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于歸(2)
夫婦之道,參配陰陽。結為姻緣,到底是憑着天地倫常,還是憑着兩情相悅呢?從心底裏說,我是回答不出的,但我知道前者是正确的選擇。因為倫常不更,情愛卻是常變。
男子婚娶,不僅是為自己找一個晨昏相伴的女人,更重要的,是要為自己的家庭,甚至家族,選一位進退得宜的主婦。
依循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該當如何與夫家的一切家庭成員相處。
婆婆寡居多年,如今家裏添了人口,自然十分高興。不過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婆婆的高興心情,其實是五味雜陳的。
曹壽與我新婚燕爾,自是對我無比親密,我心中雖有些心結,但見他呵護備至,漸漸地心思也就越來越多地系在他身上了。只是我們的厚密,看在婆婆眼中時,卻變成了一根不長不短的刺,紮得老人家半含酸意。
我起初并未覺察,待細細忖過婆婆幾次夾着古怪的嚴肅與冷漠之後,我笑意岑岑對曹壽道:“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如今你我夫妻恩愛,雖是好事,但于旁人面前,與在閨房中自是不同的,往後在外頭,不可過于親熱,若叫人家看到了,不笑你為夫的不守禮儀,也會怨我輕佻無知。”
曹壽慧黠地眨一眨眼皮,展露笑意,道:“若說你輕佻,這世上也沒有穩重沉靜的了——不過惠班說什麽,我聽就是了。”
我莞爾,心想但願他能體會我的意思,曹壽雖比我年長一歲,卻性子活躍,仍舊是少年心性,自我勸過之後,在外人面前果真是收斂了許多,但于婆婆和小姑面前,還是一如從前,大約他覺得母親與妹妹都不是外人吧。
一日午膳時,一家四口圍桌共食,席間有一道子午蓮,芬芳清甜,是我素日愛吃的,君陶布菜時,總會特意為我多夾一些,今日她身染小恙,卧在房裏歇息。婆婆便喚淳于因布菜,淳于因把各色菜品都夾在我的青瓷盤裏,卻獨獨忘了離我較遠些的子午蓮。
曹壽知我素日食性,便将他面前的子午蓮一古腦全夾給了我,還歡歡喜喜地問道:“好不好吃?”
我下意識地望向婆婆,只聽婆婆輕咳一聲,将紅漆木箸“啪”地一放,沉聲道:“‘食不言,寝不語’,好好吃你的飯吧!”
曹壽陡然斂了笑容,又有幾分茫然。
坐在一旁的小姑豐生則脆生生地笑道:“哥哥對嫂子,真是疼愛有加,只是少不得要叫小妹我閉上眼睛了!”
豐生的戲谑引得一旁侍立的侍女們亦忍俊不禁,曹壽與我不禁大窘。
進得內室,我輕掩門扉,軟語勸慰道:“昔日鄭莊公賜颍考叔酒食,颍考叔卻把肉留在一邊,鄭莊公問其緣故,原來颍考叔要把肉拿給母親嘗,如今夫君難道不該效颍考叔的純孝麽?怎麽只在席間想着妻子卻忘了母親。”
曹壽恍然大悟,賠笑道:“從小只有母親想着我愛吃的東西,今日聽惠班之言,竟是我一向疏忽了母親,”他拱手一拜,道“還得多謝惠班提醒,惠班不愧名門之女,果然賢良淑德——只是累得夫人為我之故,得罪家姑,過後當對母親說明,不使母親誤會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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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言道:“萬萬不可,夫君若要為妻在母親面前多讨些歡心,就什麽都不用做,只須比從前加倍孝敬母親,也就是為妻的福分了。”
曹壽自是滿口應允,又十分地贊我。
這世上,誰也不是傻子,若曹壽在他母親面前贊我,反而更叫婆婆疑心是我吹了枕邊風,曹壽只要多多孝敬,即便不提及于我,婆婆也自然會想到是我勸說之故。
世人只知“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卻不知這“一人”不僅是自己夫君,更要連帶得到公婆叔妹的喜愛,方可保全夫妻恩愛。
遠的不提,只說幾年前廣漢姜詩的妻子龐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龐氏事母至孝,只為婆婆愛喝江中之水,便每日到離家六七裏的地方挑水給婆婆喝,一日遇上大風,未能及時歸來,姜詩因為母親口渴,竟休掉了龐氏。
可見這夫妻之愛再深,終不如母子之情來得永久堅固,再者家中叔妹,皆是夫君的至親手足,血脈相連自不必說,更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若是多年夫妻,倒還好說,若是新婦進門,這短暫的夫妻情愛,是斷不能與同胞之誼相較的。好比我在娘家之時,若在嫁奁多少上,于大哥面前說道些糊塗的挑撥之語,大哥大嫂也不免反目。
只是一家事務,千頭萬緒,婆媳相處,也是百味交雜。新婦初執箕帚,必會依着自己在娘家的許多習慣行事,只是人“性相近,習相遠”,難免與婆家許多不同,當初兩位嫂嫂為新婦時,便因此生出些不快。如今我為曹家之媳,便決心從一開始便正色端操,清靜自守,以求遠離黜辱。
昔日在娘家時,因家境清貧,每日多以螺醬佐餐,喜其價廉而味鮮。誰知到了婆家,婆婆卻是最厭這螺醬的腥味,我便從此順從婆婆喜好,準備飯食從不許螺醬上桌。只是偶爾在自己房裏用膳時,日久而思其味,也會多吃一些。
一日婆婆去問卦求蔔,曹壽在外會友,留我獨自在房中吃飯。
才叫君陶收畢碗箸,婆婆便威儀凜凜地進來了。
婆婆游目四顧,颔首道:“不錯……這屋子整潔的很……”忽然,鼻翼一張,眉心微蹙,道:“這是什麽氣味?怎麽這樣難聞?”
我低首斂容,婉言答道:“是螺醬的味道。”
婆婆有一絲不悅,嗔怪道:“早就跟你說了,我最讨厭這個氣味,你怎麽還吃這個!”
平日與婆婆共食,之所以舍棄自己的喜好,是為曲從婆婆,一家和睦,但曲從亦有限度,若一味曲從,只會使另一方得寸進尺,沒有節制,也未必能得長輩歡心,有理有節,方可得長幼敬服。
我端容正色,道:“媳婦幼時家境貧寒,家中常以螺醬佐餐,亦是節儉之意,如今歸于曹家,見母親不喜此物,媳婦居致其敬,養致其樂,母親不喜之物,兒媳亦不去嘗,只是今日兒媳獨自用膳,不曾想到母親要來,想到《孝經》有雲:‘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思念往昔甘苦,亦為節儉之計,才用了這螺醬的,還請母親體諒兒媳的一片苦心。”
婆婆一時僵在那裏,想不出反駁之辭,幸而她玲珑剔透,話頭轉的也極快,當即揚一揚唇角,笑道:“我豈能不體諒你的苦心的,素日常對壽兒說你賢德,叫他須好生待你呢,今日這樣說,只是怕你太節儉了,熬壞了身子。這不剛才蔔卦之人還說,我很快就有孫子抱了。”
我臉上一熱,亦順水推舟,笑吟吟道:“母親把兒媳當女兒一樣地疼,兒媳豈能不知的,只怕兒媳愚拙,未能于母親跟前盡上十二分的孝心罷了。”
恭敬謹慎未必就是軟弱,逞強好勝定會自食惡果。
如是一番婆賢媳孝,雖終不可與母女之情同日而語,倒底一家和順,安樂無尤。
曹壽的妹妹豐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雖然幼而喪父,卻得婆婆和曹壽的寵愛,不免恃寵而驕了些。
我自嫁入曹家,便看出婆婆與曹壽對這位小姑的話幾乎言聽計從。所以打定主意先凡事不予認真計較,靜觀其變,再作打算。
過了一些時日,我見小姑不過是嬌寵任性了些,兼之我進門之後,她兄長在她身上用的心,只怕漸漸被我分了幾分去,就不免對我淡淡的,然而她心地不壞,倒是個可交之人。
曹家家道中落,我見小姑常常是拿婆婆舊日的衣衫改了穿的,當下拿出陪嫁的兩塊鮮亮衣料,命君陶精心縫了兩件時新的曲裾襦裙。
選衣料時,我故作無意,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小姑素日愛穿什麽花樣,倒叫我拿不定主意了。”
曹壽正在為我細細地剝着一個橘子,頭也不擡,随口答道:“長壽紋的吧,我見她幾件衣裳都是長壽紋的。”
我尋思那些長壽紋的衣裳,必是婆婆的舊衣,只不過看着顏色還能上身,才改了來,也未必就是小姑的心頭好,然而到底還是選了兩件長壽紋樣的衣料,姑嫂之間,衣裳好壞皆在其次,重在心意罷了。
親手将衣裳遞到豐生手裏時,她一雙如暗夜寒星的眸子不自禁地發出驚喜的光芒。
豐生先是微微一驚,既而如春風中怒放的燦燦桃花,笑道:“嫂嫂費心了,多謝嫂嫂。”
我莞爾一笑,道:“不值什麽,小姑喜歡是最要緊的。”
我與小姑的侍女松風,一起幫她試穿衣衫,君陶的針線,是不必說的,豐生終究少女無邪,心中的歡悅一絲不留,似大朵大朵的俏麗春花,開在臉上。
我見她愛不釋手,嘴角間含了一縷笑意,道:“這衣裳做得合心,還得謝你哥哥呢。”
“哦?”豐生聽我提到曹壽,眼中頓時現出和煦柔軟之色,臉上的弧度亦變的溫和了。
我一壁為她披衣整袖,一壁道:“我初來曹家,不知小姑喜愛的顏色樣式,你哥哥跟我說,你穿長壽紋的,更顯豐姿綽約,最美不過的,我依言而擇,果然是極好的。”
無論稱贊還是诋毀,背地裏的永遠比當面的顯得更真實,更可信,豐生聽聞此言,羞澀中更兼着無盡的感激,不由淚光盈盈,拉手我的手道:“原聽人說嫂嫂賢德,今日才算明白了,果然班氏出賢女,嫂嫂不愧是班婕妤之後。”
我為豐生撫一撫如雲綠鬓,親昵笑道:“我如今是曹家之人,只盼着咱們曹家的女兒個個都是賢女呢,小姑便是頭一個榜樣。”
豐生正色點點頭,道:“小妹定不負嫂嫂所望。”
得到婆婆與小姑的歡心,曹壽與我,更是日愈久而情愈密,日常居家,或暗室相逢,或窄途邂逅,也必得執手晤言,戀戀難舍,很快,這恩愛更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因為太常為我把脈之後,告訴婆婆,我已經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