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夫婦(2)
飒飒秋風吹散了炎熱,曾經蔥茏的枝頭漸漸稀疏,終至枯黃,樹葉如片片金蝶,纏綿飄落,庭院裏彌漫着草木繁花于生命将盡時渾濁而悲涼的氣息,這是晚秋的味道,欲去難留的哀傷。
春困秋乏,我的身子又漸漸沉重,整日裏多是恹恹地繡榻斜倚,書卷漫抛,曹壽已入了太學,很少回家,豐生眼看就要婚嫁,每日也多坐于閨閣中專心女紅針線,且常常将君陶喚去,向她請教,我長日無聊,一日中竟有半日是半睡半醒着度過的。
一個和暖的午後,秋陽挂在澄澈的天空,散發着溫馨恬靜,竟讓我生出幾分春意融融的錯覺,我睡思沉昏,如罩在薄紗中一般。
朦胧中,似乎覺得曹壽走至身邊,輕輕覆着我的額頭,喚道:“惠班,惠班……”
我只覺困倦已極,低低的呼喚聲叫我異常難受,我翻了個身,恨不得沉入地底。
模糊的意識中,仿佛屋裏又只剩了我一人。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起身四顧,悵然若失。又想着婆婆平日囑咐我多多走動的話,故而強撐着穿衣出門,向後園走去。
曹家的庭院房舍雖不甚寬敞,後園卻不小,園中疊石成山,鑿土為池,樹影扶疏,芳草如煙。
我步履姍姍,踱于甬道,方欲轉過假山,卻聽隔着山石有人嘁嘁喳喳說話,原來這山石既寬且厚,我又穿着軟鞋,緩步而來,故而對面之人聽不到腳步聲。
可是不聽則已,一聽之下,頓時如三九天浸在冰水裏,從頭涼到腳。
只聽一個嬌媚的聲音道:“許多日子不回家來,來了倒先來看我,就不怕你那賢德的夫人吃醋麽?”
是淳于因的聲音!
又一人輕笑道:“方才看過她了,正睡着呢,畢竟懷着孩子,精神不濟。”
這是……是曹壽!
又聽淳于因軟語如綿,道“回回這樣偷偷摸摸,像做賊似的,什麽時候能堂堂正正的有個名份,我也就……”淳于因言至于此,竟象要哭出來一樣。
曹壽略一遲疑,言語間蓄滿了憐惜,道:“她如今将欲生産,我怎能惹她不快,累及未出世的孩子。”
淳于因“哼”了一聲,笑意中夾了七分傷感,三分不屑道:“果真是妻子如衣服,再賢德又能怎樣?只有孩子才是真正是你心尖上的——更不要說我這出身低賤,非妻非妾的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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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裏一陣劇烈地攪動,孩子又在腹中拼命地踢打,我死死扣住一塊山石的突起,用力咬着嘴唇,生怕心底哀哀的哭泣會如絕堤的洪水,瞬間奔湧而出。
混亂的意識裏,又聽到曹壽含笑勸慰道:“你何必出這自傷之語,我對你的心,這些年哪裏變過?只待她平安生産,我便與她商量納你為妾,惠班通情達理,不會不允的。”
這就是我的通情達理,在曹壽心中的價值!怪不得皆言娶妻娶德,原來娶一個賢德的妻子,真的很重要,它可以讓丈夫在面對無數美色誘惑時不必瞻前顧後。
仿佛千萬條毒蛇,緊緊扼着我的咽喉,幾乎窒息。身子忽而極熱,中心如沸,忽而極寒,凜冽刺骨。眼前天旋地轉,不知身處何地,向何處去,恨不得立時化為灰煙,飄散無蹤。
突然,腹中又是一下,是與我貼心貼肺的孩子在用他蓬勃的生命安慰我麽?涕淚漣漣,洶湧而下。
不記得是怎樣踉踉跄跄回到屋裏的。只知向榻上頹然一歪,骨頭如同從身上一根根剝離,散落如塵。
又過了很久,曹壽進來,捏一捏我肩,道:“怎麽還睡着呢,起來吃了飯再歇着吧。”
我惡心地想要撥開他的手,終于拼盡全力,忍住了。為了我的孩子,我要咽下所有的委屈與恨意,竭盡心力為他營造一個父慈母愛,其樂融融的家。
在一夜的輾轉反側中,我理清了思緒,淳于因淺薄驕橫,狂妄任性,她對于曹壽的吸引,不過是在曹壽逐漸長大的時候,她恰逢其時地出現在他的身邊,她是他除了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外最為接近的異性。淳于因的輕佻妖媚,一定大大填補了曹壽坐守書齋的枯燥與寂寞,當然,現在也一樣。
也難怪曹壽放不下她,淳于因确實長得美,雖然這美麗如同她的秉性,淺薄且咄咄逼人,但是用來疏散心情,足夠了!
我的唇角牽出淺淺的笑意。當年李夫人病入膏肓,武帝親臨病榻,只盼能看她最後一眼,李夫人卻以被覆面,執意不見。武帝怒氣沖沖,拂袖而去。李夫人的姊妹怪她不該違逆皇帝心意,李夫人卻嘆息着一語道破天機, “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
美麗的容顏,從來只是一見鐘情的敲門磚,卻絕不是天長地久的保護神,更何況,再美的容顏,也終會被歲月的利刃化為皺紋和白發。抑或,不必等到紅顏蒼老,只需有更美麗的容顏,去占據她的位置。
得意的笑容,在這個如墨的深夜,無聲無息地綻放,像一朵蒼涼而凄厲的花,開在無邊無際的沙漠裏。
歸寧時,我托付大嫂為我覓一位品貌端方的良家女子,伏侍曹壽起居,當然,最重要是長得美。大嫂亦是為人妻者,見我如此之托,已猜到三分,臉上不禁現出一點憫然之色。
我拉了大嫂之手,溫然笑道:“大嫂幫小妹這個忙,小妹日後必有重謝,只是事成之前,此事只我與大嫂兩人知道即可,莫要弄得滿城風雨,就連母親,兩位哥哥和二嫂那裏,大嫂也一概不要走漏風聲。若有了合适之人,大嫂只假托串親訪友之名,将人帶來家裏,叫我來相看便好。”
大嫂滿口應承,笑道:“惠班托付我的事,豈有不盡力的,只是如今你臨盆之期已近,還須多多保養自己才是。”
我唇角微微一動,立時蓄了一縷清淡的笑意,道:“多謝大嫂挂心,小妹記下了。”
過了十幾日,大嫂倩媒物色,得了一位女子,喚作祖姒,悄悄叫我回娘家相看。
我在大嫂的屋裏,見到了她。果真是個極美麗的女子!發如墨染,面若桃花,柳眉杏眼,鼻似懸丹,唇若施脂,齒如編貝,婀娜多姿,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我眼前仿佛浮現出淳于因的失望與落寞,不禁暗暗莞爾。
大嫂向我耳語道:“只是個貧窮人家的女兒,幼喪父母,沒讀過書,兄嫂又待她不好,只盼着仗着這份美色,多求些財物罷了。”
我初看這個祖姒,只覺她不擅言談,問她什麽也只是順着眼,雖生着一雙美目,卻無甚神采,想必沒有太多心機,心中只是稱願。又聽大嫂說她如此身世,不免憐惜,只是她這樣的境況,不為曹家妾侍,若嫁與別家,只怕更是不如,終究是紅顏薄命罷了。
我在品味別人的凄慘身世中,獲得了一絲悲涼的滿足,也許人之本性,大抵如此。
納妾之事本應有我全權作主的,只是當大腹便便的我向婆婆禀明此事時,婆婆亦有些不忍。
婆婆含着幾分酸楚,對我道:“我早知你賢德,只是你不日便要生産,我雖是曹壽的母親,也是曾為人妻,為人母的,斷不可為一時的歡逸,驕縱了他。”
我略施一禮,笑道:“正因為媳婦不日便要生産,因此日日因為不能侍候夫君,盡人妻之責而憂慮,婆婆允了兒媳這個心願,也是心疼媳婦了。”
婆婆見我堅決,也就不再多言。
我又命淳于因從此去祖姒屋裏伺侯,婆婆見我如此厚待妾侍,對我既憐且愛,自不必說。
整個納妾之儀,本應由我主持,只因我将要生産,婆婆便命我一切從簡,只擇了個吉日,一乘輿轎由側門擡進,又在內院挂了幾幅紅綢,請了幾個同族親朋,随意一聚便罷了。
禮數雖簡,卻事事須得我操心勞神,直到行禮那日,我腹中不時有隐約的疼痛,骨頭似要迸裂一般,三魂六魄便要從虛脫的身子裏沖出。
終于,當祖姒捧着一盞茶,敬與我時,她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似化作千萬條繩索,緊緊纏繞着我漸漸變得稀薄的孱弱之體,我被死死箍住身體的力量逼得避無可避,滾圓的身子仿佛立刻便要炸開。
在失去意識前的一瞬,我看見曹壽把我橫抱起來,滿室的燈紅酒綠倏然熄滅,我沉入無底的黑暗。
神思昏沉中,似乎有許多焦急的催促:“用力,用力……快端催産藥來……惠班,別怕,我在這裏……”一雙溫熱的手握住我失去溫度的手指,是曹壽,他是在憂心我,還是在憂心他的孩子?不重要了,這個即将噴薄而出的生命會把我們的人生牢牢連在一起,一生一世。
淚水劃過臉頰,如檐前滴落的雨珠,哦,為什麽沒有半邊蓑衣,替我擋一擋雨,我好冷,我需要一點陽光,那溫潤如玉,清澈如泉的雙眸散發的一點溫暖,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我被抛入無邊無際的荒野中,無依無靠,我好辛苦,活得好辛苦……
我疲倦已極,因為刻骨的疼痛而緊緊攥住的雙手漸漸松開,魂魄亦随之悄然游離……
熹微的晨光恰似烈日,刺得我雙目難睜,我試探着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終于,看到了君陶含淚的笑容和歡快的聲音,:“小姐醒了,小姐醒……”
曹壽忙捂住君陶的嘴,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悅,悄聲道:“小點聲,別吵醒了孩子……”
孩子?才意識到我的右臂,仿佛靠着一團柔軟,散發着生命的溫熱,側首一看,一個通紅通紅的小臉露在襁褓之外,雙眼緊閉,似兩條細線,睫毛卻長長得一動一動,我的眼耳心神,似乎定在了他身上一般,這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身上打着我的烙印,與我骨肉相連的兒子!我喜極而泣……
曹壽撫着我的肩,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喜悅似乎要從心裏滿溢出來,音調似飛揚的春鳥,又極力壓低,生怕吵醒了兒子,道:“母親也歡喜地一夜未眠,才叫豐生死拉硬拽地哄到房裏歇息了…..”
我含淚默默不語,又聽曹壽道:“母親已與我商量了名,叫曹成,願他成德立仁,等他再大些,表字由你這位飽讀詩書的母親來取,你看可好?”
我随口應了一句“好”。只見君陶端來一碗雞湯,眼中淚光猶自未幹,道:“昨天小姐吓死我了,産婆又不叫我近前,連老夫人也攆我出去,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姐了呢?”
嘴角浮上一絲凄涼的笑意,十幾年來,一直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全副心思關心愛護我的,只是天真如赤子的君陶。
曹壽不禁哂然,道:“傻丫頭!”接過湯碗一匙一匙喂我喝湯。
我方從初為人母的歡喜中暫時抽離,關切問道:“母親和豐生一定累壞了吧。過會子替我去問候母親。”
曹壽滿面春風,爽然應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