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上又生氣了。

這一切要從十天前新科狀元入宮面聖說起。

新帝登位三載,天下平定,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時。年初新帝便策定春闱,昭令太傅周涵之着手置辦。聰明點兒的都知道,新帝這是送個大大的人情給太傅。此番科舉入選的舉子,都是将來要堪當大用的。太傅此番成了主考官,成了這些舉子的老師,在朝中地位必然愈加穩固。

新帝對太傅可謂用盡心思了。說起來,周涵之年僅三十四便官至太傅,放眼前朝,何人能由此殊榮,得此聖寵?不過太傅是追随新帝共打江山的人物,朝中也無人敢說太傅一句不是。

于是春闱便這麽如火如荼地辦起來了。殿試過後,皇上親筆勾選前八,又在禦花園中設宴,款待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們。

就是這時候,皇上不高興了。皇上身邊的老太監王昌也看出了一二,那新科狀元衍文卓席間頻頻向太傅敬酒,談天說笑,看樣子與太傅很是親密啊。尤其是酒酣耳熱之際,衍文卓不知對太傅說什麽體己話,整個人都快歪到太傅身上了。

王昌默默地為這位新科狀元捏了一把汗。不出所料,酒宴後不過幾日,皇上便将新科狀元發配到邊境,作為使節出訪西涼,這一去,沒個一年半載回不來。

隔天皇帝又将太傅叫進宮裏來,神色中并無半分不悅,即使有,也都憋在心裏頭,不敢給太傅看見。只是太傅的神色永遠都是冷冷淡淡的,仿佛與皇帝從來不曾親近過。

新帝心中百般怨憤,終于在太傅謝絕留宿宮中時爆發出來,将茶碗摔在地上,怒道:“周涵之!你就這麽不樂意與我相處?!”

竟是連自稱都不用朕了。

太傅退後一步請罪道:“小臣何曾不樂意與聖上相處。令聖上這般誤解,都是小臣的不是!小臣向聖上請罪,自罰去清涼寺為聖上寫十日佛經。”

太傅就這麽自罰,将自己一罰罰到了寺廟裏。太傅走後,皇帝更是氣得不行,将一桌酒菜全掀了,王昌趕忙讓宮人各自回避,只是他自己卻是逃不掉的,只能在遠處聽着皇上如怨婦般咒罵:“朕當這個皇帝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思?他連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王昌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都沒聽見,卻仍忍不住腹诽:陛下拈酸吃醋起來,也不亞于民間的凡俗婦人。

等太傅自清涼寺裏出來,皇帝陛下居然又有了新寵。此人是新科舉子中的一個,不僅才華橫溢,樣貌也是清秀端莊,頗有太傅的風骨。

太傅對此反應平淡,倒是那舉子,不知是不是對太傅之事有所耳聞,在朝中總要與太傅唱反調。但凡太傅推行的他總要唱衰,太傅搖頭的他總是贊好。皇帝的态度也奇妙起來,無關痛癢的小事情上,總是順應着這個舉子,大事則各打一百板子,折中處理。這樣一番較量,倒好像是舉子更為受寵似的。

一日,那舉子在閑聊時,狀似無意地問太傅:“聽聞當年太傅大人曾是皇上的貼身小厮,可有此事?”

Advertisement

太傅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麽?”

那時候皇帝還不是皇帝,只不過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少爺,太傅自然也還不是太傅,而是少爺的小厮。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仔細算來也不到二十年。

“太傅大人果真厲害,能由身份卑賤的小厮,成為權傾朝野的太傅,想必十分辛苦吧。”

“身份卑賤的小厮?”太傅哂笑一聲:“這話你萬萬不可在陛下面前說。”

舉子面有不悅,心道:有何不可說的,難道你還以為陛下會回護你麽。

過幾日宮中便傳出這舉子因為說錯話,惹得陛下龍顏大怒,當即便将人逐出宮門的消息。

“都說了萬萬不可在小原面前說了。”太傅躺在花架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嘆氣:“這傻孩子,還指望他能多折騰些時日呢。陛下最讨厭旁人看不起小厮了。”

隔日皇帝便将太傅昭進宮裏,布置下精致酒菜,着意要同太傅好好相處。太傅這一回大約是心情好,總算沒拿着冷臉對他,皇上也如蒙大赦般喜悅起來,整個人都透出無限的歡欣勁兒。

三杯兩盞,觥籌交錯,皇帝大約是有些醉了,拉着太傅的袖子癡兮兮地問:“涵之,夜已經深了,就宿在宮裏頭吧?”

太傅淺酌一杯,道:“不可,外臣在宮中留宿,傳出去有毀聖人清譽。”

皇上頓時有些不是滋味,輕聲問道:“涵之是不是生我的氣?我與那舉子不過是玩鬧而已,我只是想看涵之到底在不在乎我……”

太傅修長的手指捏着酒杯把玩,清潤的鳳眼微眯着,開口道:“皇上要與誰玩鬧,又豈容我等小臣置喙。皇上又不是不曾與旁人玩鬧過,何須與我多言。”

皇上頓時如同挨雷劈了一般,讷讷地坐在一邊。此時他才發現,從頭至尾,太傅都衣衫整齊,姿态從容,倒是自己,衣服頭發都亂了,仿佛急不可耐要投懷送抱似的。

皇帝頓時覺得難堪,好像入戲的只有自己,太傅永遠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涵之,原來你還在恨我……”

九年前。

元安四十一年春闱過後,京中街頭巷尾都在讨論此次科舉的新科狀元周涵之。新科狀元今年不過二十五,年少有為,才華橫溢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這位狀元爺相貌出衆,端莊秀麗,風華絕世,喜登科那日騎馬游街,路旁樓上抛撒手絹果子的少女簡直要将路面都遮住了。

而這位狀元爺更是有手段有魄力,在大理寺任職第一天,就将去年驸馬爺私承鹽運勾結鹽商貪污關稅的大案重新辦了。不少小道消息都說,狀元爺原先是驸馬爺原詠瑄的小厮,見驸馬爺落了難,他便發憤苦讀,考上恩科,要為驸馬爺平反。

不管小道消息怎麽說,反正,狀元爺的的确确是将這個案子重新辦了,而且,辦成了。

驸馬爺終于沉冤昭雪,這案子後的真正黑手,太子一脈的黨羽重臣紛紛落馬。狀元爺這一上任,就将太子多年經營的羽翼折去一半,可謂果決狠辣。

而太子雖未獲罪,但是這要案主犯與他私交甚密,縱使太子匆忙撇清,卻也還是惹得皇帝心中不喜。

“太子這番,定然将你恨到骨子裏了。”周涵之的宅邸客廳內,驸馬爺啞聲說道。他這次遭逢大難,清減憔悴了許多,若不是幾十年與他朝夕相處,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周涵之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太子?哼,銀樣镴槍頭,好好正道不經營,盡走些旁門左道。”周涵之看了一眼原詠瑄,開口道:“怎麽?他都将你踢出來頂罪了,你還要回護他?”

原詠瑄連忙解釋道:“涵之,你誤會我了,我現在只恨不得殺了他!我怎麽還會念着他?”

他說得動情,竟然一把抓住周涵之的手道:“我落了難,才知道誰真的對我好。涵之,從前是我誤入歧途,我再不會了!”

周涵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回手道:“驸馬爺這是說的什麽話,我不過是盡自己分內的事而已,驸馬爺不要誤會了。”

過了幾日,周涵之升任大理寺卿,原詠瑄調任到外地。離京那日,原詠瑄只帶着一個老太監王昌,二人站在城門口等人。王昌眼見日頭高了,也不敢催促,乖乖地站在一旁。原詠瑄偏着頭望着京中方向,臉上有些酸楚。

片刻後有一白衣青年打馬過來,原詠瑄老遠就瞧見了,驚喜得兩眼發亮,叫道:“涵之!”

周涵之勒住馬,從馬上下來,開口問道:“驸馬爺怎麽還沒走?”

原詠瑄快步走上來,拉住周涵之的手激動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送我!我果然沒白等!”

“我不過是有事要出城而已……”周涵之話未說完,便被原詠瑄搶斷:“涵之,我任期滿了便能回來,你等我!”

周涵之有些好笑,只是他連嘲笑人都仿佛滿目笑意,眉眼含情,原詠瑄誤會,還當周涵之答應了自己,開心得整個人都快跳起來,道:“我就知道涵之還對我有情意,不然涵之為什麽要救我。涵之前幾日對我冷淡,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

“我此生定再不負涵之!再不傷涵之的心了!”原詠瑄鄭重其事地發誓,又從脖頸裏拽出一個小玉墜子塞給周涵之,轉身帶着王昌離開了。

周涵之看着他離開,随手将玉墜子塞進口袋,騎上馬朝城外去了。

原詠瑄在任地一待便是半年,他時時打探周涵之的消息,因此京中剛有周涵之要娶親的傳聞,他便立刻知道了。

原詠瑄起先不肯相信,後來傳聞愈演愈烈,周涵之都已經将婚期定下來,去信詢問周涵之也沒有回音,他才慌了神,連假也未請示便騎着馬,一個人日夜兼程往京城趕。

趕到京中那日正是周涵之的婚期,原詠瑄遠遠地便瞧見他府邸披紅挂彩,熱鬧非凡。他一個人牽着馬,癡癡地走到府邸前,默默看着府前車來人往,賓客雲集,的的确确是周涵之要娶妻了!

原詠瑄臉色慘白,腳步虛浮,他不知怎麽的走到了護城河邊,一個咕咚便掉了下去。

醒來時人已經在客棧裏,原來是好心人路過将他救下,暫且安置在客棧裏,又請了大夫為他看病。原詠瑄人如槁木,仿佛再也生無可戀。那好心人見他醒了,轉身要走,原詠瑄卻驚醒過來一般,連忙将他拉住道:“恩公,你今日救了我,他日我必定會回報你。我還有一事相求,我想見那大理寺卿周涵之一面,勞煩你替我請他一請。”

“你認識他?為何不自己去?”

“我怕他不肯見我。”

那人無法,只得去周府将周涵之請來。周涵之昨日洞房花燭,心情極好,因此雖然這人莫名其妙卻還是跟了過來。他打開客房的門,只是愣了愣,便走了過來問道:“驸馬爺不是應該在任上?怎麽回京了?若是讓陛下知道恐怕……”

原詠瑄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不無怨恨:“涵之也會關心我?我還當涵之已經沒有心了!”

周涵之微笑道:“驸馬爺何出此言?”

“涵之為什麽要背棄我?不是答應過一定會等我的嗎?”

周涵之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仍然處之泰然,絲毫不為所動。他彎下腰,看着原詠瑄,伸手勾起他下巴輕聲道:“我從來不曾答應過你什麽。你也不要一口一個涵之的叫我,你當真忘了我叫什麽嗎?”

他這番話沒頭沒腦,旁人實在聽不懂,但是原詠瑄卻是被他拿住軟肋一般,氣焰頓時消散,臉露哀求的神色看着周涵之:“你為什麽要娶別人?你忘了你也曾對我山盟海誓過嗎?”

周涵之直起身,負着雙手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想娶啊,不過這門親事不是你當年給我定下的嗎?”

原詠瑄臉色一變,開口問道:“你娶的是那個秀才的女兒?她……她怎麽配得上你?!”

“可是你當年覺得她與我很般配啊,我不肯娶她,你還發了好大一通火,将茶杯擲在我額角,将我頭都打破了呢。”周涵之笑了笑:“而且她配不上我,誰配得上?你嗎?”

原詠瑄被他戳痛傷疤一般,臉色灰敗,低頭道:“當初,是我不對……是我被那聲色犬馬迷住了心……我,現在我想起以前的事,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你……”

周涵之卻不耐煩聽他說這些,開口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驸馬爺也請趕快回去吧。”

原詠瑄開口叫住他:“涵之!你心裏真的已經沒我了嗎?!”

周涵之回過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周涵之離開了,原詠瑄一個人枯坐在床上,他簡直是痛苦到了極處,錐心泣血,連神色都有些扭曲起來。他喃喃道:“如果成為皇帝,涵之就不會離開我了吧……到時候天下都是我的,涵之也永遠是我的了!”

這個想法雖然可怕,但是竟也讓他興奮不已,他枯槁的面容沖上一抹血色,咧嘴笑起來:“成為皇帝就行了!沒錯!”

元安四十三年,驸馬爺在任上功績卓越,被調任回了京城。這次他經過歷練,成熟穩重許多,皇帝見了他,忍不住感慨,驸馬雖然比太子年紀小,但是卻比太子懂事多了。

太子是越來越不讨皇帝喜歡了。若不是當初皇帝怕兄弟睨牆,不許其他後妃為他留下子嗣,僅留了太子一個男丁,此刻太子的位子早就被廢了。

縱然如此,民間也漸漸傳出了皇帝要廢太子,立賢王的風聲。賢王是皇帝唯一的侄子,這些年雖然在封地內,皇上卻仍舊不時會聽到賢王的消息。比起頑劣不堪心眼詭詐的太子,穩重有擔當的賢王可要合适多了。

而年中,這個不讨人喜歡的太子竟然辦了一件大事,他竟然勾結藩王平南王,舉事京城,将皇宮團團圍住,意圖逼宮。驸馬請來賢王救駕,賢王軍與平南王軍直接在城外開戰,頓時京中大亂。

太子在城頭将賢王一箭射死,平南王也死在亂軍交戰之中。平南王既死,平南軍卻不願輕易歸順太子,驸馬此時帶兵圍剿皇宮外的叛軍,将皇帝救了出來,又迅速地将賢王軍收歸旗下,将孤立無援的太子捉拿回來,這番皇家鬧劇才終于得以收場。

皇帝得驸馬搭救解圍,對他自然是信任不已,封驸馬為大将軍,帶兵圍剿各地叛軍餘孽,太子則一直被囚于獄中,不見天日。

可惜皇帝這番受了驚吓,身體日漸衰弱,竟然未能熬過除夕便駕崩了。在獄中的太子聽聞噩耗,心中愧疚悔恨,絕食而死。這一下皇帝走得匆忙,太子又去了,群龍無首之際,已就任尚書令的周涵之便聯合衆位大臣,請求驸馬暫代皇位,待公主産下麟兒,再将皇位歸還給這皇室血脈。

至此,驸馬順利登基,至于那民間廢太子,立賢王的風聲是誰傳出,驸馬是何時與賢王交好,為何收歸賢王軍那般容易,皇帝又為何那麽快便駕崩,太子真的是愧疚絕食而死麽……又有誰在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