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夫婦(3)
曹成的出世,為寂寂庭院帶來了無限生機,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圍繞着他,所有的話題兜來兜去,也總會落在他的身上。
有了兒子,曹壽來得更勤了,然而祖姒的美貌也依然是一份不可抗拒的誘惑,如同一朵新鮮的蓓蕾開了殘花凋謝的枝頭,曹壽與她,也是如膠似漆的。我慶幸,我生下了兒子,曹家的長子。偶爾看到淳于因那陰戾的臉孔上掩不住的憔悴之色時,我的心頭便會浮起一團充滿苦澀的勝利的暢快。
春回大地,萬物複蘇,曹成每一日的神态舉止,都會帶給我不盡的驚喜,使我時時感受到生命的神奇,這樣的驚喜和神奇,沖淡了長日的寂寞,相忘了世俗的煩憂。
不久,祖姒也懷孕了,雖然第二的生命的來臨,不似第一個那般動人心魄,然而終究是喜氣洋洋,我心中雖五味雜陳,也是跟着喜氣洋洋的。
自然,作為曹家真正的女主人,我有義務去關懷祖姒和她腹中的孩子,婆婆畢竟年邁,沒有那麽旺盛的精力,于是,我這個剛剛生育的嫡妻,在撫育自己兒子之餘,幾乎把所有的時間與心思都用在護佑祖姒母子身上。而我,由此從婆婆,曹壽與小姑得到了什麽,更是不言而喻的。
令我欣慰的是,祖姒出身寒微,自幼做慣粗活,身子比我妊娠之時還壯健許多,連婆婆都自信滿滿地道:“祖姒若生個男孩,必然是強壯如虎的。”
事情本應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然而世事難料,祖姒分娩之時還不見異樣,待生下了女兒,不過一個時辰,便拉着曹壽的手,大呼“頭痛”。
我心中疑惑,只見祖姒四肢顫抖,面色如紙,涎沫外流,我心知不好,叫了産婆來瞧,可是産婆只會接生,哪裏懂得醫理?又兼三更半夜,可到哪裏去請太常呢?
大漢朝中,少府專在宮中治病,太常專為官員行醫,皆屬朝廷官吏,并不是輕易可以請得動的。
曹壽心中焦躁,披衣便要漏夜出門,去想辦法。可是這邊祖姒卻拉住他不放,直嚷嚷心煩意亂,十分害怕。
我橫一橫心,将曹成交給豐生照看,不顧家人反對,撲入無邊的夜色中。
聽着輿轎在空寂的夜裏“咯吱”“咯吱”,我的心思在迅速的翻轉,一刻也不敢停下,這樣的黑夜,就是汲汲于利的藥鋪,也不會願意開門迎客的,二哥早因小過而丢了官,賦閑在家,大哥雖為蘭臺令史,與太常卻說不上話。
馬續!想到這個讓我中心怦然的名字,清晰的意識甚至出現了瞬間的模糊,随即一分一分将思緒抽離,回到現實。他确實是我在這個無助的暗夜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是皇後親屬,炙手可熱,有他出面,別說太常,就是少府,也未必請不到。
可是,我就這樣孤身一人,深夜登門麽?
有何不可,我做的是合禮合情之事,更何況,人命關天。
多少次午夜夢回,想着有一日見了他,将會是如何心潮奔湧,故意茫茫,如今日思夜想之人就在目前,反而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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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不見,他的雙頰瘦削了些,面上也添了些風塵之色,只有那一雙眼眸,依然如昨,迷離蒼茫的神采中不由叫人憶起昔年的深情如許。
我壓下心頭所有破土欲出的悲喜,努力用了最平淡的口吻,向他略敘來訪之意。
在最初的飄渺迷茫之後,他逐漸平靜下來,仔細地聽我講起家中之事。
他沉吟良久,方慎重言道:“你說産婦之前身子一向康健,來瞧病的太常也從未說過此胎有何不妥麽?”
我點頭道:“不錯。”
他在屋內幾度徘徊,終于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一字一頓道:“此事人命關天,我不得不直言,我懷疑……有人下毒!”
一聽此語,我花容失色,幾乎站立不住,他遲疑一下,到底過來扶住了我,我顫顫問道:“你怎知道?”
馬續屏住呼吸,泠然道:“我少時也曾習醫,只因家人覺得習醫沒有前程,才不得已放棄,再者,你可還記宣帝之後許平君的死因麽?”
我心中一跳,當年宣帝即位後,即把他在民間所娶的結發之妻許平君立為皇後,然而大将軍霍光把持朝政,欲立自己的女兒成君為後,便買通了一個進宮照顧許皇後的婦人,将附子粉摻入了皇後的藥丸中,許皇後當即薨逝,而宣帝卻攝于霍光的威勢,不敢多問,以致被逼立了成君為後。至于宣帝多年後掃平霍氏一族,卻是後話。
一顆心在胸口突突地跳,萬萬想不到這躍動在史書之間的鬼魅會幽然游蕩于自己身邊。
馬續見我沒了主意,忙勸慰道:“先不必慌亂,你帶我前去看看,附子粉并不是什麽高明的害人之法,有我這點醫術,一瞧便知,若是我多心最好,若真有人心如蛇喝,向産婦下毒,你離家這些時候,只怕……”
想到曹成可能籠罩在一個殺人兇手的猙獰與陰森中,冷硬的恐懼從頭頂直貫到腳心,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我猛拉馬續的手臂,聲音已被扭曲得變了形,:“快走,曹成還在家裏。”
馬續的猜測被不幸的明證了,我們乘坐的輿轎剛剛停下,就聽到祖姒房中傳來哭聲一片,如同秋夜裏別離枝頭,飄然而下的枯葉,絕望而幽冷。
曹壽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頹然坐于床頭,漠然如死,沉痛已極,一雙手還握着祖姒伸出繡被的一段慘白如紙的手臂。
對于馬續的到來,他竟然絲毫不覺詫異,我心底稍慰,這樣也好,過後無人處再與他解說,總比在馬續面前與自己夫君假作撇清的好。
馬續看了看祖姒遺容,向我點了點頭。
我立即會意,挨坐曹壽身邊,看着祖姒恬靜姣好的面容,已被死神攫去了最後的溫度,她還那麽年輕,才不到二十歲,她的女兒,擁有一張與她一樣嬌媚動人的容顏,如四月新發的杜鵑,瑩潤鮮妍,她像曹成剛剛出生時那樣柔軟,卻已經永遠失去了母愛。
我為曹壽拭一拭眼淚,低聲言道:“祖姒撒手人寰,不是天意,而是人為,”我咽了一口唾沫,希望咽下升騰到喉嚨的厭憎與憤怒,“有人要害她!”
曹壽一個激淩,幾乎跳将起來,眉心間攢着劇烈的驚異與惶恐,連聲叫道:“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是誰,誰……誰要害她?”
此情此地,我多說無益,淡淡望了一眼馬續,沉聲道:“這位馬兄長頗通醫術,讓他來說吧。”
馬續拱拱手,慨然言道:“如夫人是中了附子之毒的症狀,附子是烏頭的子根。生附子有毒,泡制過的附子因為辛、甘,大熱,仍舊有毒性,平常人使用,藥量都要小心再小心,更是孕産婦的絕對禁忌之物,依在下看來,如夫人只怕在生産之前,吃下了數量不少的附子。”
曹壽雖然時常遇事優柔,卻心性聰敏,祖姒猝亡,已屬怪異,若不是事發突然,讓他猝不及防,只怕也早已疑心了。
我見曹壽心思雖在轉動,卻茫然向我,便将在路上早已考慮妥當之計,一一行來。
我先将閑雜人等遣了出去,又嚴命下人不許對婆婆小姑洩露一字半句,遂端坐于正對門戶的一張胡床上,疾言厲色道:“淳于因,跪下!”
淳于因見屋裏的下人只留了她一人,本就有幾分慌張,又聽聞我的語氣,大異往日,那嚣張無忌的臉上,頓時籠了一層陰鸷之色,如一條蜿蜒蠕動的毒蛇,“咝咝”吐着信子,無奈我是主,她是仆,只得依從跪下。
我微微側目,輕聲道:“怎麽樣?是你自己說呢,還是叫我替你說。”
淳于因作困獸猶鬥,仰頭昂然道:“奴婢不知夫人在說什麽?”
我的聲音倏然猶似三尺寒冰,森森地透着徹骨的冷,“附子殺人,并不是什麽高明的手法,随便請個人來,便能瞧得出,這屋裏除了你這位貼身侍女,誰還進得了如夫人的內室,又有誰日日親手伏侍她的飲食醫藥?——自然,你可以不認,若訟于官府,将家裏翻天覆地地搜查起來,不怕找不到蛛絲馬跡,我就不信你求購附子之時,便是神不知鬼不覺。”
淳于因膽大妄為,卻是個聰明人,聽我此言,情知今日之事已無從抵賴,遂将脖子一梗,凜然叫道:“你既已知曉,也不必再問,要殺要刮随你吧。”
曹壽聞言,勃然大怒,陡然從床邊跳起,沖着淳于因就是清脆一掌。
這一掌用上了十二分的力道,淳于因的半邊臉頰頓時腫脹起來。
淳于因抹一把嘴角的血絲,森森冷笑,這冷笑似檐下玲珑剔透的冰淩,有剌骨的疼痛,夾着一點悲涼的傷恸,襯得她更像暗夜獨行的妖魅。
我不忍再看,咬一咬嘴唇道:“你從小伏侍少爺,也算有點兒苦勞,今日之事,你若自己尋個了斷,我可保你身後聲名,說你是自愧護主不周,情願生殉,曹家自會厚葬于你,不至叫你做個孤魂野鬼。”
淳于因一陣狂笑,令我寒毛直豎,曹壽反而遲疑,喃喃道:“就不能……留……留她一條命嗎?”
今日之事我心意已決,遂冷下心腸,道:“你只念她從小伏侍你的情分,難道不念祖姒為你生兒育女之情,難道不念我們的女兒一出世便失了生母——她今日能對祖姒動手,若再留她,誰能保證日後我們這一雙兒女的周全?”
曹壽聽我提起兒女,其心亦堅,遂對淳于因言道:“不是我對你狠心,實在是你做的事……太……”說罷,一聲嘆息,悄然離去。
淳于因唇角蓄滿了輕蔑,笑聲裏有一種隐隐的颠狂,不由人背脊生寒,幽冷的音調仿佛自地底深處傳來:“你贏了,夫人,不愧為班婕妤之後,真是亘古少有的賢女啊!哈哈……”她長笑幾聲,“你以為你真的贏了嗎,你真的以為你跟曹壽是恩愛夫妻嗎?你的夫君對你有多少恩愛你心裏最清楚。”
我大窘,馬續就在旁邊,淳于因卻當着他的面揭開了我最隐秘的傷痕。
我的面色大概極其難堪,因為從餘光中,我看到馬續正愣愣地盯着我,我振一振精神,冷冷道:“你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子,還有臉在這兒亂說瘋話,我班昭上可對天地神明,下可對父母夫君,我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什麽對不起天地良心的。”
淳于因輕輕一笑,道:“是啊,這才是你的厲害,你可以贏過所有人,可你贏得過命嗎?你心裏的瘡疤,是你永遠說不出也道不出的,哈哈……老天可真是公平啊!你這個曠世賢女,做得有滋味嗎?”
淳于因的話似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在我的心裏翻滾攪動,攪得我痛入骨髓,我按着胸口,生怕一不小心,一顆血肉模糊的心會從胸腔裏滾落出來。
突然眼前一亮,銀光閃過,只見淳于因拔出一把匕首,一種強烈的自我保護的意識讓我渾身緊縮,我為什麽沒想到她會想與我同歸于盡?幾乎在同一刻,馬續飛身撲到我面前,如同當年的那件蓑衣,像一雙溫暖的翅膀,兜頭兜臉地護住我,那樣安定,那樣踏實,真想在這雙翅膀下,平靜安然的一生一世。
但我與馬續皆是虛驚一場,淳于因的匕首,并未刺向我,而是刺向自己的胸口,噴濺而出的溫熱血液在馬續的玄色朱雀紋曲裾上,開出了點點斑斑的桃花。
淳于因自戕之後,一時還未斷氣,看到馬續驚惶失措的徒手來救我,已是明白了□分,她拼盡僅餘的一點力,幸災樂禍地注視着我和馬續,道:“可惜,可惜,命裏不該得到的,終究是得不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氣若游絲,橫屍當場。
我自幼不曾見過如此慘烈血腥的場面,不由五髒六腑都要嘔了出來,兼之方才馬續舍身相救,才使我終于明白,這世上終究是有愛我勝過自己性命的男子。但時至今日,縱然明白又有何用呢?再深重的貞悫之心,再美好的得意相親,皆成了如煙過往,不可追谏。
這短短一夜,我經歷了無助的惶急,重逢的況味,嫉妒的颠狂,隐秘的痛楚,瀕死的恐懼,至愛的明證,百感交集,一時像定在了胡床上一般,動也動不了。
還是馬續先從震驚中剝離出來,慢慢走至我身邊,黯然道:“一切皆如你所願,就依着你原先想好的往下做吧。”
我聽馬續話中有異,微微一怔,喉頭一緊,帶着幾分沙啞之聲,問道:“兄長這話……是什麽意思?”
馬續仰天長嘆,道:“惠班的聰明才智,世所難及,若假以時機,必能成就一番事業,勝我這個無用的書生百倍。”
我心痛難當,一直以來,雖與他咫尺天涯,他卻是我心中永不落下的一輪明月,永不散去的一縷清風,只因有他,可以時而想想,才使我幹枯無味的生活多了一點點可憐的生趣,如今,他竟也這樣看我……我該用怎樣的言語向他解釋我生命中所有的艱辛與苦澀?
我解釋不了,是的,走到這一步,何嘗是我的本意,我贏不了命運,我所能作的,只是順天安命。順應天命,便意味着要時時違拗自己的心,因為我是曹壽的妻子,曹成的母親,所以,我別無選擇。
但是,馬續面前,是我唯一可以
軟弱的地方,我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凄然言道:“兄長,我很辛苦,你可知道,我活得有多辛苦。”
馬續輕輕拂去我泫然而下的淚水,懇切言道:“我知道,我不該那樣說你,惠班,你永遠是我……”
他的話被溢出喉嚨的哽咽淹沒,倏然轉身,默默離去。
走了,都走了,屋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這凄涼孤清的夜,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