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夫婦(1)
暮春四月,落紅入泥,綠樹濃蔭,庭院中一株高大的榆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許多倒卵形的榆莢,三五一簇,挨挨擠擠。
幾日來,我神思昏昏,惡心乏力,起初以為時氣不佳,又操持家事,不免勞累,也未曾放在心上。然而婆婆卻是過來人,一見如此,忙忙去請了太常,為我診治,望聞問切之後,太常施禮道賀,道:“恭喜老夫人,曹家要添丁了。”
我初聞此語,不禁面紅耳熱,怦怦心跳,不知不覺竟要作母親了,又是心慌,又是驚喜。
婆婆聽罷拊掌大喜,竟至喜極而泣。曹壽雖與我一樣,衆人面前有幾分腼腆,也是開懷不已。
當下曹壽輕輕扶我坐下,仿佛端着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神色專注道:“從今以後,不許出門,只在屋裏好生歇着,有愛吃的,愛玩的,只管告訴我。”
未等我答言,豐生先吃吃笑道:“瞧兄長這份兒心疼嫂嫂的勁兒,嫂嫂往後可連風也不敢吹了呢,風大了怕吹倒了,風熱了又怕吹化了。”
我被豐生的戲谑之語弄得說不出話來,只低頭繞着衣角,這時婆婆送客進來,輕戳曹壽的腦門,滿溢着無盡的笑意,道:“傻兒子,你懂得什麽,如今前幾個月行動小心是應該的,等到月份大了,還是得多多走動,又是頭一胎,可馬虎不得呢。”
曹壽青澀地笑了。
我微微擡首,低語道:“兒媳有個請求,兒媳有了身孕,只怕不能侍奉母親周全,想請豐生相助兒媳,料理家事。”
婆婆贊許地點點頭,道:“也是該找個人幫襯你,這樣也好……”又轉首對豐生道,“你也已經訂親了,不過一二年,也要出嫁,就先幫着你嫂嫂點兒,當是學着操持家事,別以後到了婆家,惹人笑話。”
于是姑嫂二人,共理家事,平日我坐在屋裏,籌畫算計,若想起什麽事來,便叫君陶前往豐生傳話商量,只是君陶說話,往往着三不着兩,又少不得豐生日日來我屋裏,順便送些補品,陪我閑談解悶。
這一日我正晴窗獨坐,借着明朗的天光,縫一件麒麟送子的肚兜,只見君陶一身泥水,抽抽答答地挪進來。
我急忙站起相問,道:“這是怎麽了,又跑到哪兒玩去了?”
君陶眉毛一擰,委委屈屈道:“小姐去打她,明明說那花枝上有好吃的果子,我還沒跑過去,就滑倒了……”
許多天沒下雨,後院的地下怎會有泥呢,不知是誰這樣戲弄君陶,我搖頭而嘆,道:“是誰?誰叫你去的?”
君陶抽動着嘴角,恨恨道:“淳于因——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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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斂容沉思,嫁過來以後,婆婆見君陶不大頂事,淳于因又是從小伏侍曹壽的,仍舊把她擱在我們屋裏,可她仗着在曹家日子久,十日竟有八日喚不到人,我才進門,侍奉婆婆,結交小姑,一時也無暇理她,本想從長計議,誰知她趁我有孕,越發膽大妄為,近來常聽家裏的下人說她如何猖狂,今日更欺到我的侍女頭上,我與君陶名為主仆,卻情同姐妹,這事必不可袖手旁觀的。當下并不多言,只替君陶拿了身幹淨衣裳,叫她進內室換上,我只坐在窗下,細細忖量這事該如何發落。
正想得入神,卻見豐生帶着她的侍女松風,緩步走來。
豐生甫進門來,便笑吟吟問道:“嫂嫂今日可好?”
我放下針線,起身讓坐道:“很好,倒不似前幾日那樣,見了什麽東西都覺得油膩得很。”
豐生點點頭,拿起案上的肚兜,道:“畢竟是嫂嫂的針線,比我精細,我也為侄兒做了幾件,明日送來,嫂嫂只別嫌我粗笨。”
我端給豐生一碗茶,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小姑也太謙遜了,小姑的針線有多精巧,我是早已見過了的,你侄兒若知道姑母給做了新衣裳,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豐生低首溫柔一笑,道:“若說針線精巧,竟是誰也比不上君陶了……”言及于此,便問道,“怎麽不見君陶?”
我聽她問起,想着順便提提方才所想之事,倒也不着痕跡,便将君陶被戲侮一事略略一說,慨嘆道:“我原想着家裏頂事的人本就不多,她又是個做事做老了的,再一層,母親年邁,也禁不得跟這起不知好歹的人生氣,故而一直隐忍……”
我是漫不經心,淡淡提起,豐生卻是生來的豪爽性子,頃刻間柳眉倒豎,面泛潮紅,切齒道:“哪裏來的沒天理的東西,仗着在曹家多呆幾年,便無法無天了麽?無端地欺負一個癡丫頭,也忒沒心肝了!”
我還未及開言相勸,豐生的侍女松風先搶上撫着她主人的胸口,幫腔道:“小姐不必為這種人氣壞了身子,她背地裏那些事,我們哪個下人不知道?只不願多嘴在主人面前搬弄事非罷了。耍威風,欺弱小,什麽事她不曾做過——前些日子竟然敢跟人吹噓,說她再熬些日子,也要成半個主人了,又如何如何的……”
松風說到這兒,怯怯看了我一眼,便低眉不語了。
豐生聽罷,先是一驚,既而沉聲叱道:“不許胡說,哥哥便是納妾,就連母親和哥哥也做不得主,還須嫂嫂定奪……”一面亦賠笑對我道,“嫂嫂別聽下人胡說,哥哥對嫂嫂的心,一家老幼豈有不知的?”
我惘然笑笑。心中卻随即生出一縷濃黑無底的悲涼,攪得五髒六腑翻湧不止,小腹微微顫動,仿佛那尚未出世的生命,在替我這個母親抱不平。
夫婦之間,最敏感的莫過于此。曹壽自成婚之後,對我關懷備至,但是否一心,我與他日日相對,豈能感覺不出,況且他本是個潇灑多情之人,又怎能求他做到不懷二意?
淳于因的事,自洞房澆手那日,我已略感有異,嫁過來這些日子,我強迫自己不去多思多想,然而終究逃避不了冰冷的現實,若真如此,他們從小的情份,只怕一時難斷,竟不是一時處置她便可一勞永逸的了,事關我與曹壽的夫妻情份,如今我雖得婆婆寵愛,小姑敬重,卻也是不可輕舉妄動的,那淳于因不是個善與之輩,就是為曹壽納妾,也絕不能是她!
好在我懷着身孕,婆婆出于對孫兒的疼愛,也斷不會應允曹壽此時再納新人,好在曹壽身後的女主人,是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嫡妻,讓什麽樣的女人光明正大地侍奉枕席,我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
妻與妾,果真是不同的。我凄涼一笑,兩顆淚珠悄然滑落。
那天夜裏,一個闊別已久的舊影再次闖入我的夢境,我恍然驚起,醒來只見涼月如水。
大約豐生對曹壽說了什麽,連日來曹壽對我百依百順,片刻不離。我因嘔吐得厲害,一直吃着安胎藥,每次君陶端來藥碗,曹壽總要嘗嘗藥苦不苦,欲服藥時,又要嘗嘗燙不燙,回回得等不涼不熱正宜入口時,才将藥遞給我,才吞下幾口,又會舀一匙嫩白如玉的柘漿,叫我去一去口中的苦味。
我見他如此,只暗叫自己暫且隐忍,先平安生下孩子,再作計議。
這年七夕,我準備了香燭瓜果,五彩絲線,打算與豐生一起,穿針乞巧。
正午過後,曹壽卻從外頭趕了回來,一邊抹着額角的汗,一邊興沖沖道:“今兒七夕咱們不在家過了,我帶你暢游洛水,痛痛快快玩個通宵!”
我拾起絹子為他拭汗,詫異道:“就咱們兩個?”
曹壽刮刮我的鼻子,揚一揚眉毛,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母親已經應允,再說,”他似乎有些戀戀,悵然道:“我已被選送入太學,不日便要離家,只怕日後你我夫妻要聚少離多了……”
我溫和笑笑,道:“畢竟進太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夫君得在那裏靜心讀幾年書,以後方可走仕途之道,作朝廷棟梁啊!”
曹壽随便點了點頭,笑道“惠班說的是,不過今日先由得我們好好游玩一番。”
洛水湯湯,奔流東去,自上古時候,便是難得的勝景。秦始皇《祀洛水歌》曰:“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洛濱綴禱;色連三光。”岸邊綠樹成蔭,芳草鮮美,水上長橋卧波,車水馬龍。今日恰逢七夕,金風消夏,半月橫秋,水色深碧如黛,人影動搖,叫人心曠神怡,留連忘返。
曹壽與我小舟輕泛,并坐水窗,仰觀飛雲過天,變态萬狀,俯見燭影幢幢,波光如練。只是等了許久,總不見玉兔高升,只幾點若隐若現的小星,疲憊地眨着眼睛。
曹壽漸漸沉不住氣,怏怏嘆道:“好不容易與你一同出游,卻是陰雲如晦!”
我柔順勸慰他道:“夫君不必嘆氣,今日既可與君同舟賞景,又可同榻而眠,再好的月色,也比不得此情此意。沒有月光,我們一樣可以祈禱許願。”
曹壽立刻轉憂為喜,欣欣然道:“那惠班有什麽心願呢?”
我最大的心願其實是盼望孩子平安出世,順利成長,不過今日夫妻相對,自然該說些恩愛之語,方欲開口,只覺微風拂過,送來一絲渺茫的芸草香氣,哦,芸香!我有多久沒有自由自在呼吸過這種新鮮純淨的氣息了?
曹壽見我失神,忙推我問道:“惠班,你怎麽了?”
我定一定神,旋即言笑如常,道:“沒什麽,妾只願與夫君執手同心,白首不離。只是想着你要入學離家,故而……”
曹壽略現凄然之色,道:“我又何嘗不想在家多陪着你,只是如今朝中官員,多半是太學諸生,我雖心有不舍,無奈為了母親妹妹,還有你和咱們未出世的孩子,也只得暫時割舍。”
我微微一怔,縱然曹壽仍有幾分年少尚氣,他對我,對孩子,仍是極有擔當的,縱然他白玉有瑕,并不完美,但一心也好,兩意也罷,于我而言,可以倚仗終身的,也只此一人。
不覺已是二更時分,洛水之濱游人漸稀,靜夜之中,白日的浩渺之态,已轉為溫柔恬淡,頗見脈脈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