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端午

轉眼又溜走兩日,棋局仍然卡在一個關鍵點,毫無頭緒。

現下已過四月,五月初一就有了端午的氣氛,各家各戶争相懸挂艾草,街巷上飄着粽子的香氣。

将軍府也如同尋常人家一般,開始為端午做準備。

韓素娥學着嬷嬷包粽子,雪白的糯米舀得太多,老是從指縫裏溜出來,偏偏竹葉還紮不緊,最後煮得散了架,一鍋清水變成了米粥,嘉敏看到了,點着她額頭笑她貪心。

粽子包不好,她又同檀香二人用艾草紮人偶,吸取了教訓,紮出來的草人兒瘦伶伶的,底下連着填了詩詞的紅白羅布,懸挂在将軍府的門楣上,風一吹就蕩來蕩去。

到了初三的晚上,長駐軍營的父親和在太學的兄長便趕了回來,一家四口難得一聚。

父子二人一回府,便往拂雲軒尋來。

素娥懶洋洋地側躺在榻上,臂彎下是本《文苑英華》,正翻着頁,忽然聽外面一陣腳步聲,艾青的裙底闖入視線,檀香剛走近,她眼簾未掀半分就止住了對方的話頭。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知子莫若父?她韓素娥也算是知父莫若子了。

從榻上起身,還未站好便見門簾子被人打起,走進來一長一少兩個人,皆是身姿修長,年長的那個有着與自己相似的眼眸,宛如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風流含情。

半個多月不見,兄長似乎又長高不少,爹爹仍是一副白淨隽秀的模樣,怎麽看都不像是個經歷了風吹日曬的武将。

韓沐言也是許久未見到妹妹,覺得她變了不少,似乎瘦了些,臉上的嬰兒肥消了不少,顯出愈發精致的五官,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擡手捏了捏她臉頰。

“哥哥……”素娥無奈,這習慣他怎麽從小到大都沒改過。

這倒也算了,那副失望的表情又是怎麽回事?

韓沐言有些惋惜地搖頭:“臉上沒肉了,不好捏了。”

不等她有所反應,一旁的韓将軍也伸出手捏捏她的另一側臉,然後滿臉認真地贊同:“确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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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檀香二人憋笑的聲音讓素娥有些哭笑不得,爹爹和哥哥每次都沒個正形,喜歡以逗她為樂。

韓玮元見女兒半天不說話,以為方才的玩笑惹得她不高興了,于是輕咳一聲,打破沉默。

“我不在的這幾天,有沒有聽你娘的話啊。”

素娥輕笑:“爹爹每次回來見了我都是這句,說得好像你不在我就能把這府裏掀翻了天似的。”

“哦?”韓玮元挑眉,做思索狀,“可我怎麽聽說前幾日你一個人去寺廟的事,被你娘發現了,把你給好生說了一通。”

見他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她不急不惱,慢悠悠道:“父親還是先想好自己怎麽辦吧,我當日出府,可是得了你的同意。”

話音剛落,內室的簾子又被打起,人還沒進來,便聽到一聲柔且淡的女聲:“在說些什麽?”

登時韓将軍便笑不出來了,朝着女兒使了個眼色,求她一會兒幫襯兩句。

琳琅玉佩的聲音叮咚作響,嘉敏不急不緩走了進來,裙角沒掀起半分漣漪,卻無端讓在場一人心虛。

“夫人來了。”好歹是叱咤戰場的大将軍,便也挺了挺背脊,端出副家主的威嚴來。

“夫君,”嘉敏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徑直略過那張臉,朝着長子走去,她細細打量一番,心疼蹙眉: “怎麽又瘦了。”

被無視的韓大将軍尴尬地收回伸出一半地手,很是無助。

他向女兒眨眨眼,有些委屈。

終是不忍父親吃癟,素娥打了圓場。

“母親,時辰不早了,父親和哥哥趕路辛苦,恐怕都餓了,我們用膳吧。”

經她一提醒,嘉敏這才想起到了用飯的時候。

一家人往用膳的前廳去。

晚膳本是要請老太太一起來的,可夫婦倆差人去請了兩回,呂氏只嫌沒誠意,推辭說不舒服,其實話裏話外是要兩人親自去請。

誰料兩人便真的作罷,差人傳話:“母親不舒服便早點休息吧” ,氣得老太太當着來人的面摔了杯子,惡狠狠發了一通火。

這消息自然被傳回來,嘉敏聽聞,輕哼一聲。

好在她即使不喜歡這繼婆婆,該有的禮數半分未少,給她院裏開了單獨的小廚房,吃穿用都是按照高規格來,平日也沒落下話柄。

等撤了碗碟,韓玮元看着嘉敏,小心翼翼地提起第二天的安排。

明日西府的人是要來東府過端午的。

端着茶盞的手頓了頓,嘉敏垂下眸子,神情淡淡,卻能讓人感受到她的不耐:“都安排好了,請帖也給府外的小叔發了去。”

一談及西府,便有些意興闌珊。

當年定國公分府、韓玮元襲爵,屢番遭到呂氏算計,若不是因為嘉敏的身份壓着,恐怕襲爵一事還要節外生枝。

分府一事還未平,嘉敏懷長子時,情緒起伏不定,呂氏瞅準了這一點,作主要給繼子納妾,雖然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但嘉敏還是氣得險些早産。

後來還是太後看不過眼,召了呂氏入宮,明裏暗裏敲打一番,又截了二房升遷的道,才讓她意識到這個長兒媳不是她該惹的人。

經歷了這些事後,兩邊勉強維持了表面的和諧,西府也不敢再在明面上動手腳,但總能時不時整出些事由來,給東府幾人找不痛快,讓人如鲠在喉,又不好發作。

長此以往,一到了西府上門拜訪的日子,整個東府便氣氛微妙。

“上次皎皎出府,還被西院那邊打探。”嘉敏“啪”地擱下茶盞,冷冷道。

知道她什麽意思,韓玮元沉吟:“過幾日,我給你些人手,讓他們在府中負責盯住西院。”

他說的人手,是專門負責盯梢打探的練家子。

嘉敏抿唇,再多的人手,也擋不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心。

“母親,”素娥出聲,“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若他們再不安生,女兒也會替您想辦法的。”

她起身,左手拉着母親,右手牽着父親,“我們一家四口,一體同心,豈會被那些人輕易困擾。”

第二日天氣舒爽,韓素娥起了大早,由着檀香給自己梳妝。

檀香愛不釋手地捧着那一束青絲,口中念叨:“今日要出門,姑娘想梳個什麽樣的呢?百合髻?雙螺?還是玉蘭髻?”

“簡單些吧。”素娥掃過妝臺上的琳琅珠翠,挑了個普通的發釵。

因為是節日,還未吃早飯便得先去向呂氏請安,雖不是親祖母,禮數總得做全了。

呂氏當年本應是跟着二三兩房搬進西府,但這一點連老國公去世前沒有明說。韓将軍礙于情理,便走過場地征求了呂氏的意見,本以為呂氏斷不可能留在東府,誰想到她竟然一口答應下來,還偏說要住在這邊。

也正因如此,西府經常借口給祖母請安,頻繁來往東府,有時更借故在東府小住幾日,讓人煩不勝煩。

韓素娥自小身體不好,以往一年幾乎有半年要去南方修養。被太後敲打過的呂氏也不敢堅持讓她晨昏定省,更怕傳出去外面不好聽,素娥心安理得,只每個禮拜去請一次安。

今早去呂氏院裏,還沒走近房門便聽裏面傳來一陣笑聲。

她默不作聲地跨進門房,看到一副老少和樂的畫面。除了幾個叔叔的姨娘,西府的人今日都來了,十幾口人擠在呂氏院子的前廳,好不熱鬧。

衆人看見她,那笑聲便嘎然而止,周遭安靜了一瞬。

素娥恍若未覺,走上前叫了聲“老太太”,又端端正正地行了禮。

她心裏別扭,從來不叫“祖母”,最開始呂氏還計較幾回,奈何韓素娥是個油鹽不進的,只裝悶葫蘆一聲不吭,呂氏沒法子,重話更不敢說,便懶得再理她。

二嬸嬸性子圓滑,雖知婆母不喜歡這個繼孫女,但還是上前拉住韓素娥,笑道:“我們家大姑娘幾日不見,又出落得更漂亮了,光是站在這裏就把我家兩個給比下去了。”

那腔調拉得老長,像在唱戲,說完兩個女兒便拉下了臉色,不樂意地喚了聲母親。

韓素娥微微牽起唇角,笑意不及眼底。“二嬸嬸莫拿我說笑了,妹妹們各有各的好,何來比下去一說。”

她不着痕跡地甩開二嬸的手。

碰巧此時,韓沐言也來了,他踏過門檻進了屋,看起來心情不錯,一臉朝氣。

室內又是靜了一瞬。

偏這位從來不看氣氛,朝着呂氏一拜後竟笑道:“怎麽我一來大家都不說話了,方才在外面還聽到裏頭聊得熱鬧呢。”

他語氣認真,神情也是認真的,似乎在很誠懇地提問。

翩翩少年,孑然而立,只是好像不太會看場合。

素娥咬着唇,心裏暗哂哥哥的直白。

一室衆人神色各異,猶如窒息,過了會兒,還是那二嬸嬸接腔:“瞧瞧,我們大公子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風趣得緊。”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愈發長進了。

衆人同兄妹二人假惺惺地寒暄後,也沒再沉默,又開了話匣,說說笑笑,只是沒怎麽搭理過兄妹倆,無形地将二人排斥在外。

他二人坐在角落的梨花椅上,被完全冷落,晾在一旁,倒也自在。

正百無聊賴間,韓素娥覺得腹中空空,直接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我餓了。”

“你沒吃飯?”韓沐言小聲問她。

她搖搖頭,這不為了請安沒來得及吃。

見此,韓沐言刷地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打斷談笑的衆人,聲音洪亮:“祖母,素娥沒用早飯便來給您請安了,她身體不好,還請讓孫兒帶她先行告退。”

聞言,呂氏不悅,“這麽晚還沒吃飯。”

她又怕那病秧子出什麽岔子,不敢為難,揮了揮手打發走兩人。

等兩人走了,廳內又恢複了剛開始的氣氛。

二房兩個機靈的雙胞胎學着舌,花言巧語逗得呂氏不住地笑,二媳婦瞅準時機,讨好地沖着自己婆母道:“母親,方才那兩個小輩也是有些不知禮數了,您寬厚大度,無須計較,畢竟還有這些孝順的孩子們。”

“行了,”提起這個,呂氏就覺得心中煩悶,每次看到他倆便覺得頭疼,尤其是那個女孩兒,跟那個繼子一樣,生着和先夫原配一模一樣的眼睛,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是個續弦。

她為這國公府操勞半世,诰命是先夫人的,就連親生的孩子也得不到什麽恩惠,偏偏繼子得天獨厚,什麽好的都讓他得去了,自此心中便極為不平。

二媳婦見她臉上露出忿忿之色,知道挑起了不滿,便接着道:“母親您看,這東府這麽大,也只住了他們幾口人,我們西府當年本就劃的小,如今卻住着一二十口人,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到如今葶兒和萱兒還住在一間屋子裏,更別提那幾個庶出的。”

她假模假樣地委屈:“即使我們西府人多,兒媳也不敢腆着臉說要這東府,畢竟當年是公爹這樣安排的,但是……”她頓了頓,似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說吧,你想要什麽。”呂氏豈不清楚她心中算盤,她自己也覺得,西府這麽十幾口人這麽擠着不是個事兒。

見她許可,小呂氏便迫不及待開口:“依我看,不如讓我們的幾個小輩搬來東府住,反正這邊這麽些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更何況,這些孩子們也是嫡親的子嗣,憑什麽厚此薄彼。”

其實不消她開口,呂氏早就有此想法,于是沒有猶豫便道:“我知道,這幾年哥兒幾個也快長大了,姑娘們也該分房住了。不用你說,我今日就打算跟國公爺提幾句。總歸不能讓你們過得太辛苦,你且放心吧。”

得了承諾,但見那二媳婦一喜,拉着一直未曾言語的三媳婦沈氏道:“快和我一起謝謝母親,”轉頭又朝着呂氏感激道:“那就有勞母親為我們做主了。”

原先沈氏并不願摻和,三房人口本就遠沒有二房多,在西府住着倒還好,但一想到東府的條件,便忍下了拒絕的話,默認了。

這屋內的一番光景是兄妹二人不知道的,素娥被哥哥帶出來後,便去了他院裏,一起用了些點心,兩人閑來無事便對弈一局。

沒出幾個來回,素娥的一顆黑子吞掉了他的半分地,韓沐言兩手一攤,也不繼續掙紮了,嘴上感嘆:“有一個太聰明的妹妹也不好,這下棋也沒有樂趣了,反正結果一開始就知道了。”

素娥淺淺一笑:“早先我說要讓你,是你自己不願意的。”

“你不讓我,我輸了還不算太掉面子,倘若你讓了我,我還是輸了,那豈不是更丢人。”韓沐言一臉牙疼。

說得也在理。

“若是你同幾年前的謝世子對弈,真不知會是誰贏誰輸。”他突然來了這麽句,讓韓素娥一怔。

“為何是幾年前的世子?”

韓沐言一臉驚奇:“莫非你還想同現在的世子相比,他可長了你五歲。”他豎起手掌,比了個數。

但他又轉念一想:“不過你倒是可以同世子的二弟比試比試,他比你大不了多少。”

“聽說這位謝公子在北地是驚才絕豔的人物,天賦異禀,君子六藝,樣樣絕倫。”

聽了這般吹捧之語,韓素娥卻不以為意地揚揚眉,并不當真。

年紀不大卻多智近妖,世上當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嗎。

在她記憶中,這位傳言中的謝公子,似乎一直都在北地,直到十年後才帶着數十萬兵馬,揮軍南下。

于自己而言,即使是再驚豔的人,不能親眼見識,也只是一個遙遠的想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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