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蘭臺令史(2)

二嫂見我到來,忙起身讓坐,仍舊不停嘆氣。二哥神情憂急的看我一眼,臉憋得通紅,雙眉擰成疙瘩,只說不出一句話,又沮喪地垂下頭。

我并不入坐,只拉着二哥的手,一徑問道:“大哥怎樣?”

二哥方停了踯躅,皺眉嘆道:“皇上如今只是收繳了書籍,至于如何處置,還未發話。”

大嫂略止了哭泣,仍是淚流滿面,道:“這樣大陣仗,你大哥在牢裏還有好嗎?若聖上不寬恕,我也不要這身家性命了,要死要關,我只陪着你大哥就是了。”

我方要上前相勸,二嫂是個語快之人,先勸慰道:“大嫂先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大哥只是被收押,并未治罪,大嫂須寬心才是。”

我雖然心如湯煮,卻也順着二嫂之言勸道:“大嫂先別亂了方寸,我們一家人慢慢想辦法。”

轉首又向二哥投去求助的眼神,輕聲問道:“二哥可有何辦法麽。”

二哥用力抿一抿嘴,語氣堅決,道:“別人上書誣告,我們就得上書辯誣,可我們班家只大哥有官職,我乃白丁一個,如何上書?就算上書,人微言輕,又如何能讓當今信服呢?咳!早知如此,我便該好生做這個蘭臺令使,終究是二哥無用……”

二嫂的眼中浮起些許憤憤,我知這幾年二嫂因着二哥賦閑之事,沒少埋怨,遂打斷二哥之語,搶上言道:“如今不是自責之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家人須同心協力,才可救出大哥。”

二哥讷讷問我道:“惠班,你可有辦法嗎?”

我凝神片刻,鄭重言道:“我的想法與二哥一樣,上書辯誣。我們雖無職無權,也當效缇萦救父,便民意上聞。”

二哥精神一震,道:“不錯,弱質女流尚能上書救父,我班超堂堂七尺男兒,更無退縮之理,我這就去草拟奏章。只是……”二哥稍稍舒展的眉頭又是一蹙,沉吟道:“如今大哥身陷囹圄,這奏章自是越快送到皇帝手裏越好,若待聖旨一下,便再無回旋的餘地了,”二哥摸索着下巴,心中顯然在急速翻轉,“若是有人……幫我們……”

二哥雖好武尚俠,卻是個精細之人,只是他外表堅毅勇武,不似那般心機外露之人罷了。我暗自欣然,果然兄妹一脈,心有靈犀,遂淡淡道:“若是有人幫我們呈上奏章,最好再能說上幾句好話,大哥可保無虞。”

一旁的大嫂聞言,立即站起,迫不及待言道:“可我們能認識什麽人呢,你大哥的那些同僚們,知道咱家出了事,都避之唯恐不及呢。”

我低眉須臾,心中已有計較,肅然擡眼,道:“當今馬皇後的堂侄馬續,是大哥的同窗學弟,況且大哥曾協助博士為馬續等人講授學業,實有半師之分,馬續為人忠厚善良,他若幫忙,大哥無憂矣。”

一家人聽罷皆大歡喜,二嫂忙端來茶水,滿面春風,笑道:“說得口都幹了,快喝口茶潤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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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端起茶水,方要往嘴邊送,又放下,詭秘一笑,對我道:“惠班,兄長的文采不如你,這封奏章,還是借你之筆,替我起草吧!”

我粲然一笑,低首飲茶,心中溢出一絲欣慰踏實的融融暖意。

一切都順理成章,大哥不久即被釋放,書籍全部返還,又升遷為郎官,深得皇帝贊賞,寵命優渥。

馬續自然成了班家的座上賓,大哥對這位學弟的人品才華,很是喜愛,漸漸地,也常與他談講些修史之事,馬續饒有興味,自此更是醉心于文史。

二哥心思靈活,由此事起,看到了展平生志向,盡報國之志的希望,終于,幾年之後,二哥借助馬續和幾年來結交的朝中之士,得到了随從北征匈奴的機會,從此一發不可收。

大哥由此事起,也知道若想專心修史,明哲保身,需得在朝中有人庇佑。所以,當肅宗皇帝即位,沘陽公主的大女兒窦氏被立為皇後,窦皇後的兄弟窦憲又有意要提點大哥為左膀右臂時,大哥便接受了。

窦憲提拔大哥,也确是有淵源的,窦氏兄妹的曾祖窦融,曾為漢室大将,而我們的父親,曾經做過窦融的從事。

從此,大哥在朝中更受重用,升為玄武司馬,肅宗多次召他入宮廷侍讀,皇帝出巡,常随侍左右,奉獻所作賦頌。

一次,大哥在與我談講朝廷之事時,他略有得色,對我道:“近來看到京師大興土木,就上了我在太學時所作的《兩都賦》,‘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皇上看過後,大為贊賞啊!”

我亦為大哥高興,揚一揚娥眉,道:“大哥青雲得路,卻不忘民生疾苦,确是難得。”

大哥目光迷離,仿佛在回味昔年舊事,感慨道:“說起這《兩都賦》,還是當初在太學時被博士遣往西京時所作,”大哥看我一眼,似乎又搜索到一個記憶的片斷,“我記得那時怕你來太學探望我撲個空,還特意叫馬續給你捎信。”

我一個恍惚,随着大哥話語瞬間墜入記憶的深淵。那兩束刻苦銘心的目光,那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雨,暮春時醉人的詩句,盛夏裏濃烈的香氣……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努力抽離,纖細的手指按了一按太陽穴,平靜道:“大哥既入了窦憲幕府,仕途上自是可大展鴻圖,這編修《漢書》之事,大哥又作何想呢。”

大哥的神色有些凝重,随意呷一口茶,凜然道:“惠班以為我在朝中尋求庇佑,真是為了榮華富貴麽?我們班家世代書香,名利不過‘于我如浮雲’而已,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順利編寫《漢書》,叫他流傳于世啊!太史公當年因為怕《史記》被毀,曾将其‘藏之名山’,我也曾因私修國史而锒铛入獄,若不如此,父親的修史之志何時才得實現?”

我感懷不已,想起父親,喉頭不免哽咽,遂問道:“小妹雖是女子,也願為父親遺願盡一份力,要不要小妹想法子,結交窦皇後?”

大哥斷然拒絕,斬釘截鐵道:“不要,如今我依附于窦憲,已足可以保身,你千萬不要攪進來,不但如此,你還要疏遠窦氏一族,不要一朝有事,殃及我們班氏滿門。”

我聽到“班氏滿門”,心中大驚,疑惑道:“難道大哥知道會發生什麽事麽?”

大哥無奈苦笑,搖頭嘆道:“大哥也是預感,但願不要真的發生。你可知道,窦皇後無子,當今太子,乃是小梁貴人所生,小梁貴人的父親梁竦謀反一案,正是窦皇後暗中派人誣告所致啊!小梁貴人亦死在這件冤案中,惠班,你想想,當今太子若有一天繼承大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死在養母手中,會怎樣”

我心驚肉跳,宮闱之中的血腥争鬥,使人不忍卒聽,不由想到,祖姑母能在刀光劍影的宮廷中得到善終,又嘗盡了多少艱辛痛苦?

欲勸大哥退步抽身,無奈《漢書》未竟,不能半途而廢。

盡管前途未蔔,為了《漢書》,大哥還是執著地走了下去,十幾年下來,倒也風平浪靜。

永元元年,大哥作為中護軍,随大将軍窦憲奉旨遠征匈奴,大敗北單于後,奉命撰寫了《燕然山銘文》,刻石記功而還。而這個時候,二哥正在連天的烽火中,震耳的角聲裏,平定莎車,威震西域。

我回娘家為大哥賀喜,一進門,便如兒時那般頑皮地笑道:“大哥此番功勞果然不淺,二哥若知道,只怕要感慨大哥‘無心插柳’了。”

大哥卻無半分自得之意,揮一揮手,頭上的束髻冠亦随之微微顫動,神情散淡道:“我不過是随喜,二弟才是馬上打下來的赫赫戰功——且莫說這些了,我有正事與你商量呢。”

我笑意盈盈道:“何事?”

大哥拉我至案前,書案上竹簡堆積如山,大哥頗有成就,笑道:“這《漢書》我已完成大半,剩下的都好說,只這《司馬遷傳》卻是尊崇之心愈重,敬畏之情更怯,竟不知如何下筆了。”

我颔首道:“大哥有此情懷,卻也平常,只是大哥覺得難在哪裏呢?”

大哥撫摸着一卷卷竹簡,似撫摸着自己的兒女一般珍視,道:“生平經歷,一概都好說,只太史公一生所著,乃是曠世奇文,咱們後人若要評一評《史記》之偉,終覺畫蛇添足,若要為太史公立傳,不評又不說不過去。”

我以手支頤,凝神思索,細細回味着大哥所言,終于笑道:“既然大哥認為自己品評不好,那就讓司馬遷自己來評,如何?”

大哥不解其意,問道:“惠班的意思是……”

我指着案上的一卷書簡,笑道:“父親生前,極其推崇太史公的《報任安書》,此文辭氣沉雄,情懷慷慨,抒光明磊落之志,道九曲回腸之情,乃是難得的至文,大哥便把《報任安書》放在《司馬遷傳》中,太史公自己說的話,豈不比我們千言萬語來得真切?”

大哥喜出望外,大笑道:“對啊,再加上父親生前已為太史公寫的贊語,就全齊了!好啊,小妹,真不愧我班家之女,大哥從心底佩服你呢!”

我垂首不語,只覺當不起這樣的稱贊,擡手撫了撫大哥鬓邊早生的華發,辛酸道:“《漢書》要緊,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大哥的皺紋比去歲又添了許多呢。”

《漢書》眼看就要寫成,父兄的心願馬上就要實現了,正在大哥一步步接近理想的頂峰時,橫禍到底還是降臨到他的身上。

永元四年,窦憲謀反,被肅宗一網成擒,窦氏家族倒臺了。大哥也未能幸免,被雒陽令種兢羅織罪名,關入大牢。

如果說無知無畏,終食惡果是悲劇的話,那麽明知前路艱險,卻不得不無奈前行,就是比悲劇更加絕望的悲劇。

二哥尚在西域縱橫沙場,其實,就算他回來,也救不了大哥,我深知,大哥這一次的入獄,與上次有着本質的不同。

但辦法還是要想的,馬續在朝中的地位,已随着馬太後的去逝,馬家的式微而一落千丈,他多方奔走,終于打聽到,雒陽令種兢之所以咬着大哥不放,只因為幾年前,大哥的家奴酒後罵了他。唉,禍福無常,命數難測。

不久,在馬續的疏通下,大哥從牢裏寄來一封信,留下最後的遺言。信中除了安慰妻子,囑咐兒女之外,更将《漢書》編修的大任,交給了我,并托付馬續協助于我,最讓我悲痛欲絕的,是大哥因為怕我被連累不能繼承父兄之志,竟一再叮囑我不要救他。

幾個月後,大哥于獄中去世,當噩耗傳來的時候,我再也強忍不住,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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