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四年前。

原詠瑄與周涵之初到京城。

三年前公主挑選驸馬,只道旁人她都看不上,皇帝與宮妃百般詢問,公主才道她已心系原家小郎君。原家是書香世家,遠在兖州,原小郎君也極少出門,但是他聲明遠播,民間還有說書段子,調侃原小郎君樣貌太過出衆,上街竟然被丢來的香帕果子砸暈,小郎君十二歲之後,便如同待字閨中的少女一般被父親禁足在家中等等。

只是那時恰逢原小郎父親過世,原小郎君以要為父親守孝為由拒絕婚事,哪知道公主鐵了心要嫁給他,願意等他三年。三年後,原詠瑄只得不情不願地上了京。

原詠瑄與周涵之私下裏早已定情,只是皇命不可違,原詠瑄只得來找公主,當這個莫名其妙的驸馬。公主欽定的驸馬既然已經來了,皇帝考校過後,也覺得不錯,便将這婚期頂下,在宮外賜下府邸一座,又有許多陪嫁的金銀珠寶,仆從宮人,外人對這驸馬爺都是眼紅羨慕。

只是原詠瑄與周涵之兩個都是極不開心。成婚那日,周涵之一個人待在後院,連面也未露。原詠瑄什麽也不懂,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幸而皇帝賜下仆從中有個叫王昌的挺機靈,幫襯着新郎官上下打點,才未讓他出了洋相。

公主這次成親,太子等一幹朝中權貴都前來賀喜。不過太子一見新郎官,第一句卻是:“我聽聞跟随你還帶了個小厮上京,相貌出衆,他人呢?”

原詠瑄碰見這不着調的太子,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還是王昌機靈點兒,用話搪塞過去,将人迎進了府裏。

那之後太子便經常與這邊走動,三不五時地帶驸馬爺一起出去玩樂。起先原詠瑄還極不習慣,到後面便放開了手腳,只覺得京城裏花花世界,都是他從未見過從未聽過的東西,他簡直要迷了眼睛了。

太子見他這土包子似的模樣,背地裏時常嘲笑他,只是他卻不清楚,還很感激太子爺帶着自己見世面,愈發地唯太子馬首是瞻。他也曾帶周涵之出來玩樂,只是周涵之卻不喜這種浮華空洞的調調,也勸原詠瑄不要迷失心智。

原詠瑄起先還聽他的,待在家中和周涵之一起讀書,只是到底是他自己心癢難耐,最終還是忍不住跟太子一起出去了。

而公主呢,對自己親自挑選的驸馬卻是不聞不問。原詠瑄成親那夜才明白,這世上不僅有愛男人的男人,也有愛女人的女人。原詠瑄這萬裏挑一,公主欽定的驸馬,不過是她的擋箭牌罷了。

一日原詠瑄又喝得醉醺醺,被太子送回來,周涵之将他扶過,安置在花廳,又拿醒酒茶來喂給他。太子卻仍不肯走,負着手看着周涵之,調侃道:“阿瑄,你這小厮怎麽笨手笨腳的,真不像個貼身伺候人的。”

原詠瑄此時還有兩份清醒,聽見這話,大約是有些丢臉,紅着臉道:“讓太子見笑了。”

太子又道:“這小厮穿得也太寒酸,粗布葛衣,委實落了你驸馬爺的面子啊。”

原詠瑄又羞又窘,一把将醒酒茶摔開,斥罵周涵之道:“狗奴才快滾下去!盡給我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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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涵之聞言,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睛,大約沒有想到原詠瑄會罵他。他臉色通紅,甩袖轉身就離開了。

太子玩味地看着他,直到人走得不見了,才轉過眼睛向原詠瑄告辭離開。

第二日原詠瑄醒過來,才想起似乎昨夜對周涵之發了脾氣。只是周涵之大度,生了會兒氣便不再與他計較,他也就裝作酒醒什麽都不記得,将此事揭過。

只是自那日起,周涵之開始限制原詠瑄出門了。原詠瑄哪裏還是那個乖乖聽話的孩子,軟硬兼施,要麽撒嬌要麽擺架子生氣,與周涵之大吵一通再出去。

兩人間感情似乎有了罅隙,周涵之便不再管着他,避免與他争吵。原詠瑄見周涵之服軟,自然是高興萬分,抱着周涵之親了一下,開口道:“好哥哥,我就知道你最舍不得我生氣的。”

周涵之看着他,微笑道:“我不舍得你生氣,你可也不要做讓我傷心的事。”

原詠瑄眼神有些躲閃,開口道:“我自然是不會做對不起涵之的事……傻涵之不要多想了。”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似的,那之後原詠瑄出門,便時常帶上周涵之,如此一來,周涵之遇上太子便是自然。周涵之早看出這太子心思歪邪,對他不懷好意,只是他也知道太子位高權重,招惹不起,對太子能躲便躲,躲不掉就虛與委蛇。

只是太子哪裏是個講道理的,這一日在花園裏直接将落單的周涵之攔住,調笑道:“涵之怎麽見了我總是如同見了鬼似的?”

周涵之笑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太子殿下龍姿鳳采,小人結交還來不及呢。”

太子神色舒展,極是受用。他伸出手摸了摸周涵之的嘴唇,笑道:“你這小嘴倒是會說,不知嘗起來是不是也這般甜呢。”

周涵之心中厭惡,臉上卻不動聲色,開口道:“太子殿下,此處大庭廣衆,若是給人看見,小人遭人唾棄沒什麽,太子殿下清譽有損,令聖上誤解就不好了。”

聽他提及皇帝,太子這才收了那副垂涎的嘴臉,笑道:“好吧,今次就先放過你,他日定要好好品較,看你與阿瑄哪個更有滋味。”

周涵之愣住,疑惑道:“阿瑄?”

“自然就是你的主子。不過你放心,他對我服服帖帖,不敢與你争寵的。”

周涵之立刻就明白了話裏的意思,胃裏簡直翻江倒海。太子見他神色不适,也扶着他一同回了宴席。原詠瑄還渾然不覺,興致盎然地看着臺上歌舞戲曲。周涵之默默看着他,實在不敢相信他真的與太子有染。

他也不是個悶不吭聲的性子,回了府便直截了當地問原詠瑄:“你與太子是何時起有染的?”

原詠瑄吃了一驚,虛張聲勢地跳起來道:“什麽有染?你不要胡說。”

“太子都告訴我了,你又何必還瞞着我。”周涵之這番話,不過是想炸一炸他。想不到原詠瑄卻是神色委頓下來,掙紮片刻,繳械投降道:“涵之,是我對不起你……”

周涵之耳邊如有雷轟。他只覺得荒唐可笑,他心裏比之錐心泣血痛苦百倍,臉上卻仍舊淡淡的,雙目定定地看着原詠瑄。他第一次覺得,對面的這個人如此的奇怪,陌生,荒誕。自己将最最珍視的東西贈給他,他卻追逐那些可笑的虛名,榮寵。

原詠瑄被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雖然感覺對不起他,但是又實在松了一口氣,索性将話攤開了說:“你我早已走上疏途,我與太子才是一條路上的。我雖對不起你,但是一定會補償你,你也不要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了,還有許多人,比我更适合你。”

周涵之見他這副樣子,顯然是早就已經變了心,只是他與原詠瑄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情誼,怎麽可能說斷就斷,他還是想要挽回,但是原詠瑄卻是狠了心要和他一刀兩斷。

“我會盡快也替你物色一門親事,涵之,等你成了家,就會覺得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我現在倒真的希望自己是在做夢,我真希望我們從來不曾來過京城……”周涵之神色凄楚,原詠瑄卻不願意看他,轉身走了。

原詠瑄将話說清楚,不用再每日蒙騙做戲,便仿佛是放下了心頭大石一般,睡了個好覺。只是他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被困得結結實實,嘴巴也被堵住,身下雖然鋪了軟墊,卻仍然能感覺到颠簸,應當是在馬車裏。

他掙紮起來,心念電轉,反複想着到底是誰綁了他。待到午時,他這疑惑總算被解開了。車廂外頭有人走進來,卻是周涵之。

周涵之看着他,笑了笑道:“阿瑄,你肚子餓不餓?該吃午飯了。”

原詠瑄瞪着他,鬧不明白周涵之這又是在唱哪出。周涵之将他堵嘴的布巾扯下來,道:“我們這是往兖州去的,我知道你只是讓京裏的繁華世界蒙住了心,等回來兖州老家,咱們還和以前一樣,每天就待在原府,過我們的日子,好不好?”

“涵之,你瘋了嗎?我可是當朝驸馬!你綁架驸馬是要殺頭的!”

周涵之微笑:“你這個驸馬,是我讓你當的。現在我後悔了。”

他從包袱裏取出幹糧,喂到原詠瑄嘴巴邊。原詠瑄在京中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現下吃糠咽菜他怎麽用得慣。周涵之見他不吃,便笑眯眯地将饅頭嚼了,嘴對嘴喂給他,原詠瑄閉着嘴瞪着他,仿佛快要吐出來似的。

一連幾天,原詠瑄起先還會和周涵之發怒撒嬌,軟硬兼施,到後面發現周涵之根本不吃這一套,他也沒了辦法,就索性縮在角落裏不理會周涵之。

周涵之卻是無所謂,白天趕路,晚上就抱着原詠瑄睡在車廂裏。這日二人到了一個小鎮,周涵之找了客棧投宿,他們二人晚上躺在一張床上,周涵之照例抱着原詠瑄說體己話,說着以後回了兖州要怎麽過。

這次原詠瑄總算不再冷臉相對,他似乎終于想通,回心轉意了,開口道:“罷了,回去便回去吧,京中雖然繁華,但是那日子我也過膩了,整日裏與太子相處,戰戰兢兢的,要巴着他哄着他,我也受不了。不過涵之你難道沒有想過,咱們離開了,皇家能放過咱們嗎?”

周涵之見他回轉心意,開心得喜不自勝:“這個你放心,我帶你走時仿着你的筆跡留了書,說你我要暫時出門游歷一番,總能拖延一些時日,到時候再想辦法。”

他看着原詠瑄,又追問道:“阿瑄,你是真的回心轉意了嗎?不會是騙我吧?”

“我騙你能有什麽好處,我以前不是也和你說過,寧願和你過雲游四海,賞梅養鶴的日子嗎?”

周涵之歡喜得兩眼都有些濕潤,笑道:“你想明白就好。”他坐起身,替原詠瑄松了綁,又将他手臂抱在懷裏慢慢揉捏疏通血液。

原詠瑄将他拉下來躺在自己身邊,溫情脈脈地替周涵之蓋上被子,開口道:“涵之快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第二日周涵之醒過來,身邊卻已經空了。他覺得不妙,推開房門,門外站着一溜的官兵。

原詠瑄回了京城後,雖然沒有計較周涵之綁了自己的事,但是卻緊鑼密鼓地替周涵之操辦起婚事來了。他與城外一戶秀才人家定下了親事才對周涵之說的,周涵之自然不願意,只是原詠瑄卻了解他的軟肋,拿人倫道義壓着他:“親事我已經替你定下了,人家也已經同意,這事情算是板上釘釘,你若是反悔退婚,那就是逼着人家姑娘去死。”

隔日周涵之一個人去找了那秀才家,回來便帶回了對方願意延遲婚期的消息。原詠瑄害怕夜長夢多,十分不悅,向周涵之追問:“你到底和他們說了什麽?太荒誕了!那秀才女兒都已十八,再拖幾年豈不是要老得嫁不出去了!”

“我跟他們說了,我現下不過是個小厮,配不上讀書人家的女兒,他日我考取恩科,金榜題名了便去娶她。”

原詠瑄氣得臉色通紅,将茶杯丢過來,砸在周涵之額頭上,罵道:“金榜題名?!你是在做夢嗎?”

周涵之捂着流血的額頭,冷冷地笑了。

婚事黃了,原詠瑄也動了怒,将周涵之趕到城外農莊做粗使仆役。那年冬天很冷,城外凍死了不少人,莊子裏的老管事也凍出了病。老管事平日裏對周涵之極好,周涵之便在冰天雪地裏穿着草鞋趕回京城裏,想要向原詠瑄借兩個買藥的錢。

府邸的人換了一批,見他穿得寒酸,便不許他進去,周涵之只得在風雪裏等着。傍晚太子過來,接驸馬一同出去喝酒,兩人在門口看見了周涵之。

“這乞丐好沒眼力見兒,敢在驸馬府邊歇腳。”太子說着就要趕人。

周涵之平日裏做多了粗活兒,早不似原先那般精致細嫩,別說是太子,就是原詠瑄都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是他縱使認出來,也當完全不認識似的,開口道:“大冬天的,就讓他在這裏休息好了。”

他又讓王昌拿了一掉錢扔給周涵之,開口道:“去買碗熱茶吃。”

周涵之看着腳邊的錢,萬分屈辱地撿了起來,轉身走了。身後還傳來太子嚣張的聲音:“這臭要飯的,拿了錢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

那之後周涵之就再也沒有在原詠瑄的面前出現了。

幾年後太子黨羽因貪污關稅私通鹽商出了事,原詠瑄被頂缸入獄,起先他還覺得太子必會保他出來,及至那秋後問斬的聖旨下來,他才知道不對頭,在獄中費勁心思打點,想要見太子一面,只是這時候太子怎麽還會管他。不僅僅是太子,就是公主王孫,平日裏那些稱兄道弟的權貴,願意在這時候來看他一看的也沒有。

原詠瑄幾乎絕望崩潰,又在獄裏大喊冤枉,被上了幾次大刑,他便喊不出來了。

這時候他只有一個想法,只要有人能來看他一眼,替他說兩句好話,他便心滿意足。

春闱過後,新科狀元來看他了。

那是他溺水時唯一的浮木,黑暗中唯一的火把,他用盡力氣牢牢地抓着攥着,發誓此生都絕不撒手。

十七年前。

原家後院。原家小郎君因為容貌太過出衆,惹來不少麻煩,原父便索性将他安置在後院,不讓他随意外出。原小郎君也是個安靜性子,幾年如一日地待在後院看書習字,平日裏伺候他的不過是一個小厮。

春天裏原父一場大病沒有撐過,撒手而去。原小郎君将喪事操辦過後,京裏便來了旨意,說是千裏之外的公主久聞他名聲,相中他了,要他做驸馬。

這噩耗不啻于原父過世,小郎君只得以要為父親守孝為由搪塞了,那邊又傳來消息,公主體恤小郎君孝心,願等郎君三年。

消息傳來後,原小郎君的小厮便悶悶不樂,夜裏摸着小郎君的手道:“瑄少爺真的要去娶那什麽公主?”

“皇命難為,你我止不過升鬥小民,哪裏能與天家作對呢。”

小厮有些怨憤,看着原小郎,坐起身道:“瑄少爺雖然嘴上說不喜歡,想必心裏也是想娶公主的吧。”

原小郎被他發邪火,有些委屈道:“此話怎講,我見都未曾見過那什麽公主,又怎麽會喜歡她。”

小厮定定地看着他,伸出手來輕撫他臉頰,眼神有些癡迷,開口道:“少爺真的不喜歡公主,只喜歡我一個嗎?”

原小郎點點頭。

“那好,就讓我去娶公主吧,這樣我才能放心。看見瑄少爺娶女人,縱使知道瑄少爺不喜歡她,我心裏也像被刀割一樣痛啊。讓我去娶那個女人吧!”

原小郎愣怔,開口道:“這怎麽使得。公主要嫁的人是我……”

“公主要嫁的是原家公子,這幾年你足不出戶,外頭只知道你長得俊俏,卻不知道你長得到底什麽樣子。老爺也已經過世了,現如今唯一知道原家公子模樣的人,就只有我了!”

“你是說……?”

“少爺,只要你永遠不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替你當這個原詠瑄,你則要永遠待在我身邊。”

原小郎被他瘋狂的念頭驚住了,他覺得荒誕,但是細思之下卻又覺得……這并非不可行啊!

他擡起頭,小厮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原小郎輕輕點了點頭。

“從此以後,你就是周涵之了。”小厮看着他,笑了:“而我是原詠瑄。涵之,你我要發誓,永遠不将這個秘密說出去才行!”

周涵之發過誓,原詠瑄便拉着他躺下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開口道:“少……涵之,如果我是皇帝就好了,我一定不會讓你離開我。”

周涵之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要能當皇帝,我就能當狀元了。小笨蛋,不要白日做夢了。”

這一刻,相愛的兩人沒有想到,十七年後的宮牆內,一個真的成了皇帝,一個也做了狀元。

只不過那時候,一個以為他們仍然相愛,一個已忘了他們曾經相愛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時候好HIGH,寫完又覺得好恥啊不知道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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