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府

那晚下了場雨,第二日晨便放晴了,雨後院子裏滿是清新的芬芳,涼風舒爽,韓素娥便着人将貴妃榻搬到院中去,将棋盤也挪到了石桌上。

看着棋盤,素娥突然想到昨日答應趙慧娴的事情,又施施然回到霁月樓,在二層的書架上尋到兩本棋譜。

厚重的古籍在手,她翻開某一處,蔥玉般的指尖捏着頁角,垂眸看着那幾道批注,思忖良久。

前世确實有人解開了這棋局,并受到了嘉獎。

只不過這人不是趙慧娴,而是她的皇長兄趙湛。

趙湛的解法她看過,沒什麽奇特的,走的是慢招,一環扣一環,落子應該十分慎重,否則一步錯步步錯。因為方法中規中矩,算不上多麽出彩,自然也沒掀起多大風浪。

眼下這兩本棋譜,确實有解開棋局的線索,只不過隐晦又複雜,還是兵行險招、詭異狡詐的路數,若是有人用這方法,應當會引起争議,但也能聲名遠揚。

自己是直接将這棋譜給趙慧娴呢,還是說……?韓素娥有些猶豫。

趙慧娴能看懂這上面的批注嗎?她想。

瞧她昨日态度,頗為勝券在握,難道是裴二姑娘會幫她?

這麽想也說得通,裴江滢也算是聰穎,有了這提示,應該能解出來。

只不過……裴姑娘會這麽好心嗎?知道這解法竟然不自己去邀功論賞,而是讨好趙慧娴,當真是姐妹情深。

不對。韓素娥輕輕擰眉。

裴江滢那人自己再清楚不過了,表面親和良善,實則清高孤傲,雖然整日裏“表姐”長“表姐”短,卻絕不是惟趙慧娴是從的性子。

若說她對誰一片真心,恐怕也只有那人。

——趙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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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娥沉吟片刻,左手持筆在兩本棋譜上标注了幾道,然後讓檀香尋來了一個沉貴的匣子放了進去,令她往裴府送去。

檀香不解問道:“昨日您不是說同殿下送去,現在怎地讓我送去裴府?”

“裴姑娘經常進宮面見殿下,不如托她送去,也省去了麻煩。”

不疑有他,檀香了然點頭。

“對了,“她提醒檀香:”別忘了說這是殿下要的兩本珍貴棋譜,請盡快給她送到。”

檀香依照吩咐将東西送到了裴府,回來時帶來一個消息。

“方才奴婢遇上二房一個丫鬟,說是西府二房的兩位姑娘下午想來探望您。”

西府?韓素娥拈着棋子的手頓了頓。

韓府本為定國公府,早年老國公病逝,由韓素娥父親襲爵,韓父因年輕時立下軍功,又平定大理之亂,被特封為大将軍,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故外人一般很少拿國公來稱呼韓玮元,而是稱呼他為大将軍。

韓玮元其實并不是家中獨子,老國公有四子五女,其中只有素娥的父親和姑母韓皇後為原配妻子所出,剩下三子四女中,二子一女為續弦所出,一子三女為姨娘所出。

女子成年後皆婚配出府,庶子出府自立門戶,韓素娥父親同父異母的嫡弟本也應在兄長襲爵後搬出府中,但因嫡系子嗣少,老國公府便将國公府劃分為東西兩府,西府分給二三兩房人,東府是韓素娥一家人,也就是将軍府。

西府的兩位叔叔分別為韓玮功和韓玮年,出府的小叔是韓玮謙。二叔娶了表妹呂氏,育有四女三子,三叔娶了江南沈家之女沈氏,育有一女一子,小叔僅育有一子。

韓素娥還記得,上一世的最後幾年,她獨自在一個北方小鎮裏,生活拮據困頓,有一天陰雨連綿,房瓦破損,漏了不少水,卻沒有銀錢去修葺,她再度陷入高熱中,無藥可醫,檀香和沉香正愁眉不展時,她那個庶出的小叔大老遠托人偷偷送來了銀錢和藥材。

當時她十分吃驚,因父親一事全府的人都被關押發配,小叔卻還活着,面對言辭閃爍的檀香二人,她大感奇怪,逼問許久才清楚了始末。

原來所謂的滿門抄斬,抄的只有東府。當年西府不知何時攀上了裴相,并主動禀告了私窖藏械一事,因揭發有功,陛下聖心仁慈,不忍株連,便沒有計較除東府以外的人,自己原本就出府自立門戶的小叔,也因此逃于一劫。

當年父親叛國一案,牽連甚廣,最後被發難的卻只有自己一家,以及平時效忠于将軍府的嫡系部下。

可笑如自己,還以為是東府連累了西府的衆人,雖然平日裏關系不好,但總歸感到歉意。

現在想來,那份愧疚恐怕是多餘的,而所謂的聖心仁慈,将功補過,也不過是一個可笑的借口。

西府在當年的事情中到底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以至于可以開罪脫逃,甚至攀上裴相的勢力,而柳汐園假山下的暗道和私窖又是怎麽回事?

“姑娘,西府的兩位姑娘來了。”中午過後沒多久,檀香從小院外走進來,脆生生道。

韓素娥一把打亂石桌上的棋盤,站起身來。

沒一會兒韓佩葶和韓佩萱走了進來,看見她便輕扇遮面,捂唇直笑:“瞧,堂姐又在擺弄她的棋子了。”

說話的是韓佩葶,是其中的二妹,兩人雖然是雙胞胎,長相幾乎一模一樣,但韓素娥還是辨認得出的,只不過她故意笑道:“三妹總是這麽說我。”

果然見兩人變了臉色,笑容也散了。韓佩萱撇撇嘴,似極不高興:“我才是三妹,大姐總是将我和二姐姐認錯。”

韓素娥假裝驚訝:“原來是二妹,實在對不住,我總是分不清你倆。”

又笑了笑道:“也不能怪我,你倆實在像極了。”

她神色語氣自然,毫無惡意,但韓佩萱和韓佩葶素來最讨厭別人将她二人認錯,都到了心思敏感的年紀,誰不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呢。

可這樣隐秘的想法卻不能公之于衆。

對外,她們永遠是親密的雙胞姊妹花。

二人壓下不悅,跟着韓素娥進了霁月樓,一進去便忍不住四處打量,每次來拂雲軒,都能看到新鮮玩意兒。一月不見,屋裏又變了樣,迎門處新添了架珊瑚櫃,上次見到的桃木四扇圍屏換成了玉刻的湖光山色屏,東南的窗邊添了對黃花梨透雕鸾紋椅,還有原先讓韓佩萱眼紅的紫檀平角桌變成了更大的鐵梨象紋翹頭案,案幾上堆滿了新鮮瓜果和精致點心。

“聽說這荔枝就連宮裏的貴人也吃不到幾顆,姐姐這裏倒好,像不要錢似的。”韓佩萱語中含酸。

韓素娥像沒聽見她話裏的陰陽怪氣,在牡丹椅上落座,“三妹若是喜歡,讓檀香給你裝一些回去。”

這本是好意,但韓佩萱卻覺得是居高臨下的施舍,暗自撇嘴,拒絕道:“多謝大姐姐美意,只是我不嗜甜,無福消受。”

說的倒也是實話,她近日又胖了一圈,被母親勒令節食,戒了一切甜食。

韓素娥點點頭,并沒有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看着她二人,“兩位妹妹今日找我有何事?”

這話一問出去,二人迅速對視一眼。

韓佩萱笑了笑:“許久不見姐姐,難道還不能來探望一番?”

她說完,見韓素娥一雙眸子淡淡打量着自己,雖然唇角含着淺笑,細看卻沒什麽情緒。

心下一跳。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這個大姐姐,自上次病好後,像是突然轉了性子。

“大姐姐,你身體可還安好?”韓佩萱躊躇着問,裝作不經意,“聽聞你近日還出了幾趟門,想來是沒什麽大礙了吧。”

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

韓素娥垂了垂睫,斂了眸中一閃而逝的嘲諷。

她微微翹唇,不動聲色:“好些了,不過昨日在裴府待得久了些,日頭曬,又有些不舒服。”

這話正中二人下懷,韓佩葶馬上便接話道:“原來昨日大姐姐去了裴府。”

她頓了頓,皺了皺眉,作勢不解:“不過......姐姐為何會赴裴府的約?”

韓佩葶也點點頭,二人看着她,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韓素娥正低頭飲茶,聞言後稍頓,然後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望向二人:“怎麽了?有何不妥?”

以為她沒明白,韓佩葶起了說教的念頭,意味深長道:“依我看,大姐姐還是不要同裴府的人走得太近,畢竟親疏有別。”

“哦?”韓素娥輕輕一哂。

不知她笑什麽,看着毫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韓佩葶便有些急,心中暗斥了句“蠢鈍”,然後向前傾了傾身子,一副不能為外人道的表情。

她壓低了聲音:“大姐姐莫不是忘了,姑母貴為皇後,本該更加受寵,可去年冬獵時,官家卻攜了裴貴妃前往西郊獵場,留聖人在宮中,況且我還聽說,大皇子近日也愈發得寵,頗受衆臣擁戴,有傳言說,管家有意将儲位......”

她的話從隐晦到露骨,韓素娥聽到一半,眉頭一皺,馬上出聲打斷。

一臉正色道:“二妹慎言,後宮之事,豈是你我就能妄議的。”

她語氣極淡,“聖人和貴妃在宮中一同侍奉官家,何來争寵一說,更何況立儲乃朝廷大事,天子之命,怎容你我妄自揣測,若你這番話被外人聽見,傳出去便能治一個妄議朝政的罪名。”

話落,韓佩葶微張雙唇,未料想她反應如此,一時呆住,也被她話語震住,久久未能出聲。

另一旁的韓佩萱皺眉胞姐的莽撞,但此刻也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

她扯了扯韓佩葶的袖子,示意對方回神,口中對韓素娥道:“大姐姐別誤會,我二姐她不過擔心姑母在宮中形勢,想同你交心說些肺腑之語,這才一時失言。”

韓素娥竟不知她們何時到了交心的地步。

又聽韓佩萱道:“我們原想着和裴府關系尴尬,是不是得避嫌,所以想提醒大姐姐,卻忘了,大姐姐比我們知曉事理,豈需我們提醒......”

“不過大姐姐同裴府的那位姑娘很熟嗎?聽說上午你還遣人去了裴府。”

她說罷,見本拈起一粒櫻桃打量的韓素娥突然擡頭看過來,目光沉涼,略有鋒芒,如有實質,刺得她脊背一僵。

韓素娥慢慢放下手,微微牽了牽唇角,眼中卻不見笑意。

她語氣平靜,“三妹妹怎知我遣了人去裴府?”

斷然不可能是檀香自己說漏的,西府怎會對她的動向了如指掌。

“這、”韓佩萱神色慌亂一瞬,但很快恢複如常,她想好說辭,“上午西府的小厮出去辦事,恰巧瞧見姐姐你的婢女去了裴府。”

“是麽?”

韓佩萱點點頭。

倒是自己小瞧了這個妹妹。韓素娥心想。

她想起西南院那處的人,祖母呂氏從來不安生,派來打探消息的人不少,只是沒想到竟然明目張膽地盯梢。

她心中有了定奪,暫且按下不表,轉頭道:“昨日在裴府,裴姑娘還向我問起了你們。”

“說起來,你們是怎麽同裴姑娘相識的?”她面上挂了抹淡笑,眸光一轉,瞥向兩人,“以前從未聽說你們有過來往。”

“我、我們和她不熟。”韓佩葶有些緊張,說話結巴起來。

說完見大姐姐還看着自己,一副但笑不語的模樣,莫名心虛起來。

“上個月和母親去玉泉寺上香,碰見過一回。”韓佩萱到底沉着些,神色鎮靜地解釋。

“這樣啊。”

韓佩萱見她點點頭,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又裝作好奇地問: “姐姐,昨日裴姑娘同你提起我們,說了些什麽?”

“也沒說什麽,就是同我道,下次若是再有機會去裴府,讓你們與我同行。”韓素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過,方才見二位妹妹的樣子,應該是不太樂意。”

“哪有的事!”不等妹妹開口,韓佩葶搶先道,“大姐姐都說了我們不該妄自揣測,若裴府相邀,自當是坦蕩前往,不存在不樂意一說。”

“所以大姐姐,下次一定要叫上我和二姐同行,也好和你作伴。”

翻臉比翻書還快。

韓素娥倒也懶得拆穿對方,微笑着點了點頭。

待送走二人後,她望着漸漸消失在院門外的身影,淡淡向沉香吩咐,“去查一查呂氏那裏,今日誰出了府,然後将此事禀告母親。”

母親會明白怎麽回事。

膽敢窺探的肮髒鼠蟲,務必要好好敲打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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