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蘭臺令史(1)

春暖聽琴,夏炎品茗,秋涼賞月,冬寒踏雪,歲歲年年的光陰便在這浮生若夢的悠游與孩子們日漸長大的歡愉中,從指縫間溜走了。

曹壽在将要學成歸來,入仕為官時,被一場急病奪去了年輕的生命,撇下我與一雙兒女,好在有親朋族人的幫襯,日子卻還過得去。

我是贏不過命運的,只消命運之神輕輕一拂,我便成了早寡之人。

經歷過如許滄桑,我已是看破有盡身軀,悟入無懷境界,只每日閑讀萬卷簡牍,細做女紅針線,撫育膝下兒女,安享天倫之樂。幾年下來,倒也波瀾不驚。

曹成和少君,成日在院子裏你追我跑,撲蝶戲水,怡然自樂。看到他們盡情地享受着童稚髫年的無憂無慮,我常常會想起我們兄妹三人幼時言笑宴宴的時光。

曹成性子多半像我,沉靜溫和,又有他父親的幾分優柔,他自幼苦讀詩書,從不叫人操心,我也是極欣慰的。待他将近束發之時,我便依老子的“上德若谷”,為他起了“子谷”作為表字。

少君的名字是我取的,只因她是家中幼女,是希望她能成為女中君子的意思。當年顯宗皇帝将賈貴人所生之子交給馬皇後撫養時,說了一句話,“人未必當自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少君從小跟着我,我們的母女之情,如親生母女一般厚密。她幼承庭訓,只是并不沾染那些有關仕宦之書,只多讀《女憲》之類,她活潑好動,像曹壽的性子,卻規行矩步,頗有大家閨秀之氣。

守恬淡以養道,處卑下以養德,去嗔怒以養性,薄滋味以養性。我帶着一雙兒女在菜根粗黍,淡泊度日中細細體味着父親留下的“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的遺訓。

這些年來,母親與婆婆相繼過世,守着空蕩蕩的院子,不時也會有苦悶之感,大嫂體貼我的心意,便時常的招我歸寧,姑嫂一處閑談,兩聲說笑,學學針黹刺繡,論論教子心得,倒也十分解悶。

自我守寡之後,大哥每月總要将他微薄的俸祿分出一些來,照應我們孤兒寡母,我心中感激,只是兄妹手足,說不出客套之語罷了。

這一日與大哥在室中飲茶聊天,大哥笑咪咪地看着在庭院中追逐玩耍的曹成和少君,對我道:“曹成眼看就能進學讀書,少君嘛,雖不是你親生,我看對你也極孝順的,小妹,你再熬幾年,便可熬出頭了。”

這兩個聰明可愛的孩子,确實是我枯寂人生中最大的希望了,我滿足地笑笑,道:“怪道人言‘多子多福’,這些年若不是這兩個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呢?”

大哥輕嘆一聲,道:“可惜妹夫去得早,少君若是個兒子就好了,小妹日後豈不多一重倚靠?”

我咽下一口溫茶,唇齒間依然留着餘香袅袅,笑道:“‘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世人皆重教育兒子,卻不重教育女兒,此乃迂腐之見,須知女兒若不知教誨,不守禮義,一樣會使家族蒙羞,再者,這世上哪一個有志有節的男兒,不是由守禮好義的母親撫育長大的呢。”

大哥呵呵大笑,道:“誰說我們惠班不擅言談,講論起道理來也是引經據典,不容置喙啊。只是你提起衛子夫,愚兄倒真有一事,要聽聽小妹高見呢。”

大哥仍是将全副精力皆投入到史書的撰寫中,并借用父親先前采集《〈史記〉後傳》的史料,納入這部典籍,命曰《漢書》,欲起高祖建漢,訖王莽覆亡,作一部真正完備詳明的漢家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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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歸寧,大哥便要同我讨論《漢書》的編寫事宜,因為除了我,他也确實找不到可與之議論的人。

我莞爾一笑,心知大哥修史之志,始終不渝,因笑道:“大哥謬贊了,小妹洗耳恭聽便是。”

大哥立即斂了笑容,正色道:“我剛剛寫好《武帝紀》和《外戚傳》,但提及衛思後,卻有一躊躇之處。”

我放下端到唇邊的茶盞,興味甚濃,卻只應了一聲“哦”,仍舊一言不發,聽大哥講下去。

大哥蹙眉凝神,道:“衛皇後當年因巫蠱之禍,被武帝收皇後玺绶,自殺,雖說收了皇後玺绶,下一步便是廢後,但事實是,衛皇後在廢後诏書宣讀之前,就已自盡,武帝無法廢除一個死去的皇後,此事便不了了之,那麽這衛皇後到底是被廢了呢,還是沒有被廢?”

我展顏一笑,道:“編修史書,只需依實而記,不虛美,不陷惡,便是盡到史家本份了,至于衛思後有無被廢,卻不必糾結太多吧!”

大哥聞言,更現愁容,嘆道:“若只是這樣簡單就好了。衛後自盡之後四年,武帝駕崩,大将軍霍光因為茂陵中無嫡後陪葬,便追封武帝生前最寵愛的李夫人為孝武皇後,陪葬茂陵,家不可有二妻,國更不可有二後,霍光追封李夫人,就表示已承認衛皇後是被廢之人了。”

我的口氣坦然而平穩,道:“霍光此舉,也合情理,武帝的陳皇後早已被廢,衛皇後因為巫蠱之禍而無法入葬茂陵,昭帝生母鈎弋夫人又因罪見譴死于雲陽,無論是結發之妻,還是曾經的太子生母,皇帝生母,都是無法陪葬得享皇後尊榮的了。”

大哥疑難之色越發凝重,手指繞着細細的結璎,道:“可是後來宣帝即位,宣帝乃衛皇後曾孫,便追封衛皇後為‘孝武衛思後’,惠班,你知道,廢後是沒有資格得到谥號的,若宣帝追封衛思後是對的,霍光追封李夫人便是錯的,反之亦然。”

我不由唏噓,嘆道:“是了,大哥若記衛後被廢,便是宣帝不遵先皇之旨,是不孝,若記衛後未曾被廢,便是霍光不敬皇後之崇,是不忠。事關帝王皇家的大事,大哥這一筆寫下去,誰又知道會生出什麽叵測之事,父親當年稱贊太史公曰“辯而不華,質而不野”,可誰知對史官而言,文才卻是小事,秉筆直書,卻是最難的。”

大哥心有戚戚,沉重地點點頭,問道:“惠班可有什麽良策嗎?”

我來回地轉着茶盞,沉思良久,直到茶水由熱變涼,腦仁有些疲憊地向外脹,卻依然不舍得停止思索,嘴裏只叨念着“廢後” ,“廢後”,又自言自語道:“這些人也真真麻煩,人都逝去那麽多年了,還要追封,徒然叫後世史家多少年後又為難呢……”

一語未了,突然靈光一閃,思緒只停在這“多少年後”上,一時豁然開朗,頓時心懷大暢,笑道:“有了,大哥只寫‘衛思後廢後四年”霍光追封李夫人,便妥當了。這‘廢後’的‘廢’字,既可作‘廢黜’之解,又可作‘殺死’之解,後世人讀之,便明白了其中緣故,又不背史家‘直書其事’之旨,又不會招來麻煩。”

大哥拊掌大笑,道:“終究是小妹蘭心蕙質,文采神思皆是一流,日後編修《漢書》,我确是該請小妹多多參詳才是啊!”

我卻高興不起來,默然半晌,方道:“大哥若同小妹商量,小妹必當知無不言,然而古今修史之人,記錄的既是帝王将相的是非功過,就會‘言多必有數短之處’ 難免開罪于人,何況這些被開罪的人,皆是可于自已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呢,別的不說,只看太史公這一世的辛酸坎坷,便可知曉。後世若再有修史之人,又不知會有多少人,傷了自身,累及家人呢。”

大哥緩緩沉下臉來,眉宇間透着一絲憂慮之色,既而擡頭,坦蕩一笑,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就算會有不虞之禍,為兄也無怨無悔,若沒有左丘明,太史公的秉筆直書,我煌煌華夏的衣冠神采,豈不要湮沒無聞了?”

我沉靜微笑,是的,有文字,就有根柢,有史書,就有血脈。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漢家文史猶在,華夏風采,便不會湮滅。

我一再叮囑大哥做人做事上,須謹慎小心,以防無謂的災禍。但終究天有不測風雲,一朝不慎,竟落入了他人彀中。

二哥自賦閑在家,除了為官府抄些文書養家,有餘錢時,也會呼朋引伴,游歷名山,增長見識。大哥只勤于蘭臺令史的公務和編修史書,因此兩位兄長日常見面便少了。

大哥時常寄信給二哥,囑咐他飲食寒暖,用功上進,偶爾也會議論些官府中事,傾訴心情。

在一封寄與二哥的家書中,大哥寫到他的一位同僚,叫做傅毅的,“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 武仲是傅毅的表字,言語之間隐約含着對傅毅的不屑之意。本來家書,外人是不得看見的,誰知偏偏事有巧合,大哥的書僮因一次送了幾封信,糊裏糊塗将這封家書與其他公文書信弄錯,竟送到了別人手上,如此一人知而人人知,最後傅毅也知道了。

傅毅心胸狹窄,是個睚眦必報之人,大哥本想他會當面責備評理,卻不想傅毅得知信中所言之後,仍是見面行禮和顏悅色,仿若無事一般。大哥正自松了口氣,誰知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不久,傅毅向朝廷上書,告發大哥“私改作國史”,龍顏震怒,大哥被收捕,《漢書》也被查抄。本是文人相輕的小事,卻衍生出一場文字之禍。

私修國史,罪名可大可小,消息傳來,我心急如焚,立即将兒女托付給已經出嫁的豐生,趕回娘家同二哥商量對策。

奔進家門,只見一片狼籍,到處是斷簡殘編,折成兩截的筆,摔成碎片的硯,扔的滿地都是,已是心中大駭,又聽到屋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更不知發生何事,忙揣着忐忑疾入內室。

孩子們都被打發了出去,二哥在屋裏來回踱步,坐立不安,大嫂坐在正對廳堂的胡床上,只是哀哀哭泣,二嫂坐在旁邊的美人榻上,也嘆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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