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海棠
蕭慎之死,無疑在京城內部激起了巨大的動蕩。
蕭氏在遼屬皇後族,地位不低,而蕭慎在和平商談期間暴斃,還是在使團離京後,算是很不湊巧。
更為不巧是,他還死在質子府門口。
遼人将領不乏蕭氏一族,而宋人抗遼,最大的功臣便是鎮北王府。兩年前的那場戰役,鎮北王謝不鳴可謂是将遼騎兵打了個潰不成軍,一敗塗地,更是滅了蕭氏好幾員大将,不出意外,蕭氏和謝氏的梁子結得更深了。
雖然停戰後握手言和,但蕭慎這人,哪管面子上的功夫,他一向偏懷淺戆,心思狹隘,打聽到謝不鳴的長子就在京中為質,又沒什麽仰仗,簡直就如待宰羔羊,大好機會,豈能放過。
于是便有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謝景淵雖然巴不得他趕緊嗝屁,但是哪想這厮會死在自己府前,晦氣不說,到時候朝廷和遼方問責下來,他還不好交待。
怎麽看,蕭慎的死都跟他脫不了幹系,但問題是,這事确實與他無關。
“那你查到哪兒了。”世子問向黃柏。
黃柏說出那日在銅鐘寺查到的消息,但韓素娥那件事,他暫且不表。
謝景淵背着手,看着遠處,秀挺的眉揚起。
“也就是說,你懷疑張茹雲身邊的那個侍女與寺廟那起***案有關。”
“那蕭慎之死——”
“不一定,”黃柏冷聲否定,打斷他的猜測,謹慎道:“蕭慎同那個侍女沒有任何接觸。”
但蕭慎之死,很有可能也是因為白磷,所以如果想查清蕭慎的死因,最好從前幾日的銅鐘寺***案件着手。
視線掃向遠處的張茹雲,謝景淵繼續問:“那你可有查清,是她身邊哪個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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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黃柏平淡地回,那日對方身邊跟了三個侍女,穿着一樣的衣裳,連發髻也是一樣的,目擊的僧人又哪會記得細節,無法清清楚楚地還原過程。
後來他讓青渠白羽挨個去查這三個侍女那幾日的行蹤,無一例外都沒查到可疑之處。
微訝地瞧了旁邊一眼,世子想到什麽趣事,眉間松動,半是調侃道:“看來出了燕北,也有你查不到的事,是不是覺着在這京城辦事,總是礙手礙腳啊。阿淞——”
那“阿淞”拖得老長音,像一聲喟嘆,話一出口,就見那個冷清的少年神色一怔,平庸面容浮起一絲罕見的無奈。
“世子慎言。”
像蜻蜓點過平靜的湖心,留下一圈水紋,但也只這一瞬,很快那波瀾消散了。
黃柏又恢複那風平浪靜的模樣:“我的人廢了不少功夫,才引開你身邊那幾個眼線。”
聽了這話的謝景淵毫不意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輕唇微勾,冰齒半露。
“那幾條狗未免太蠢了些,前幾日将沈檀盯得可緊,偏生把你無視了,真是有眼無珠。”語中濃濃奚落,同情地望了眼身後的沈檀,話中有話,卻沒再說下去。
沈檀聞言輕咳一聲,似是不好意思:“可惜了沈某身上毫無價值。”
勞那幾個暗探将他一步不離地跟了好幾天。
“沒事兒,你這模樣确實生得極有價值。”謝景淵拍拍他肩,半是打趣半是安慰到。
這話本沒別的意思,只是形容他長得像有背景的人,但沈檀卻會錯了意,白淨如玉的耳根悄悄紅了一片。
這時黃柏突然想起救人時被那頭簪劃的一道,擡手摸了摸下颌。
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引得兩人去看他。
“你臉上怎麽了?”
那有些暗沉的皮膚上,是一道曳了老長的劃痕,傷口最深處凝了幾點血痂。因為膚色深,又在下颌和脖子交界處,所以兩人之前一直沒發現。
“被東西劃到了。”黃柏眸色極深,隐隐有濃霧湧動。
這回答頗令二人意外。
“你這張假面皮也能流血?”謝景淵湊近了去看,仔細盯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假的傷口,笑道:“原來是畫上去的。”
但他又迅速反應過來,畫得這麽細致逼真,是打算蒙蔽誰的眼睛。
難道是劃破他臉皮的人?這可怪了,這滿府的人,哪個能傷得了他?而且還是朝臉上動刀子?忒狠了吧。
不對,他又發現蹊跷,這傷口的高度……有點可疑啊。
“我記着你方才好一會兒不見蹤影……”謝景淵語帶猶疑,滿臉審視。
“公子。”
不知何時,一個青灰色的人影悄聲靠近,突兀出聲,打斷謝景淵的拷問。
是青渠,原來他混成了沈檀的小厮進的府,之前被黃柏派去辦了件事。此刻找到黃柏,将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一炷香前,張府一個雜役推着輛車出了府,瞧見那放泔水桶的木板車不太對勁,守着後門院牆的青渠便默默跟了上去。
那拉車的人渾然不覺,出了府沿着巷子走到晉安路,又拐進另一個巷子,走至巷尾,一個看起來像是屠戶的大漢在那兒等着他。
“老李,今天你們府上開宴席,請的又是那些嬌小姐公子哥,吃兩口就撂筷了,這菜恐怕倒了不少吧。”
“可不是嘛,”那拉車的老李将脖上的汗搭子扯了把,擦掉臉上的汗:“那烤鵝和羊腿壓根沒動幾筷子,全給倒了。”他說着,搖搖頭,咕囔句“糟踐食物”。
大漢哈哈一笑,“不然怎麽有句詩說‘朱門酒肉臭’呢。”
老李也跟着嘿嘿一笑,臉上皺紋深了深,四處瞧了一眼,壓低嗓子:“你別說,這些貴人不浪費,也輪不到我們撿剩下的。”
說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豪爽地往對方手裏一塞,口中道:“呶,這是專門給你留的,知道你不缺肉,但這可是熊掌,幹淨的。還有這個——”他轉身從車上取出一個粗砂罐,晃了幾下,看得那大漢眼中一亮,“——上好的玉釀春!”
大漢頓時喜笑顏開,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道謝幾句後又掏出一個錢袋子扔給老李:“拿着!”
老李伸手接住那錢袋子,掂了掂,滿意地往懷中塞好,多嘴一句:“按理說我們府上有專門的人收這些,洛梅姑娘說你需要,看在她的面兒上就偷偷給你裝了一車,你可莫要聲張,對了,車和桶記得早點給我送回去啊。”
“自然省得。”
老李便轉身走了,口中念叨:“今兒的車可真沉。”
青渠看了幾眼老李,猶豫片刻,終是沒有追上去,他躲在一棵樹上,看這漢子後續有什麽動作。
等了好一會兒,就在他以為自己跟錯人的時候,那大漢吭哧吭哧将鹿車拉進院子,青渠便斂聲息語地跟了上去,伏在屋檐注視着裏面的動靜。
對方收了泔水,壓根沒管,而是徑自将桶都卸下,露出車底板來。
那底板一掀開,底下竟然露出約莫一尺的空層,裏面塞着一個被打暈後捆起來的人,車底板一擡,一截雪青的薄紗悄無聲息地飄了出來。
戲臺下方吵吵嚷嚷的。
鹽鐵副史不愧財大氣粗,雜耍和彈唱的伶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勢必要今日看客都盡興。散了宴席,也不講究什麽男女大防,看臺下的少男少女們便正大光明地湊在了一起。
韓素娥朝張茹雲走過去。
其中一個侍女最先注到她,俯身同看得癡迷的張茹雲說了什麽。
“韓姑娘。”張茹雲起身,心下還有些慚愧,但見她換好衣服,安然無恙,又松口氣,喚人搬來椅凳,招呼對方坐下。
韓素娥不動聲色掃了眼她身旁的兩個侍女,都穿着雪青的紗,頭上插支藕荷色絨花,清一水素淨的長相,同先前那個海棠類似,乍一看分不出區別。
“方才多謝張姑娘讓手下的人借衣服給我,不過我的侍女恰好也來了,就沒用你的衣裳。”她說着,仔細去看對方的表情。
“噢,”張茹雲似乎有些慚意,但神色還算正常,看來借衣服的事應該是她默認的,“韓姑娘換了衣服就好,是我該道聲對不住,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見自己好端端站在面前,她也沒有緊張,看起來真像是不知情。
“說起來,怎不見那個叫海棠的侍女?”韓素娥面帶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方才我換好衣服出門,正要将你的衣裳還回去,那個海棠卻不見人影了。”
話音落下,見對方驚訝了一瞬,然後像突然想起什麽事一樣,醒悟道:“對呀,海棠上哪兒去了……”說着還四處探了探,一臉茫然。
尋不着人,正當她神情從茫然轉為焦急時,兩個侍女其中之一上前道了句:“姑娘,您忘了,海棠今早兒就一直嚷嚷鬧肚子,往茅房跑了好幾趟,沒準這會兒又去了。”
“是有這事……”張茹雲想起來,放下心,轉眼又語氣埋怨,“那她也不該丢下韓姑娘徑自跑了。”
去了茅房?韓素娥眼底浮上一層懷疑,她看向那出聲的侍女,白淨普通,低眉順眼,正好言好語勸自家主子:“您別急,要不我去找找她吧。”
“你……?”張茹雲遲疑一下,想了想同意了。
“那你快去快回,趕緊将她找回來,同韓姑娘道個不是。“
“問問怎麽回事,豈能失了禮數,扔下貴客自己跑了。”
那侍女聞言低頭應了聲“是”,順從地退下了。
“對不住了韓姑娘,我這侍女實在不成體統。”張茹雲轉頭歉道。
韓素娥淡淡笑了:“無妨,人有三急。”
又閑聊般地開口,不着痕跡地打探到,“那個海棠,應該才跟你沒多久吧?”
誰料對方搖搖頭,有些無奈:“相反,海棠跟我最久,只是年紀比我還小,偶爾頑劣,但我念在一起長大,感情深厚,老是不舍得責罰她,久而久之,便有些失了體統。”
這樣嗎……
露出一個了然的笑,韓素娥又随意道:“我還以為方才離開的那個侍女跟你最久,看着也最沉穩。”
“你又猜錯了,”張茹雲抿唇笑了笑,“方才那個是洛梅,雖然老持穩重,卻是跟我時間最短的。”
“她呀,是我來了京中才添的貼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