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詛咒
科斯莫·蘭赫爾十分聽話地把盥洗室的那面鏡子拿了過來。
那是梳妝鏡, 原本應該是提供給可能的女性房客,但現在正好在他讀書的時候派上用場。
科斯莫認真地往鏡子裏看了幾眼。
在這一瞬間,他産生了一絲恍惚。
閱讀《鏡記》的時候擺上一面鏡子, 是為了确認自己毫無改變。可是,鏡中的面孔原本就不是他的面孔。事到如今, 他偶爾在照鏡子的時候,也會愣上一愣。
如果《鏡記》讓他恢複了他自己的容貌, 即便那只是假象, 他就一定能意識到自己的改變嗎?
又或者, 那才是真實?
科斯莫不禁茫然了片刻。
現在回憶起來到托雅之前的身份,他幾乎會感到遙遠與陌生。
那時候, 他的名字還不是科斯莫·蘭赫爾。
那時候,他的名字還是……
沈栖。
他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察覺出一絲猝不及防的生疏。他自己長久不用這個名字,也長久沒有聽人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想了一會兒, 他就嘆了一口氣。他愁眉苦臉地抓抓頭發, 心想, 他根本無法離開托雅,連這個嶄新的世界都無法探索,更別說是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或許,他首先還是應該嘗試離開托雅?
自從上次紅葉之日打斷了他的行動,再加上他成為了雜貨鋪的店員, 他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離開托雅的可能性了。但是,說到底, 外來者究竟為什麽不能離開托雅?
Advertisement
像安德烈·米爾, 他既然不屬于托雅, 那他應該也算是外來者吧?他怎麽就能來去自如呢?
科斯莫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決定回頭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至于現在, 他還是得專注于閱讀《鏡記》。
他将那面梳妝鏡放好,然後叮囑了一下三只貓貓幫他看着。他多少不太相信自己的意志力。
随後,他才認認真真地望向了那本書。
這本厚重、精致的書籍,是鄉野的怪談民俗故事集。
按照莫爾的說法,這本書中可能就蘊藏着與格列高利有關的信息。
科斯莫凝視着扉頁上的那幾行小字,忍不住瞧了一眼鏡子,确認自己還長着科斯莫·蘭赫爾的那張臉,然後才繼續往下翻。
當書頁翻動的時刻,他察覺到一絲微妙的感觸。
他隐約感覺,自己仿佛不是在翻動書籍,而是在翻動時光、歲月,乃至于某種沉睡着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他感到那并非只是文字,而是畫面、而是歷史、而是真實世界長河中的一簇浪花。
他望向第一個故事。
“…… “《平庸的女兒》 “鐵匠亨利覺得十分不高興,他一直希望他的女兒皮膚白皙、容貌美麗、性格溫順,但他的女兒卻長得又黑又醜、脾氣也很壞。
“他不想将這樣的女兒嫁人,覺得會給他丢人,于是他就将女兒藏在打鐵鋪的鍋爐後面,讓他的女兒燒火。
“一天天的煙熏火燎,讓他的女兒變得更醜更黑了。直到有一天,亨利的妻子被女兒的模樣吓壞了,亨利就決定殺了這個女兒。
“他把女兒帶到河邊,和女兒說,他們沒法繼續養活她了。所以,他希望女兒自己跳河。
“女兒知道父親厭惡自己,她就跳下了河。河水洗盡了她身上醜陋烏黑的斑點,讓她的皮膚變得雪白、讓她的容貌變得靓麗。她順着河水,飄到了下游的一個農莊。
“農莊裏有一戶人家接待了她。她愛上了那戶人家的小兒子。那戶人家的大兒子也喜歡她,可她卻喜歡他最小的弟弟。于是一天深夜,大兒子就打算殺了她。
“半夜裏,她聽見了大兒子的刀劃過牆壁的聲音,還有他嘴裏的念念有詞。她只好又逃出去。月亮給她照亮了道路,讓她又一次回到了河邊。
“月亮就倒映在河水裏。她又跳進了河裏,這一次,她受到了月亮的鼓舞,決定從河流的下游游回上游,回到自己的家裏,然後讓她的父親後悔懊惱、讓她的母親重新喜歡她。
“第二天,那戶人家的小兒子去河邊玩,在河裏發現她腫脹的、被河水泡爛的屍體。
“……”
一只爪子搭在了她的手上。
……不,不對,是他。他猛地回過神,下意識看向鏡子。他望見自己的喉結在這個時候又重新出現。
他聞見一股河水的腥氣,還有夜晚細草上露水的冰涼觸感。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相當奇怪,覺得自己的皮膚不夠白、覺得自己的雙手不夠纖細。
這種感覺持續了很久,最強烈的時候,他懷疑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他不該是那個鐵匠的女兒,那個平庸的、從醜陋變漂亮的少女嗎?她死在月亮之下、河水之中,成為一具無名之屍……
……不。那才不是他。他是這個世界的科斯莫·蘭赫爾。
想到這裏,科斯莫才終于松了一口氣,将那個可怕的念頭從自己的大腦之中剔除出去。
“喵……你好了嗎?”花花問他。
科斯莫驚魂未定,但還是緩慢地點了點頭。
小黑打量着他,問:“你确定?你剛剛一直在念叨着什麽去上游找父母之類的話喵。”
科斯莫愣了一下,懷疑地說:“是嗎?”
“是喵。”大橘也點了點頭,直到這個時候才收回了自己搭在科斯莫胳膊上的爪子。
科斯莫這才警醒地意識到,這本書的确相當危險。這裏面的故事,給了他一種鮮明的代入感,好像他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并且——是那個絕對将會死去的人物。
……或許,那位死去的老婦人,就是因為閱讀了洛弗借出的那本書,将自己代入到了故事中那名死去的老婦人身上,所以才會死去。
故事照進現實。
科斯莫能夠擺脫這種困境,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身份與故事中那個少女形象實在不符,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三只貓始終盯着他。
而那位亞當夫人,可能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幸運”。科斯莫想到這個詞,感到一陣後怕與緊張。
他不覺得自己能永遠這麽幸運。
他謹慎地合上書,又伸出一根食指,将這本書推遠了一點,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他想到那個故事。
鐵匠的女兒……
科斯莫懷疑,在女兒第一次跳河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說不定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經不再是她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可能是幻覺、可能是有什麽東西竊取了女兒的身份、也可能是……
……月亮的影響。
月亮出現在河水之中。而科斯莫的确知道,月亮象征着一位神明,埃德溫亞。
或許,某一天,埃德溫亞挂在夜空之上的時候,無聊之中發現了一個少女在家人的逼迫之下投河自盡,于是便好奇地使用了這将死之人的身份,卻因為人類的罪惡而失去了興趣。
祂就回到了河邊,回到了河水倒映的星空之上,徒留下那具屍體,靜靜地躺在河水之中,被所有人遺忘。
人類與神明的互動。科斯莫心想。
在鄉野之地,這種故事可能更多被記錄、被傳頌。
人們可能不清楚這一切究竟象征着什麽,不明白這種詭異的力量究竟來自何方,但是,他們會以某種樸素單純的敬畏,記錄并且傳承着這些故事。
科斯莫也的确對此相當感興趣。那讓他從另外一個方面,了解到這個世界的人類對于神明、對于奇異力量的想法。
……但是這還是太過于危險了。科斯莫暗自嘆了一口氣。
這只是第一個故事,他就差點真的被夜晚的冰冷河水淹沒。他相信,之後肯定還有更加危險的故事、與更加危險的遭遇。
他略微苦惱地抓了抓頭發,看了看時間,便決定今天的閱讀就到此為止了。
看起來是相當短暫的故事,但其實時間已經來到了深夜。他仿佛是在幾個小時之內親身體驗了一下這個故事一般。
這讓他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瘋狂打哈欠。
那哈欠聲聽得莫爾都難受起來。
“你昨天晚上去做什麽了?”莫爾問。
“我讀了那本書。”科斯莫又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水,心中的情緒也的确有些消沉哀怨,“然後做了噩夢。”
莫爾一怔,就問:“哪個故事?”
科斯莫回憶了一下,就說:“《平庸的女兒》。”
莫爾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幸災樂禍,讓科斯莫更加無言以對了。
“難怪你沒睡好。”莫爾說。
科斯莫虛心請教:“這有什麽關系嗎?”
“在一些傳說之中……”莫爾思考了一下,看起來像是在思考合适的說法,“星之神明達文波特·馬庫斯擁有一雙兒女,也就是太陽格列高利,與月亮埃德溫亞。
“太陽的光芒輝煌耀眼,照亮了堂皇世界;月亮的光芒卻溫和隐晦,只在夜晚才能讓人看見。于是,人們便說,埃德溫亞是星之神明的「平庸的女兒」。
“這說法曾經讓埃德溫亞十分不高興。因此,任何聽聞相關說法、讀到相關故事、了解到相關隐秘的人或者神明,在短時間之內,在埃德溫亞的力量範圍內,都會受到短暫的詛咒。
“不會很嚴重,頂多也就是讓你晚上睡不好覺、做個噩夢。 “此外,如果在白天聽聞相關的消息,那麽格列高利也會施予你一個小小的詛咒,讓你在白天精力不濟。”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突然疑惑地說:“這麽看來,格列高利和埃德溫亞的關系還不錯?”
為什麽在幾十年前,祂們反而「打了一架」?
莫爾聳了聳肩,笑容卻越發戲谑了:“你不該關注另外一個問題嗎?”
科斯莫茫然地瞧着他。
“現在,你在白天也聽聞了這個故事。”莫爾一本正經地說,“恭喜你,蘭赫爾先生,同時獲得了格列高利與埃德溫亞的詛咒。”
科斯莫一陣茫然,随即郁悶地看着面前這個無良的家夥。
……可惡的黑心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