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2004年10月5日 星期二
在和希烨同寝了一個月後，天氣開始轉涼。校園裏遍地可見枯黃的落葉，風一陣接一陣地刮著。
黎绮所在的男生宿舍的住宿環境不如女生宿舍，整棟大樓有些歷史，倒也不是最破舊的一座。傳說是學校建校的初期蓋起的，品質好得沒話說，這棟樓曾當做是教室，十年前新的教學樓建好後，學校轉變為住宿學校，将這棟樓重新修整，作為學生宿舍使用。宿舍樓的玻璃門出貼著個大大的1，表示這是1號宿舍樓。
黎绮起初對這個外表寒酸的宿舍樓很是嫌棄，但進到裏面後，卻發現那是一片不錯的天地。宿舍管理員每天都會将一樓的大廳打掃得乾乾淨淨，廳內還擺放著幾張大圓桌和一些與桌子設計相仿的椅子，供學生們平日學習讨論用。
宿舍的管理員是位不錯的阿姨，黎绮和希烨有時在廳內自習時，她都會親切地走過來問兩人要不要幫他們煮點熱飲什麽的。
房間的格局雖是兩人間，但宿舍生不多，校方便默許了一人一間。只是希烨的到來，打破了黎绮一年前一人住一間房的情況。膽大包天的希烨甚至向校方申請了自備家俱的要求，結果不到一天時間裏，黎绮房間便被煥然一新。
家俱換新雖是好事，可每次黎绮走近房間，都會有那麽幾秒覺得自己走入了婚房的感覺。
特別是每天晚上看到那張2米寬的雙人床，以及希烨呈大字型擺出一副略帶羞澀的表情時，黎绮心中宛如有一萬頭草泥馬奔湧而過。
——為什麽這張床會允許被放進學校的宿舍裏啊！還有為什麽這個占盡便宜的人幹嘛要對自己擺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樣！他上輩子到底做錯了什麽攤上了這只小惡魔！！
幸好的是，希烨在那天之後，恢複了冷冰冰的樣子。否則黎绮肯定會因為不能接受這種設定，而被希烨玩弄到神經衰弱的地步。
經過一星期的相處後，黎绮基本可以斷定，冷漠幾乎是希烨的本性，只不過，有時他會根據情況的不同，裝出別的表情，讓他在和人交往的過程中，占盡優勢。
宿舍整夜都不會斷電，學生的作息時間也沒多大的要求，只是到了十一點後，每一層的燈光會自動熄滅，浴室也不再提供熱水。八點半前一般學生們都會留在教室或是宿舍一樓學習，到了九點時才陸陸續續去洗澡。男生們穿著拖鞋，手中拖起的臉盆裏帶著洗漱用具和換洗衣物，穿梭來回於公共浴室和宿舍之間。這大概是男生宿舍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自相識以來，希烨總是粘在黎绮身邊，特別在同寝室後，這種狀況可以說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粘。就連上廁所或是去洗澡，希烨也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黎绮有次回憶起兩人相處的日常，結果發現，在這一個月裏兩人最遠距離也不超過百米。
黎绮覺得，這種病态就好比一張貼身膏藥，只是貼身膏藥用掉藥性或是被身上的汗水浸濕後，還是會發生移位，最後脫落。可裴希烨這塊貼身膏藥，其牢固性讓黎绮産生了一種，一輩子都沒辦法從身上扒掉的錯覺。
即便是認識三個多月，黎绮在依然很難接受希烨的粘法，但在衆人心裏，黎绮早已與“希烨的專屬保姆”這一名詞劃上等號。
這天，黎绮和希烨照舊如平常一樣去浴室。剛走進去就聽到了一陣笑聲，高年級的學長一見兩人，友好地招手打起招呼。已接近十點半，留在浴室的，大多數剛下體育訓練的學生們。
“喲，這個時候才來洗澡啊。”
“是的，剛剛被課題難到了，花了一點時間。”
黎绮認真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笑了笑。
“難怪，為什麽不讓小不點教你。”開口說話的，是一位和黎绮走得很近，叫安迪的學長。
安迪在校內，也屬於明星學生的伫列，和希烨一樣。黎绮雖優秀，卻不夠閃亮，天然平庸的性格和處事低調的作風，缺乏一些明星爽朗大氣，并不受到太多的關注。
黎绮對明星學生不感興趣，也認為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過多的關注只會讓他覺得壓力大，不自在。
可希烨的出現，終究打破了黎绮默默無聞的狀況。
有時黎绮甚至覺得，希烨會選擇跟他呆在一起，并不是因為自己好相處或是自己的名字有多好聽這種帶有少女情懷的原因，而是剛好希烨需要一個人，只要和這人交往，就可以拜托他做任何事，其中包括不用和同班同學交流這種事。而黎绮剛好就是這樣的人，除了能擔當保姆外，還能當作是擋箭牌，擋掉一些希烨讨厭的人和事。
“可以靠自己能力解決的事，依靠別人太沒用了。”
“哼。”
希烨突然哼了一聲，像是不滿黎绮為一道題耗費了那麽多的時間，也像是在不滿黎绮為了一道題冷落了自己。黎绮見希烨露出了小孩子般的神情，皺了皺眉，這個熊孩子天天在他身邊實施各種騷擾就算了，還千方百計地妨礙他做題。
一份簡簡單單的作業，就被他一邊吵著鬧著煩著，一直拖到了剛剛才完成。
黎绮和安迪寒暄了幾句後，放好衣物後，和希烨一起走進淋浴間。洗澡的過程中兩人并沒說話，黎绮靜靜地聽著衣物間裏傳來的嬉笑打罵。
“靠，我毛巾怎麽有股怪味？誰用了！站出來受死！”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劈天蓋地地從衣帽間傳來。頃刻間，一陣爆笑不斷。
“哈哈，剛剛你毛巾掉在地上，誰好像在你毛巾踩了幾腳，當擦腳巾來的…”
“擦！是哪個有腳氣的混賬！我的頭發白洗了！等我抓到那人，一定要在他的擦頭巾上好好撸一把！讓他也嘗嘗滋味。”
學長和學弟一個比一個語出驚人，精彩程度堪比電視搞笑節目。黎绮覺得下次可以帶個錄音筆進來，錄下這些事，披個馬甲投給搞笑節目或是廣播節目，賺點稿費當零用錢花花。聽見黎绮吃吃的笑聲，希烨開聲問道。
“這種無聊低俗的對話有什麽好笑的。”
“希烨你不覺得這樣對話，原汁原味，靠近生活嗎？”
“不覺得。”
“希烨你太嚴肅了，你真是比我小兩歲的小孩嗎？”
“是你性格太随和了，你還算個大人嗎！”
“你若覺得我不算大人，那我今晚我就不陪你去廁所！”
黎绮拿出殺手鐧，牙尖嘴利的希烨立馬閉上了嘴。
每個人都有自己害怕的東西，連裴希烨這樣天才也不例外。從被他強硬霸占房間的那一天起，黎绮就發現，希烨其實怕黑，特別是在那種只有一個人而黑乎乎的壞境下時，他整個人就會不停地顫抖。黎绮也曾有好幾次被做噩夢的希烨給吵醒。
但從他喃喃自語的夢話中，黎绮明白希烨一定經歷過什麽事。
這個少年在第一個晚上敲響他房間的門時，帶著哭腔說出的“我怕怕”不是說謊。他确實在害怕一些事，卻死要面子，情願讓別人誤會他的任性，也不願提及。
就像每個人都有一道必須跨過的坎，旁人再怎麽心急，也只能旁觀與鼓勵，胡亂地施以援手只會讓這道坎變得更加困難。
所以，每次希烨做惡夢的時候，黎绮都緊緊地抱著他，在他耳邊輕輕地告訴他——
不要怕。黑暗即将過去，光明會在他的祈禱下到來。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
兩人很快洗好澡，回到房間，整理起明天上課的東西，到了十一點半，結伴去了一趟廁所。
對於知道希烨怕黑這件事，黎绮沒透露半點，就連希烨本人也不曾提起。細心的希烨還是從黎绮擔心的神情，猜出了什麽，卻也不點破。
希烨今天有點久，黎绮在廁所外面等著，只聽走廊間傳來腳步聲。借著廁所門前的燈光，黎绮能依稀看到有人正邁著八字步，慢悠悠地走過來。等走近了，黎绮才看清來人。
“安迪？”
“黎绮？你怎麽在這裏？”
安迪似乎對黎绮上完廁所後還呆在廁所門口發呆的樣子很是好奇。
“我來上廁所，順便等希烨。”
“你們感情真好，連上廁所都要呆在一起……”
安迪笑了笑，在這樣的環境下仍不忘調戲後輩。
每次聽到別人說他與希烨之間的感情有多好，黎绮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有時感覺他們很像那些為了讓父母安心，而雇了異性裝成戀人在人前演戲一戲。在人前，他們和睦相處，如同好友。但私底下，卻是話不投機。
黎绮心中對於好友的定義，必須交心，相信彼此。而希烨卻從未向他敞開心扉，與他分享任何秘密。
想到此，黎绮心中一陣失落，但仍打起精神。
“安迪你也上廁所？”
“是啊，今天可能吃了啥，肚子現在疼的要命。”
這時黎绮才看清，安迪的臉色确實不太好。他捂著左上腹，臉部的肌肉随著疼痛微微抽動。
“那我幫你拿點藥？”
廁所內傳來流水沖刷馬桶的聲音，緊接著廁所隔間的門被打開，希烨慢慢走了出來，冷冷地打量著安迪，卻不打招呼。
“诶，不用了，我先去廁所，要是再痛我再會去找阿姨拿藥的。”
安迪向兩人揮揮手，捂著肚子飛快地跑進廁所，門胡亂地被摔上，發出很大聲響。
“他為什麽在這裏？他的宿舍不是在四樓嘛？”希烨在走回房間時，突然向黎绮發問。
“大概樓上的廁所又被霸滿了吧。”黎绮想起一住進宿舍時，在十點多聽到樓上鬼哭神嚎，還以為樓上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後來問學長才知道，每個樓層的廁所，都不多。當時三樓住的都是三年級的學生，晚上下自習或是參加鍛煉的時間，遠比一二年級要晚得多，而他們回宿舍的第一件事，基本就是霸占廁所。一個樓層20多個的學生，搶占4個馬桶，可見這場争奪多麽激烈。再後來有些人學乖了，直接往別的樓層跑。
回到宿舍後，兩人很快就睡下。
這個夜晚，很安靜，安靜得黎绮一躺下，就很快地進入了夢鄉，希烨在這個夜晚也表現得很安分，沒有像平常那樣被噩夢困擾而翻來覆去。
窗外的風還在刮著，不時有枯葉旋轉著撞在玻璃上，然而在夢中的人并沒注意到這細微的聲音。在那張約2米寬的床上，黎绮和希烨相互依偎熟睡這。那時的他們，絲毫不知道，這一天會變成他們人生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在這天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次日清晨時分，黎绮被驚醒。
正确的說，是被那二樓盡頭的一聲尖叫給吵醒。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揉了揉粘在眼睛上的眼屎，瞄了一眼鬧鐘，5點半。他邊嘀咕著是哪個該死的人在這個時間尖叫，推醒了還在睡的希烨。
“外面好像出了什麽事，去看看吧。”
希烨“嗯”了一句，眼睛還眯著。他懶洋洋地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還沒睡醒地趴回床上滾了一會，将他那頭黑發弄得更加淩亂後，才睜開眼睛。等希烨穿上拖鞋後，兩人打開門走了出去。
兩人的位置離走廊盡頭有點遠，當時天還沒亮，走道黑茫茫的，兩人對視了一眼，慢慢地向盡頭走去。走到一半時，才發現，前面不知何時聚滿了人，整層的人在聽到那一聲叫聲後都聚集而來。
大家的穿著各異，有的穿著晨跑的運動服，有的乾脆只穿著內褲，披著個薄毯子，黎绮明顯察覺到，走廊上每個人散發出的氣息都很相似，表情更是一致，他們看著廁所的方向，一臉恐怖。有些人甚至接受不了，捂著嘴從他們身邊跑開。
——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怎麽了？”黎绮看到了同班的一個同學，他的表情也和大家無異，長大嘴，帶著一點不可置信。管理員阿姨不在，一個低年級的孩子坐在廁所門邊的地上，身上披著一條毯子，身子不停地發抖，不時有高年級的人，摩擦著他的雙臂，大聲地喊著什麽沒事的沒事的，像是在安慰什麽一般。
“到底怎麽了？”
同班同學回過頭，看著黎绮，卻說不出話。希烨像是感覺到什麽，突然撥開人群，朝廁所方向跑去。
“諾克斯！別……”同班同學見無法阻止希烨，慌忙跟黎绮說到，“快，快阻止他。裏面太可怕了。”
“到底怎麽了？”
“安迪，安迪學長，好像……死在了廁所裏！”
“什麽！”
黎绮還沒完全理解同學所說的話，身體已經做出反應，擔心希烨的本能使他飛快地奔向廁所。
剛到廁所門口，黎绮就看到昨天還跟自己說過話的安迪，呈大字型，一動不動地躺在廁所冰冷的瓷磚上。他身上穿著的，就是昨晚兩人見到他時穿的衣服。
黎绮站在的角度，視線裏安迪面部的細節正好被希烨擋住，希烨蹲在屍體的一邊，抓著他的手，好像在觀察著什麽。希烨臉上那副認真的模樣，黎绮從兩人認識至今都未曾見過。
“希烨？”
有那麽一瞬間，黎绮無法相信希烨會蹲在屍體前，神情從容鎮定。普通人看到屍體，會露出這樣鎮定的表情嗎？他看著希烨，突然覺得自己這兩個月來，從未了解過他一般。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希烨？
他帶著不相信的表情，想走過去，看看這個蹲在屍體前的人，到底是誰。可腳步剛邁出，就聽到一句：“不要過來！”
黎绮的腳瞬間收了回去，甚至說被希烨的這副表情給吓到了。
若說平時的希烨是一只孤獨冷傲，對一切事物都不感興趣的黑貓，那麽此刻的希烨就像暴露在天敵面前，守護著自己獵殺對象的怪獸。那雙原本冷冰的藍眸，卻在此刻綻放出炙熱的光芒。這一幕一點點地落在黎绮視網膜上時，他覺得整個人被希烨的氣勢所震撼，膝蓋關節正在打顫，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心髒興奮地跳動著——
黎绮從未見過這樣的希烨，也無法理解，為什麽這位14歲的少年，會擁有如此強大的氣勢，将他震懾住。
——希烨，你到底是……什麽人……
裴希烨慢慢站起身，以一種要比平常還要冰冷，黎绮完全陌生的聲音說道：
“他死了。在警察來臨前，這一切都是證據。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在說完那句話的下一秒，那副震懾人心的表情瞬間卸下，就像随手将臉上帶著的面具摘掉般容易，接著很快的，又帶上了另一副早已準備好的面具。看著希烨臉上表情的快速轉變，黎绮整個人被吓住了。
“绮，你就乖乖在外面呆著吧。”
希烨微笑著，這次帶上的面具，是第一個晚上他來找黎绮時表情。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