”
“嗯,這點确實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不再相信身邊人,尤其是司機。也開始有了潔癖,不敢吃來路不明的東西。更煩人的是晚上不開燈就睡不着……但這些加起來,都沒有他的死帶來的影響大。”
“你應該聽洪伯和孫醫生他們說過吧,我休學住院了一年。關于那一年的記憶很模糊,沒幾天是清醒的,經常出現幻覺,一會兒是血淋淋的槍口,一會兒是臆想出來的玩伴,經常說些瘋言瘋語,誰瞧着我都覺得有病。唔,雖然現在也差不多。”
柏朝的唇依舊沒有離開,輕喃似呓語:“未必都是臆想,‘人生一場大夢’,不是嗎?既然整個人生都是夢,那夢境中發生的事,或許就是你人生中真實存在過的事。”
虞度秋咯咯地笑:“詭辯。不過我就愛聽這種話。先說好,你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別像他那樣犯傻,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
柏朝蹭了蹭他的鼻尖:“知道。”
年幼的小少爺成長為了富可敵國的大少爺,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和強大的掌控力,對自己的下屬無比慷慨,未必是為了收買人心,或許只是為了彌補曾經的遺憾。
“也別像董師傅那樣貪得無厭。”虞度秋警告似地用手點了點他的鼻子,“我從不覺得金錢是萬惡之源,人心才是。沒有人,金錢不過是一堆廢紙、廢料、還有一堆數據。就像寶石一樣,如果不是人賦予它們價值,它們只是自然界中平平無奇的石頭而已。”
“我也一樣。”柏朝輕聲說,“如果沒有你的在乎,我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虞度秋安靜了會兒,手托住他的後腦勺:“又賣慘,行吧,摸摸你,可憐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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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涼的薄唇貼上去,卻觸到了一片不似尋常的冰冷,虞度秋皺眉,邊嘟哝着你怎麽這麽冷,邊用自己的體溫捂熱了他,淺嘗辄止,不敢發出太大動靜,怕紀凜聽見了又要罵他們有傷風化。
但在黑暗中接吻的感覺,令他暫時忘卻了當下的處境,分開時格外地戀戀不舍。
手指突然被什麽東西碰了下,虞度秋一愣,摸到了一根細細的枝條,再往上摸,居然是一朵花。
柔軟的花瓣似乎還沾着水珠,觸感濕漉漉的。
“哪裏來的?”
“下礦井前,在井邊看到的。”柏朝說,“插在礦泉水瓶裏,旁邊放着佛像,好像是用來祈禱平安的,送給你。”
虞度秋失笑:“你比我還無神論啊,獻給神的東西都敢拿走……”
他漸漸止了聲,似乎明白了什麽。
柏朝又碰了碰他的嘴唇:“遇見你之前,我的确是無神論者。”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虞度秋撚着花莖,一時陷入沉默,半晌才問:“你不是說,不會送我花了嗎?”
柏朝:“那是氣話,我每天都想送,萬一你哪天煩不勝煩,就收下了呢?”
虞度秋斟酌片刻,還是把花推還給了他,如同前三次一樣:“現在不适合談這些,出去再說。”
柏朝這回也沒堅持,就把那花随手放到了冰涼的地上,手指似乎也沾了些寒氣,重新握住他手的時候,把虞度秋凍得一顫:“你很冷嗎?”
“還好,穿得少了,沒事……今天是幾號?”
“25吧。”虞度秋笑了笑,“從去年10月25到今天,正好10個月,不管怎麽說,這趟能救下穆浩,付出多大代價都是值得的。”
柏朝簡短地“嗯”了聲,似乎沒聽他說的話,自顧自地喃喃:“再過幾天,就入秋了。”
“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就想和你度過這個秋天。”
虞度秋受不了地捂住他嘴:“你夠了啊,今天的肉麻廢話怎麽這麽多,跟斐華學的?”
角落裏的紀凜也忍無可忍了:“你總算良心發現了,當我猜不到你倆在打情罵俏啊?消停會兒吧你,一會兒雨停了還得逃命呢。”
“遵命。”虞度秋悠哉悠哉地往柏朝懷裏一躺,“雨停了叫我。”
“好。”
雨聲不見弱,依舊清晰可聞,擾人安眠,但或許是這個人型沙發太舒服,他合眼眯了會兒,還真睡着了。
只是他一向睡得淺,何況身處這種危機四伏的環境中,不可能泰然入夢,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驚醒了,下意識地迅速攥緊了拳頭,随時準備按下手上戒指的機關。
柏朝輕手輕腳地将他從腿上挪下來,說:“雨停了,我先出去看下情況。”
虞度秋仔細一聽,外頭确實沒雨聲了,再掏出省電模式的手機一看,也就小憩了二十來分鐘。
紀凜沒睡,聽見了柏朝的話,說:“行,你當心點兒,別暴露我們的位置。”
柏朝應了聲,剛要走,胳膊被虞度秋拽住。
“把這個戴上,以防萬一。”虞度秋摸到了他的手指,将自己手上的戒指褪下,戴到他手上,“記得還給我,五百多萬呢。”
柏朝沒吭聲,抽走了手。
虞度秋怔了怔,往前伸手摸索,只摸到一片黑暗:“柏朝?”
無人回應。
他心裏正奇怪,忽然頭頂一亮,驅散了井底的黑暗。
柏朝借着繩梯爬到了礦井口上,掀開了防水布。外邊天色已暗,加上陰雲未散,看着灰蒙蒙的,但還是比礦井底下亮堂多了。
虞度秋借着頂上灑下的微弱光線,終于看見了自己的手指。
也看見了手指上幹涸的血跡。
他懷着疑惑翻來覆去地看手,以為是自己哪裏受傷了,可并沒有感覺到疼痛。
餘光中,似乎有什麽色彩強烈的東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虞度秋向來視迷信為笑話,但這一瞬間,他心底真真切切地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詳預感。
心髒莫名地一陣緊縮,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緩緩扭頭——剛才他們兩個倚靠的地方,灰白的礦石被染成了紅寶石一般的血色,豔麗腥臭,卻被井下更濃重的異味覆蓋,無人察覺。
一股寒意順着脊柱直沖頭頂,猶如一場暴風雪肆虐而過,虞度秋腦子裏陣陣尖嘯,僵冷無比。
“柏朝……你給我回來。”
回答他的是一聲響亮的“啪嗒”落地聲。
井口的男人收起割斷繩梯的利刃,藏回戒指中,蒼白的嘴唇開合:“這樣柏志明就不會覺得底下藏人了……沒人蠢到自尋死路。”
紀凜奔到井下,一看地上的繩梯,難以置信地朝他喊:“你幹嘛?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柏朝搖頭:“我走不了多遠,你們帶着穆浩已經很吃力了,再帶上我,跑不掉的。”
他臉色慘白得像張紙,背後傷口滲出的血已經浸透了衣服,血珠滴答滴答地落下來,像下了一場觸目驚心的血雨。
紀凜這才注意到他的傷勢:“你怎麽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柏朝牽強地扯了扯嘴角:“自從找到穆浩,你就沒注意過別人吧?”
紀凜啞口無言。
柏朝看向呆立不動的另一人:“少爺,我回房子那兒去,找機會發消息,找人來救你們。就算我沒成功,這麽大的爆炸聲肯定會引起注意,警察遲早會來的……”
“我讓你回來,沒聽見嗎?”虞度秋厲聲打斷,狠戾充血的雙目死死盯着他,“誰讓你自作主張的?你什麽意思?覺得我護不住你?我——”
“虞度秋。”
被喊名字的人瞬間僵住,所有沖到嘴邊的話語被這冷靜決絕的三個字堵了回去。
[如果我喊你全名,無論發生什麽事,你必須聽我的,別管我死活。]
“你聽我一次話,好嗎?”
“……你別做蠢事。”虞度秋重複着深呼吸,冰冷的窒息感卻依舊如影随形。他語氣放軟了,輕聲細語地哄,“我背得動你,柏志明也未必會追上來,我們還沒走到絕路,不需要你做無謂的犧牲。”
“他會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沒有親眼看見你死透的屍體,不會罷休的……咳咳!等他追上來,就晚了……”柏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片搖搖欲墜的樹葉,“如果我能回來……會去找你的。”
虞度秋攥成拳的手輕顫着,指甲嵌進肉裏:“你這副樣子怎麽回得來……你這是去白白送死!”
“沒有白費……”柏朝手指向井底角落被吵醒了、迷茫地擡頭看他的穆浩,“你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他嗎?連你最機密的電腦密碼都是他……只要他還活着,那就值得。”
“你們都能活下來,相信我,我們好好商量,說不定還有其他辦法……”
“電車悖論,還記得嗎?’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你‘。”柏朝似乎微微笑着,眉眼前所未有的溫柔,“你看,你的每句話我都記得……別再忘了我了。”
“你記得什麽了!不是說好不會送死嗎!又幹蠢事!”虞度秋嘶聲低吼,嗓音不受控地發顫,“我命令你回來!立刻回來!”
柏朝站在高處看他,仿佛想将他的模樣深深刻進腦海那般專注:“在你看來……送命或許是件蠢事……咳咳!但對我而言,除了我的愛,我的生命是我唯一能送你的東西……我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了……”
虞度秋渾身力氣一點點被徹骨的寒意凍結,僵硬的四肢幾乎快要撐不住他的頹勢:“誰要你送,我不需要,我只要你回來……我答應過你,不會讓你死在這種地方的,你相信我……”
“其實死在哪裏都一樣。”晚風吹拂過柏朝的臉,沾了血污的濕發卻沉重得飄不起來,他深吸一口氣,突然發問,“你知道我身上紋的是什麽嗎?”
虞度秋恍惚茫然地看着上方,失控的感覺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他被卷入其中,頭重腳輕,難以呼吸,黑暗的礦井成了一處深潭,他徒勞地伸手去抓那道唯一的光亮,身體卻仿佛不斷下沉,離對方越來越遠。
柏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柏志明讓我們在身上紋一個代表罪惡的圖案,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本……不要與僞善的正義為伍……”
“姜勝是業火,劉少傑是惡龍,我……我紋了一個單詞:fall……”
“我告訴他,那是‘堕落’的意思,意味着我将永遠堕落下去……直至地獄。”
“但你知道的……它還有另一個意思……”
“這個紋身不會讓我堕入地獄,因為它代表我唯一信仰的神明。”
“它只會一再提醒我,不能堕落,不能犯錯,因為能長伴于神明身邊的人,一定是幹幹淨淨的。”
柏朝此刻的眼睛很黑,像等不到白晝的永夜。
“木槿明早可能不會開了,它或許會腐爛在這堆淤泥裏……我可能也等不到這個秋天了,你未必能找到我完整的屍體、帶我回去……但這些都沒關系,你別在意,肉身不過是一個載體……”
他咳得愈發劇烈,不得不用手捂住嘴,暗紅的血液從指縫間滲出來,淌下一道道紅痕,但他眼裏卻是含着笑的。
“你只要記得……日夜輪換,四季交替,而我的心裏……總是秋。”
他說完這句,踉跄着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了視野中。
礦井上的一圈天空陰沉灰暗,不見星光。
虞度秋讷讷地輕喊:“柏朝……?”
無人回應。
紀凜見狀,加大分貝高聲喊:“柏——唔!?”
他驚異地看向突然捂住他嘴的人。
“……這裏太空曠,不能太大聲。”虞度秋放下手,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到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靠着那片血跡斑斑的石頭,眼神渙散地慢慢坐下,“你去照顧穆浩,我們等人來。”
紀凜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柏朝走了!他會死的!”
“我知道。”虞度秋異常冷靜,只是眼皮仿佛重得擡不起來,始終垂着,“你再叫,萬一引來了人,我們三個也會死。”
紀凜沖過去一把攥起他的衣領:“你就這麽輕易地放棄他了?啊?”
“不然呢?”虞度秋擡眼,黑暗模糊了他的瞳孔,看起來空洞無神,“我問你……如果柏志明真的追上來,我們兩個帶得動兩個人嗎?如果帶不動,必須舍棄一個,你會選擇丢下穆浩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就算是死,紀凜也絕不可能讓穆浩重回魔爪。
而且相對來說,穆浩體重更輕,背起來肯定比柏朝輕松。
“他不想讓我們為難,也不想被我們丢下,所以自己做出了選擇。”虞度秋語氣平靜得一如既往,甚至淺笑了一下,“反正就算我們留在這兒等人來救,也沒有可以給他止血的東西,他還是會死,不如發揮餘光餘熱……”
紀凜用力搖晃他,怒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你還有心情笑?你有沒有良心啊!他是為你去死的!”
“因為我而死的人又不止他一個!”虞度秋毫無征兆地爆發了,但依舊刻意壓着音量。
回音在狹小的井底回蕩,兩個人都短暫地寂靜了片刻。
“難道要我陪他去死嗎?那他的離開就毫無意義了……”虞度秋的語調很快平複,只能從發顫的尾音聽出他不可自抑的心悸,“你有良心你爬上去,如果你能帶他回來……姜勝沒拿走的五十億在另一個賬戶裏,統統歸你。”
紀凜愣住。
五十億換條人命,并非他所認識的虞度秋會做的“傻事”,當初姜勝持槍威脅,也沒套問出半點兒情報來。
虞度秋這句話就好像在說:只要柏朝回來,我什麽代價都願意付出。
可他們都知道,柏朝不可能回來了。
礦井深達十米,底寬口窄,四周是斜向上聚攏的坡面,若非頂尖攀岩專家,徒手根本無法攀爬。
就算僥幸沒摔下來,艱難地爬到井口,那會兒柏朝估計已經離房子不遠了,很可能……已經無法挽回了。
保存體力、等待營救是當下最明智的選擇,紀凜并非不知,但他身為警察的正義感不允許他不做任何努力就輕易放棄一條生命,即便明知努力是徒勞的。
而虞度秋不一樣,他身為人的感情仿佛随着柏朝的離去一起出走了,成了一臺麻木冰冷的機器,純靠邏輯思維運作,直接依據現狀分析得出最佳方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合理、正确、冷靜,但在此情此景下,卻又顯得那麽的古怪、漠然、殘酷。
像是一種應激反應。
當事态脫離掌控、無能為力時,就藏起自己的人性與感性,讓理性支配整個大腦,以最高效率運行,試圖重新掌控局面。
這是虞度秋的自我保護機制,虞文承一案時如此,董永良一案時亦是如此。
他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睥睨所有人間悲歡喜樂的神祇,無人能撼動他穩如磐石的鎮定。
盡管看起來泯滅人性,但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只要看見他還笑着,所有人都會覺得天還沒塌下來,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那個地步,一定能有辦法解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确實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紀凜松開了手,緩緩後退,重回穆浩身邊,一屁股頹然坐下,頭垂到曲起的膝蓋中間。
他有什麽資格責問虞度秋,若不是他非要去救孕婦,他們也不會被困在這兒,柏朝也不會去送死。
歸根結底,是他害死了柏朝。
紀凜難受得喉嚨哽了哽。
下一秒,頭發似乎被人輕輕碰了下。
他錯愕轉頭,看見躺在地上的人吃力地擡起了胳膊,又摸了他腦袋一下,仿佛是種安慰。
紀凜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湧出來了。
穆浩雖然意識恍惚,難以言語,但視力和聽覺沒有受損,隐約察覺了他們因何争執,還想安慰虞度秋,手卻伸不了那麽長。
虞度秋也沒有看他們。
他的四周仿佛被無形的牆隔絕了,獨自坐在幽黑的角落,手裏握着一支長莖的花,靜靜地出神着。
花原本是白色的,被血染紅了半邊,摸起來濕漉漉的。
他輕輕摩挲着柔軟血腥的花瓣,半晌後,猛地扯斷了花莖,甩到地上。
然後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進了胸前的襯衫口袋裏。
白襯衫在摔下山時蹭了不少泥土灰塵,其他地方都髒兮兮的,唯有胸口那片是幹幹淨淨的,顯示着曾經被人保護得多好。
花瓣上的血自內向外滲透出來,仿佛他的心口被剜了個洞,胸前逐漸洇染出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少爺,如果我明天死了,你會後悔今天的話嗎?]
[那要等你死了才知道。]
……
他現在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fall”的意思有:堕落,道德淪喪,下墜,戰死……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