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信仰
這個問題讓科斯莫一晚上都沒睡好。
他自己都沒想到, 安德烈·米爾可能是影子商人這個猜測,給他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巨大震撼與不安。
他的确知道,那位雜貨鋪的店主、他的老板, 克萊門特·莫爾巴勒,恐怕不是一位普通人。無論是雜貨鋪之于托雅鎮的意義, 還是許多人對待莫爾的态度,都讓科斯莫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但是, 安德烈·米爾。
這個聲稱自己只有「十幾歲」, 表現得熱情開朗、興致勃勃、外向健談的年輕人, 卻是一個入侵他國、掌控着神明力量、殘酷地讓人類成為夜晚屬民的可怕存在嗎?
……當然,格列高利的人們并沒有死。他們只是失去了影子、只是再也無法生活在太陽之下、只是會被陽光灼傷、只是不得不成為月亮的屬民。
「只是」。
科斯莫有點失眠, 他煩惱地翻了個身,感覺自己的想法也跟着翻了個面。
這算是什麽「只是」!
因為太陽與月亮打了一架, 所以月亮的眷屬就要遷怒于太陽的信徒嗎?這種做法當然顯得虔誠,但也顯得殘酷而傲慢。
人類在此刻不過是某位神明的附屬品而已。更可怕的是, 這畢竟是一個擁有神明的世界, 如果不成為某個神明的附屬品, 那麽人類本身就無法存活。
比起科斯莫真正的故鄉,這個世界——這個擁有神明的世界,是迥然不同的。
想到這裏,科斯莫又嘆了一口氣,又一次煩惱地翻過了身。
他無法認可影子商人的做法。要是将這種做法代入到安德烈·米爾的身上, 科斯莫就更加感到怪異與煩躁了。他承認他在某一刻真的将安德烈看作是一個幼稚但單純的「孩子」。
事實卻打了他的臉。
但是,另外一方面, 他也沒法将自己代入到格列高利人身上。
他同情他們, 當然。但是, 他又沒法真的理解這個世界的信仰運作體系。
……說到「信仰」……
科斯莫突然睜開眼睛, 怔怔地盯着寂靜夜晚黑漆漆的天花板,感受到他的貓貓們睡覺時挨在他身邊的溫暖又毛茸茸的身體。
他想到了那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教堂?”
第二天早上,科斯莫去了雜貨鋪,立刻便跟莫爾提及了這個問題。而莫爾則拉長了語調複述了這個詞。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科斯莫如今使用的這種語言中,并沒有可以将「教堂」直接翻譯過來的、相對應的詞語。
當然,如果生搬硬套,類似「神聖的地方」「朝聖之地」「崇拜神的場所」之類的詞語,倒的确也有,但科斯莫認為那并不完全能概述「教堂」的功能。
莫爾顯然沒明白科斯莫究竟是指什麽。
“我的意思是……就沒有一個集中的、固定的場所,每隔一段時間,就讓人們共同在這裏進行崇拜、信仰神明的儀式……像是這樣的地方?”科斯莫不太确定地說。
他自己從未信教,所以對于教堂的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
他的故鄉沒有神——應該沒有吧?但是卻擁有不計其數的教堂與信仰;而這個世界,明明擁有神,卻反而沒有類似的宗教場所?
莫爾仔細思索着科斯莫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麽,他表現出了一副相當重視這個問題的模樣。
隔了片刻,他才回答說:“我不确定你說的「教堂」是指什麽……某種建築物?如果是指崇拜神明的地方,那麽有些神明的确會在意這件事情,會讓祂的信徒修建類似的建築物。
“我們将那個地方稱為「聖所」。不同神明的聖所有着不同的名稱,但都可以統稱為聖所。
“但是,聖所與你所說的教堂的不同之處在于,聖所是不可能讓普通信徒進入的,因為這裏就可以直接溝通到神明。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莫爾突然若有所思。
“你是好奇神明與信徒的交流方式,是嗎?”莫爾問。
“是……吧?”科斯莫懷疑地回答。
他是嗎?
不管科斯莫是不是,莫爾已經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神明不可能回應、也不可能回饋每一位向祂祈禱的信徒。所以,像你說的那種教堂,如果真的修建起來,那麽神明會多麽厭煩呀!
“因此,一些較為溫和、喜歡信徒的神明,會通過聖所來偶爾回應信徒、幫助信徒。至于一些殘酷、孤僻的神明,即便信徒信仰祂,祂也不會回應。”
科斯莫的心中含含糊糊地出現了一個想法。他意識到了一個核心的問題。
“什麽是神?”
“擁有神的力量,就是神。”
“但是你之前說……”
“所以,那是「年輕的家夥」。”莫爾低笑了一聲,“比如安德烈,他擁有神的力量,但是他還不是神,因為,他的名聲還不足以讓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神。
“事實上,「商人」們的情況都是如此。他們都還不足以稱為「神」,以人類的定義來說。有的商人安于現狀,也無意成為神;但是,有的商人,比如安德烈,卻是野心勃勃的。”
科斯莫恍然大悟。
他終于意識到他始終以來忽略的問題——力量。
“神明”不過是人類對于某種力量的描述。而這種力量本身就真的在意人類的描述嗎?
這個世界的神、這個世界的人類信仰的對象,是真正擁有某種神奇力量的存在。祂們并非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僞的情況,祂們的确存在、為人所知、時常顯聖。
如果按照他的理解,莫爾口中的聖所實際上就是「教堂」,只不過,這個世界的「教堂」并不是面向所有人的。
教堂用以祈禱;但這個世界的神明的确能聽見祈禱,所以,如果教堂遍布世界,那神明恐怕也會厭倦這樣的祈禱與建築。
此外,信仰體系內的高層,自然也不可能讓普通人「容易」地接觸到神明的力量。在信徒與神明溝通的過程中,他們必定會設下層層障礙,用以維持自己的權威與地位。
……而信仰?
信仰不值一提。
最根本的問題就是,莫爾暗示了一個本質上的事實,也就是,神明的力量與信仰無關。
神明樂意用力量幫助、回饋信徒,是因為祂們溫和、仁慈、喜愛信徒;而如果祂們并非如此,那麽即便信徒再如何虔誠,也毫無意義。
想到這裏,科斯莫的心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狐疑。
既然如此……人類豈不是完全處于弱勢的地位?人類根本無法鉗制神明、制約神明,反而只能祈求神明足夠仁慈、不會危害人間?
人類需要神明,神明卻不需要人類?
科斯莫抓了抓頭發,感到其中必定有着更深層次的某些隐秘,只是他還無從得知。
至于原來的那個科斯莫·蘭赫爾的記憶,其中關于神明、信仰等等的部分,反而顯得普通而平庸。
在那些記憶中,科斯莫記得一個名為達文波特·馬庫斯的神明。
這位神明是與星星有關的神,具體哪顆星星科斯莫也不是非常清楚。他的大腦中只留有一個淺淺的印象,确切來說,一個畫面。
在他年幼的時候,某天夜裏,他的長輩帶着他出門觀星,随後,那位長輩就指着天上的某顆星星說,那就是達文波特·馬庫斯。
當時科斯莫還小,所以也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聽着。
不過,在科斯莫大概十來歲的時候,他的家人出了一場意外,全部身亡,就只剩下科斯莫·蘭赫爾一個人。
科斯莫不相信這是一場徹底的意外,因此散盡家財、不死心地調查着那場事故。他也是因此才會成為一名偵探。
在将近瘋狂的時刻,科斯莫回憶起年幼時長輩的說法,甚至懷疑達文波特·馬庫斯與家族長輩的死亡有關。
但是,他并未調查出什麽,甚至連達文波特·馬庫斯這個名字都沒能找到相關的資料。最後,他開始懷疑那可能是長輩編造出來逗他玩的。
其他的可能性都未曾有任何進展。他不得不相信那的确是一場意外,因而越發落魄、陰郁。他之所以來到托雅,或許也存了少許的死志。
想到這裏,科斯莫暗自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盡管他與莫爾進行了看起來十分深刻、重要的談話,但這其實是平庸而普通的一天。
庫房那具屍體相關的調查似乎已經結束了,至少是在科斯莫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告一段落了。因此,科斯莫又一次進入了庫房,開始整理貨物。
好在這一次沒有一具幹屍跑出來吓他一跳了。
偶爾,托雅鎮的鎮民過來買東西,莫爾就會把科斯莫從庫房裏叫出來,讓他慢慢了解雜貨鋪裏東西的價格,争取讓科斯莫早日看店。
在這樣平靜的生活之中,那些謎題、那些血腥而瘋狂的故事,好似也離他越來越遠。
下班之前,科斯莫想到自己昨天晚上輾轉反側思考的難題,不由得跟莫爾确認了一下。
“恭喜你,猜對了。”莫爾說,他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很難相信吧?我想你應該和塞勒斯聊過——是的,的确就是安德烈奪走了格列高利人的影子。”
科斯莫怔了片刻,然後嘆了一口氣。
他想了想,又轉而問:“為什麽安德烈會盯上我?”
“我說過,他是個年輕氣盛的家夥。”莫爾聳了聳肩,示意自己也沒辦法,“他大概是覺得好玩吧,畢竟你當時是個剛剛抵達托雅的外來者,并且看起來還搞不清情況的樣子。”
……科斯莫郁悶地發現,他不得不承認,他當時的确「搞不清情況」。
事實上,直到現在,他也不是很了解托雅。
他照例去吉奧克餐廳打包了一份晚餐,然後回了住所。明天是他的休息日。
如今他的工作排班較為自由,想什麽時候休息其實只要和莫爾說一聲就行,工作的時候也十分閑散,坐下來摸魚的時候莫爾也不會管——或許是因為莫爾自己也在摸魚吧。
雖然沒有明确的休息日,但是莫爾剛剛像是想起了這件事情,就随口讓科斯莫明天休息一天。
科斯莫估計,以後也會是這樣的模式——要麽是他想起來,跟莫爾說一聲自己想休息,要麽是莫爾想起來,就給科斯莫放一天假。
這倒是他穿越之前想象不到的工作日常。科斯莫暗自想。
當然了,托雅鎮的生活向來如此散漫平淡。
……只是他有些無法想象,隐藏在這平靜的、悠閑的假面之下,托雅鎮血腥而殘酷的真相,究竟會是什麽。
吃過飯,科斯莫懶惰地癱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大橘溫暖的、肉乎乎的肚皮,直到大橘煩了,一腳把他的手踢開。
科斯莫不禁唉聲嘆氣,感覺他的貓貓們不愛他了。
他越發懶散地往沙發裏窩了窩。
往常他習慣飯後散步,但最近托雅鎮的天氣越來越冷了,他就沒這個習慣了。好在室內的溫度還算适宜。
這一點也相當奇怪,因為他從不覺得托雅鎮的建築十分防風、保暖,但室內的确完全感受不到寒冷。
……或許這也是托雅鎮的秘密之一。或許,托雅鎮真的有一位生活之神?
科斯莫心不在焉地想着,目光也随意而放松地四處瞧瞧。
突然地,他的眼神定在了某個東西上面。
巴德的記憶瓶子。
記憶商人給他寄了一封信,信中就是這個記憶瓶子。巴德請求記憶商人幫忙,将這份記憶交給最後一個跟他提及凱瑟琳的人。
而那就是科斯莫·蘭赫爾。
盡管科斯莫未曾與巴德見過幾面、聊過幾次,但這東西最後卻落在了他的手上。命運總是相當離奇。
此刻科斯莫無所事事、情緒閑适。
他想到巴德的死亡、想到鐘表店的鐘聲、想到那擁有千萬只爪子的約拿、想到照片上凱瑟琳·巴德奇異的目光、想到紅葉之日、想到艾琳的失蹤……
他僅僅只是遲疑了一下,然後就果斷地将記憶瓶子拿了過來。他跟貓貓們說了一聲,然後就望向了這個記憶瓶子。
事到如今,科斯莫也不想矯情了。
他隐約感到,巴德的這個記憶瓶子,好似隐藏了某些事情——隐藏了某些,真相。
他打開了記憶瓶子的塞子,感到那種熟悉的冰涼的、柔滑的觸感再一次出現,順着他的手臂、鑽入他的大腦。
一種更加沉重的、深刻的恍惚轉瞬傳來。
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而平靜地在自己耳邊響起。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那就是自己,但是下一秒,他卻清醒了過來。
他以一種聽衆、看客的身份,默然旁觀着。
“你好,凱瑟琳。 “或者,我應該稱呼你,艾琳才對。你好,艾琳。 “我希望你不會後悔,為這個選擇。但是也或許,當時間來到這個時刻,你其實已經別無選擇了。
“不管怎麽說……我很抱歉。 “我将這份記憶交給記憶商人,是因為我認為,你會是最後一個向我提及你自己的人。我想,你會需要這份記憶。
“但是……如果這份記憶出現在別人的手裏,那麽,也請我的這位朋友——請您仔仔細細地聽完我與凱瑟琳的故事。
“這是漫長而完整的回憶,屬于一個男人與他的妻子的故事。或許有點殘酷、或許有點悲哀,或許,會給您帶來一種宿命感。
“當然,這也不會是一個輕松的故事。 “如果你是凱瑟琳,那麽你一定知道怎麽去捕捉我真正的記憶;而如果你是我的某位朋友,那麽,就請繼續聽我說吧。
“故事的開頭,要從我殺了凱瑟琳的父母說起。”
作者有話說:
“聖所”确實是宗教概念,但本文僅僅借用這個名稱,不特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