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初秋的涼風一夜之間吹入了平義市的千家萬戶,随風一同散播出去的還有本月第一條特大新聞。
媒體的效率不容小觑,婁保國放出假消息之後的第二天,裴鳴涉及刑事案件的新聞便順着添油加醋的報道傳遍了整個平義市的商界,原本只在小範圍內引起了熱議,但不知怎的,報道發出的當天,便一舉沖上了熱門,足足挂了半天,直接導致裴氏股價大跌,甚至幾度跌停。
裴鳴平日苦心打造精英形象,在各個社交平臺都有大幾十萬粉絲的賬號,一時間全被吃瓜群衆攻占,罵聲鋪天蓋地。
相比于外頭的流言蜚語滿天飛,壹號宮內一如既往地平靜安逸,主人外出十多天并未産生一絲影響,倒是後山果園裏的水果入秋之後逐漸成熟,到了采摘的時候。
虞度秋的私人游艇第一次從國內出海,要辦理的手續一堆,一時半會兒還無法來一場想走就走的旅行,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便親自率領一衆手下和寵物摘水果去了。
趙斐華剛好來詢問下階段的工作安排,沾了個光,在果樹下坐享其成,邊乘涼邊刷社媒,争做一線吃瓜黨:“幸虧裴鳴的手機被沒收了,否則要是看見這些,他不得氣暈過去?”
婁保國輕嗤:“他已經破罐子破摔了,才不會在乎這些,倒是苦了他弟,去醫院鬧了好幾次,吵着要見他,每次都吃閉門羹,現在只能一個人處理這堆爛攤子——來,接着!”
趙斐華連忙放下手機,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剛摘下的蘋果,扶了扶眼鏡,繼續說:“裴卓能處理好才怪,一直都活在他哥的保護傘下,根本沒有領導力。我看我們不如趁機收購了裴氏,老板,您意下如何?”
虞度秋坐在高高的梯子上,戴着手套的手正伸向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頭也不回道:“沒興趣,礦石總有挖完的一天,還不如種水果有前途,起碼會再生。”
他用力一擰,幹脆利落,然後彎腰将蘋果喂給了下邊翹首以待的白馬:“來,小白,吃,诶喲,好乖哦。”
扶着梯子的柏朝擡起手,替他扶正了搖搖欲墜的遮陽草帽。
虞度秋燦然一笑:“小柏也挺乖。”
柏朝順手摸了摸他的臉:“謝謝少爺。”
“……”趙斐華倒退三步,狐疑不決地小聲問一旁的周毅,“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麽感覺他倆在談戀愛?”
周毅坐着輪椅,揮了揮面前黏糊糊的空氣:“你今天剛來,我們已經忍受好多天了。”
“真假?出這麽大的事兒你們怎麽不告訴我!”
“噓……你輕點兒聲。”周毅偷瞄了眼那兩人,一個在給另一個擦汗,都沒注意這邊,才放心地繼續說,“那天不是告訴你了嗎,酒店隔音不好,我和阿保一夜未眠吶……”
趙斐華也壓低聲音:“他倆睡了有什麽稀奇的,姓虞的睡過的人多了,可談戀愛就不一樣了啊!他居然會談戀愛?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哦不對他腦子本來就有問題。到底怎麽回事兒??”
“別說你了,我們也不知道啊,感覺就……自然而然的?”
婁保國又摘了個蘋果,扔進下邊的筐裏,說:“嗐,我一點兒也不意外,在君悅第一次見到大哥的時候我就說了,少爺喜歡這款,我眼光準吧?”
周毅呸了聲:“還眼光準呢,也不知道是誰,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踹,害人家小柏傷口又裂了,到現在才剛剛恢複。”
婁保國尴尬地撓頭:“我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嘛!大哥也沒計較啊,當時那種情況,誰有空想那麽多……”
周毅:“哎,不過話說回來,小柏這三面間諜當得确實太冒險,幸虧警察昨天審問完還他一個清白了,也沒計較他之前隐瞞柏志明行蹤的事。”
婁保國出于內疚,這會兒一心偏袒柏朝:“也不能說隐瞞吧,大哥之前确實不知道啊,後來知道了,不是馬上就帶警察去找柏志明了嗎?這也算将功折罪了。”
“嗯,但願後面沒事了……”
正說着,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兩道閃電般的黑影疾奔而來。
虞度秋吹了聲口哨,抛出兩個剛摘的蘋果,兩條杜賓立刻急剎車,調轉方向活蹦亂跳地跑過來,和小白頭碰頭地靠在一起啃蘋果。
洪良章抱了一小筐柑橘,慢悠悠地跟在後頭,笑道:“少爺你出國十多天,前陣子又天天去醫院,它們寂寞得都快抑郁了。”
虞度秋從扶梯上跳下來,摘下手套,摸了摸兩狗一馬的腦袋:“一會兒就陪你們玩。”然後去水池邊洗了手,回來剝橘子。
趙斐華正懷疑着,就見他把掰下的第一瓤橘子遞到了柏朝嘴邊,溫溫柔柔地說:“張嘴。”
趙斐華:“好吧,看來人确實會變……”
柏朝含進嘴裏,剛咬下一口,就被酸得整張臉皺到了一起,下意識地想吐出來。
虞度秋掐住了他的腮幫子,笑眯眯地:“不準,咽下去,否則以後不喂了。”
趙斐華:“……但依然惡性難改。”
柏朝緊閉雙眼,狠狠一咽,終于将酸得掉牙的橘子吞了下去,立刻沖到水池邊去漱口。
洪良章過意不去道:“哎呀,我看這橘子長得不錯,就随便摘了幾個,可能還沒到采摘的時候。剩下的別吃了,我一會兒拿去給廚房做擺盤裝飾吧。”
“不用,給裴鳴送去,聊表心意。”虞度秋安排得明明白白,“蘋果也吃不完,讓廚房做成蘋果派和蘋果幹,給穆浩和紀凜送去吧。”
“好,他們局裏人多,可以分一分。”洪良章又問,“話說,裴少爺的案子什麽時候審理?他在醫院住了一周多了吧。”
“不清楚,随他們,警察自有分寸,輪不到我來決定。”
“他真的是兇手嗎?我聽外邊傳得有模有樣的,可他看着不像啊……”
虞度秋笑了笑:“您要是憑長相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罪犯,那難怪姜勝能鑽空子溜進家裏來了。”
洪良章慚愧道:“哎,說的也是,我總是老糊塗。”
“總之,這些都與我們無關了。”虞度秋摘下草帽,擦去額頭的細汗,“昨天柏朝去了趟警局,聽說警方已經鎖定了嫌疑人,應該很快就能将兇手繩之以法了。我們這些局外人,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洪良章欣慰道:“你能這麽想就太好了,早該這樣,這次出國快把我心髒病吓出來了,誰能想到會出那種狀況,差點回不來……”
婁保國附和:“是啊,少爺,洪伯一天一個電話問你的情況,每天都在為你擔驚受怕。”
周毅也說:“洪伯差點兒都想自己飛過來阻攔你去找柏志明了,我好說歹說才勸住他。不過這次确實兇險,想想挺後怕的。”
趙斐華大剌剌道:“你們說再多也沒用,他就這麽一人,想做什麽從來不會考慮別人。”
被群起而攻之的虞度秋敗下陣來,無奈道:“知道了,我這不是收手了嗎?你們幾個也是,以後少跟老人家講這些,洪伯都快七十了,讓他……”
他突然間頓住,眉頭淺皺,随後像是自我否定了某個念頭,輕輕搖頭,繼續說:“讓他享享清福吧。”
洪良章笑得不見眼:“算了吧,我看吶,我還得為你操心個一二十年才能退休,希望我能活到那時候。”
婁保國啃着蘋果:“那必定能啊,您身子骨兒這麽硬朗,還得看着遠航結婚生娃呢,到時候就是四世同堂了。”
周毅随口問起:“話說,回國後就沒見過遠航了,他最近怎麽樣?”
洪良章提起這個不省心的孫子就浮現出憂色:“就那樣呗,高不成低不就的,多虧虞董沒計較上回的事兒,現在當着部門小主管,混個閑職罷了。我不求他多出人頭地,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黑貓和警長啃完了蘋果,虞度秋踹開了不能吃的果核,剛好柏朝漱完口回來,虞度秋随手将牽引繩遞到他手上:“陪我走走。”說罷長腿一跨,翻身上馬。
柏朝沒多問,默默地跟在一旁,兩條杜賓似乎也察覺了主人異樣的情緒,乖巧地與白馬保持同一步調。
趙斐華望着他倆遠去的和諧背影,正感嘆着這兩人看起來還挺般配,突然想起了此行的正事:“對了,你們這次出國,實驗做得怎麽樣?是不是挺成功的?我這段時間也沒閑着,寫了十版營銷方案,就等着這次的實驗數據了,保證讓咱們公司的形象起死回生,股價暴漲!姓虞的必須給我加年終獎!”
周毅瞧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與婁保國尴尬地對視了眼,沒敢吭聲。
可憐的趙經理此時此刻還不知道,他的老板畫了一個多麽大的餅,忽悠了多少人,別說年終獎了,公司能不能撐到年底還是個未知數。
虞度秋暫時不擔心Themis計劃的實情外洩,心裏壓着其他事兒,騎着馬慢悠悠地穿行于果樹間。
“我昨天給外公打電話了。”
柏朝瞥過來:“他說什麽?”
“他誇了我,還說彭局長已經聯系過他了,如果法院開庭重審裴先勇,他會去聽的。”虞度秋松松垮垮地握着缰繩,似乎很無力,“但他的語氣好像沒有很激動,我不明白,查出岑婉之死的真相是他一輩子的心願,為什麽當真相終于來臨的時候,他卻表現得那麽平靜?甚至……有點哀傷?”
“因為真相來得太晚了。”柏朝目視前方,焦點不知落在何處,“遲到的正義,并非真正的正義,就算裴先勇被判死刑,他最疼愛的學生也回不來了,而兇手卻多活了二十年,換作誰都會覺得悲哀。”
虞度秋低頭看他:“照你這麽說,我也算是拖延正義的幫兇了。”
柏朝側目:“為什麽這麽說?”
“你昨天回來說,紀凜已經猜到了國王和王後的身份,但苦于沒有證據,對吧?”
“嗯,他懷疑那人在你的發布會上故意提起抹谷,導致裴鳴露出馬腳。并且那人與裴家也有恩怨,這些是紀凜聽他們局長和馮隊說的。他沒有告訴我名字,但指向已經很明顯了。”
“其實我昨天也猜到了那人,我去了趟裴鳴的病房,他說自己不知道裴卓送苓雅耳墜的事。”虞度秋牽着缰繩,控制小白的行進速度,“我曾懷疑,挑唆苓雅和董師傅給我下藥是他的主意,因為他一開始并沒有想要殺我,只是想破壞我的Themis計劃,阻撓他爸的事被翻出來,這種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很像他會幹的事。但如今他已經承認謀殺未遂的罪名,不至于在這個小陰謀上撒謊,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他确實不知情。”
柏朝皺眉:“也不可能是裴卓的主意,他沒那個腦子和膽量。”
虞度秋點頭:“裴卓其實是除了穆浩之外,我們當年一群同學中最正常的人了,裴鳴別的不說,在承擔父親角色這方面做得相當不錯,把這個弟弟保護得很好,也教育得很好,他對我有怨恨不過是因為從他哥那兒耳濡目染,加上視我為情敵。我個人其實支持他與苓雅在一起,可惜,現在或許沒戲了。”
柏朝已經在他說這一番話的期間,思考清楚了前因後果,接話道:“因為杜書彥想害死他哥?”
虞度秋驚訝地瞥來一眼:“你腦子轉得還挺快。”
柏朝:“很簡單的邏輯推理。”
董永良一事發生前,杜苓雅剛回國,尚未來得及與昔日朋友重新聯絡,只有舔狗裴卓積極主動地與她交流,如果挑唆杜苓雅的人不是裴卓,那還有誰能慫恿她“略施小計”,換取與未婚夫的二人世界?
唯有她最敬愛的哥哥。
“當時在餐廳對峙的時候,她本來塊快要說出給她獻策的人名了,但杜書彥一個耳光打斷了她。”柏朝回憶着,“她還質問杜書彥:‘你怎麽能犧牲我的幸福’,大概是在責怪她哥為了自己的陰謀不被發現,擅自作主替她認下了罪名,導致她與你的婚約解除。”
“沒錯,杜書彥當時就察覺了我的誤會,立刻想到将計就計,以鄰為壑,把我們的懷疑引到裴家去。該說他不愧是杜遠震的兒子嗎?這敏銳度和随機應變能力,我真是小觑他了。”虞度秋說完,順嘴誇了句,“你也是不得了,幾個月前的事記這麽清楚,快趕上我了。”
柏朝不以為意:“當然,那天可是你解除婚約的日子,意味着我可以正式追求你了。”
虞度秋心中微動,勾勾手指:“過來。”
柏朝不明所以地擡頭,臉上冷不防地被人啄了下。
“小東西,倒讓你坐收漁翁之利了。”虞度秋親完還捏了捏,像玩弄一件愛不釋手的玩具,“裴鳴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原本如日中天的家業一夜垮塌,他找人防着柏志明,結果好巧不巧找了你這個內賊。如今終于事業有所起色了,卻被他最瞧不起的杜書彥栽贓陷害,成為警方重點針對的嫌疑人,我們也因為誤會對他步步緊逼,導致他最終選擇了狗急跳牆,走上了他爸的老路。怎麽說呢……我都有點兒愧疚了,好像是我把他逼上了不歸路。”
柏朝将他胡作非為的手按回去:“牽好繩子,當心摔下來。你沒必要愧疚,他不無辜,裴先勇買兇殺人的時候他已經快十八歲了,早就開始接手家裏的業務,對自家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絕對知情,卻為了利益選擇隐瞞,如今算是得到報應了。”
“我也就随口說說,他差點置我于死地,我可沒那麽好心去同情他。”
“這樣想才對。”
兩條杜賓跟在主人身邊,格外溫順,只是烏黑的眼珠裏似乎流露出些許困惑:以前主人看到它們都會摸摸抱抱,今天怎麽只顧着對另一個人類摸摸親親?
動物也有争寵之心,尤其是家養的寵物。兩條狗不約而同地扭回頭,沖牽着它們的那人龇起尖利的犬牙,試圖恐吓對方。
柏朝一記冰冷的眼刀甩過去。
“……嗚嗚。”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兩條猛犬發出小聲抗議,感受到了這人身上散發出的陣陣殺氣,瞬間不敢造次了。
寵物狗鬥不過流浪的惡狼,實屬正常。
柏朝收回眼神,聽身旁人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們之前懷疑,董師傅是‘先遣兵’,主要任務是令我身體不适,降低警覺性,以此增加在停車場狙殺我的概率。”
“但如果董師傅投毒是杜書彥的主意,那我們在停車庫遇到的那些蝙蝠俠,應該是他plan A失敗後的plan B。”
“我那會兒仍是苓雅的未婚夫,兩家結親對他的生意有利,他應當不想置我于死地,雇殺手或許是王後的個人行為。你覺得呢?”
柏朝想了想,回:“杜苓雅和董永良都不是專業的罪犯,心理素質又差,很容易出纰漏。如果我是杜書彥,為了阻撓你,也不會只準備這麽一個方案。”
“那麽問題來了——”虞度秋說後半句之前停頓了下,仿佛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們是如何發現董師傅失手的?”
柏朝一愣。
想明白之後,脊背瞬間蹿上一股寒意,整個人緊繃起來。
當時事情敗露後,董永良立刻被他們控制了,沒有任何通風報信的時機 ,而他們則一下飛機就去了酒店,除了機上人員、家裏和警察,沒人知道這件事。
若是有告密者,那一定隐藏在這些人之中。
“我把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人員,和這次知道我們要去搜尋柏志明的人員進行了對比,重疊的名單已經在我腦子裏了。”虞度秋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深深嘆氣,“那個告密者,要麽是警察,要麽……是我不想交給警察的人,你說我能怎麽辦?我沒法告訴紀凜這條線索,他一定會和我想到一塊兒去。”
外人若是聽見這話,或許會驚掉下巴。人人皆知虞度秋對背叛深惡痛絕,哪怕毫無證據、全憑猜疑,他也會防微杜漸,一刀切除,最好的例子便是黃漢翔一事後,他辭退了當日幾乎所有的知情人員。
婁保國那會兒心驚膽戰地以為自己也會遭殃,結果虞度秋卻沒再追究下去。
其實他一向如此。
信任的司機綁架他可以原諒,喜愛的廚師下毒他可以原諒,即将共度一生的未婚妻背叛他可以原諒,甚至連差點害死他的那位告密者,他也可以包庇。
誰說一定要殺人放火才叫狂徒呢?不計一切代價地赦免對自己不利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帶着神性的瘋狂?
他過早地見識到了人類的脆弱,一生的短暫。善與惡、生與死,原來只間隔着一念之差、一瞬之隔。
在他的世界裏,世俗的道德準則不過是廢紙一張,随時可以為他在乎的人作廢,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的規則。
很自我,但絕非罪惡。
說白了,是太怕失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