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窈窈,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魚郦沒說話, 只是靜靜地轉頭看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趙璟很不喜歡她這樣空洞疏離的反應,哪怕她跳起來和他鬧, 哪怕她破口罵他幾句, 也好過現在這悲喜皆無、無魂無魄的模樣。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驟緊,催促:“說話呀。”
魚郦輕扯了扯唇角,語調輕靈:“我高興呀,你又從我這裏奪走了一樣東西。我都不知道我還剩下什麽了……”
趙璟微怔, 随即傾身擁住她,伏在她耳畔,深深地說:“窈窈,你有我不就夠了嗎?我是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注定是要長廂厮守,至死不休。”
這蜷蜷深情的契闊, 卻說得魚郦通體發涼。
她任由他攏着, 沒有推開他, 也不再說話。
內官來催促趙璟,道到了上朝的時辰, 滿朝文武已經候在殿裏了,自官家登基還從未有過早朝遲到的時候,如今殿裏已經隐隐有了私語議論。
趙璟放開魚郦, 崔春良過來給他戴上十二旒冕, 白璇珠簾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底橫飛的戾氣。
他撩開珠簾,印在魚郦額頭上一個吻, 才轉身走了。
近來, 別宮那邊傳來消息, 太上皇的身體每況愈下,禦醫給出診斷,怕是熬不過來年秋天。
工部已經開始修繕吉地。
今日朝會,兩府三臺官員們罕見的意見統一,齊齊上表,請求官家早立皇後。
太上皇一旦薨逝,三年之內皇帝不能大婚,那就意味着後位還将虛懸數年。
趙璟對這個話題很煩躁,起先只是規避,朝官們察言觀色,大多不再提,唯有中書省裏一個新晉上來的右司谏敢犯上直言:“官家聖明,如今蜀中叛亂,若遲遲沒有合乎正統的嫡子降生,實不能安朝野內外的惶惶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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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對蜀這個字異常敏感,輕而易舉撩動起他潛藏于心底的憤怒,還沒等這個右司谏說完,他便冷聲打斷:“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覺得朕收複不了蜀地,贏不了那個已經死了的明德帝嗎?”
右司谏驚愕:“臣沒有這個意思……”
“來人!”趙璟吩咐殿前司守衛:“拖出去,杖責。”
殿前司将要把人架出去,寧殊咳嗽着上前,道:“規谏乃是右司谏指責所在,請官家看在其盡忠職守的份兒上,饒過他這一回吧……”
還未說完,寧殊遽然猛烈咳嗽,當朝嘔出一口血。
滿朝嘩然,趙璟也顧不得跟那言官置氣,連忙下禦階查看,吩咐內侍去傳禦醫。
寧殊的病在趙璟剛剛登基時就已見端倪。
禦醫說他肺有陰寒,郁而化寒,寒傷肺津,加之年邁,內裏虛耗透了。
寧棋酒守在寧殊病榻前一個勁兒地哭,譚裕這麽個五大三粗的郎君也悄悄紅了眼眶,背過身去不說話。還是嵇其羽去安慰寧棋酒:“別哭了,一會兒老相國醒了,瞧見你們這些樣子,他會難過的。”
寧棋酒這才哽咽着擦幹淨淚水。
她含怨看向負手站在窗前的趙璟,道:“流言說祖父是被官家給氣病的。這些日子祖父總是長籲短嘆,他雖不說,可我也知道,自打官家登基,便一意孤行,再聽不進他這位老師的話。我卻想不通,我們祖孫自官家還為質子時便全心全意地追随您,如今您禦極天下,是覺得我們礙眼了嗎?”
寧棋酒出身鴻儒世家,是襄州有名的才女,滿腹經綸,口齒伶俐,句句切情切理,說得趙璟愈加沉默。
就在這時,寧殊醒了。
寧棋酒再顧不上指責趙璟,她小心攙扶着寧殊坐起來,要喂他喝藥,寧殊将藥推開,目光尋向站在寧棋酒身後的趙璟,虛弱道:“臣還有話要對官家說。”
趙璟溫聲道:“老師好好休息,待您休息好了,我們師徒還有很多時間。”
寧殊眉頭緊皺:“你是不是嫌老師聒噪了?”
趙璟無法,只得接替寧棋酒坐在病榻邊上,接過藥親手喂寧殊喝下去。
那滾燙苦澀的藥入喉,寧殊臉上有了些許血色,他靠着粟芯軟枕,諄諄勸說:“官家正值盛年,春秋鼎盛,聽不進那些立儲的話也在常理中。可是您要明白,您是官家,是天子,不是尋常人家的郎君,您的身上系着國祚昌平、黎庶安危,您是不能任性的。”
趙璟垂眸不語。他生了一張純良無害的俊秀面龐,若美玉溫潤,安靜時就像回到了孩童時,纖長的睫毛輕覆,薄唇抿着,沉默中透出些無辜委屈。
寧殊心裏很清楚,不管趙璟平常看上去多麽精明強悍,可細究內裏,他只是一個在九歲時就被匆匆折斷童年,長久活在動蕩不安中的可憐人。
他敏感多疑,殘忍暴躁,這一切不過是用來遮掩內心的缺失與脆弱。
寧殊撫着趙璟的手嘆息:“我去找蕭太後的事,想必官家早就知道了。”
疏遠猜忌全由此而來。
但趙璟不會承認:“老師多心了。”
寧殊以袖掩唇不住咳嗽,趙璟接過寧棋酒遞來的梨湯,順着他的背,喂他服下。
寧棋酒有些沉不住氣:“祖父,您去找大娘娘做什麽?”
譚裕悄悄扯了扯她的袖角,被她橫了一眼,才讪讪放開。
許是察覺到自己大限将至,有些話寧殊不再避着自己的孫女,他道:“我想勸大娘娘,蕭氏權柄日盛,若要染指後位,只怕外戚幹政,遺禍無窮。”
趙璟唇邊噙着薄諷:“她不會聽的。”
趙璟心裏一直有很清醒冷酷的算計,他把蕭太後放出來不是因為母子情深,而是為了穩住蕭家,為其所用。
他逼父皇禪位,終究算不得光彩,而這朝中多是忠于乾佑帝的遺臣,在他初登帝祚根基不穩時,還需要蕭琅替他翦除這些絆腳石。
蕭琅貪婪、卑劣,這些他都知道,但這樣不是很好嗎?做起事不擇手段,排除異己毫不眨眼,不比那些受忠孝節義束縛的所謂賢臣好用多了。
等坐穩江山,他再朝蕭琅下手。
兔死狗烹,乃帝王之策。
但本能的,趙璟不想讓自己的老師知道自己這些卑鄙的計量,正如寧殊也不想讓自己的愛徒知道,他的母親貪慕權柄勝過母子親情。
師徒兩相對嗟嘆,寧殊道:“眼下之計,臣即将彌留,這朝野上下将要以蕭相為尊,為穩住蕭家,官家可立蕭三姑娘為後,待來日您羽翼豐滿,自當再擇一清流門第的賢淑貴女為後。”
趙璟輕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中一閃而過痛苦之色,但顧念寧殊的身體,還是避重就輕:“老師好好養病,這些事情朕自有計量。”
聽他們談論到這個話題,寧棋酒碎步挪騰到榻邊,輕扯了扯被角,寧殊掠了她一眼,目光中帶着嚴厲斥責,寧棋酒吃了癟,只有碎步挪走。
寧殊知道,趙璟是在敷衍自己,他自知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這個徒兒,生怕自己死後再無人約束他,他會肆行暴.政,殘虐生靈。
他深思苦慮,終于想到一個退而求其次的法子:“臣最後還有個心願,希望官家能允準。”
“臣想見一見皇長子的母親。”
此話一出,寝閣內驟然死寂。
同寧殊一樣,譚裕和嵇其羽都知道皇長子的生母是誰,他們默契地瞞住所有人,包括寧棋酒。
所以,在死寂裏,最沉不住氣的還是寧棋酒,她揪住祖父的被角,不安地嘟囔:“那有什麽值得見的?”
寧殊沒理她,只目光灼灼盯着趙璟,“可否?”
趙璟沉默許久,終于輕緩地點頭。
聖駕回宮,譚裕和嵇其羽也一同離去,唯剩下寧棋酒侍奉在寧殊身側,她不甘地掉眼淚:“難道我不是清流門第的賢淑貴女嗎?翁翁為什麽不為我打算?只要您提出來立我為後,有思一定會答應的。”
寧殊強撐着病體給孫女擦眼淚,嘆息:“棋酒,倘若官家對你有意,祖父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替你掙到後位。可是他沒有,他對你沒有半分愛慕,你攏不住他的心。”
寧棋酒不服:“他從前那麽喜歡蕭魚郦,可是轉眼也能和別的女人生孩子,既然別的女人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寧殊幹皲的嘴唇略微翕動,無奈地搖頭:“棋酒,你知道何為中宮嗎?”
“那是要執掌六宮,為天子佐助中饋,為他廣擇妃妾,規勸他雨露均沾,使皇室子嗣綿延。你生性清高傲慢,你能低得下頭,忍得了他身邊的女人嗎?”
寧棋酒絞扭着巾帕,啜泣不語。
寧殊喟然:“況且,官家若是知道你做過的事,只怕他非但不會對你有情,還會生恨……”
“翁翁!”寧棋酒慌張地跑到窗牖和門邊環顧,見無人,才長舒一口氣回來:“您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嗎?”
寧殊反問:“不提,就不存在了嗎?”他仰躺在榻,眉目間有深憂蔓延:“你要記住,你離他遠遠的,哪怕來日事發,他會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過你,我是你的翁翁,我自不會害你。”
寧棋酒将寝閣門關上,走出來時,天邊血色爛漫,金烏半隐于彤雲後,留下一道虛影。
侍女跟上來,接過她手中的藥碗,輕聲道:“姑娘,上回來府裏的那位太常寺丞,他送了一些補藥和胭脂來,說是補藥給相國,胭脂給姑娘。”
寧棋酒不屑嗤道:“把補藥留下,胭脂給他退回去。”
她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按照上京的說法,是個未出閣的老姑娘。若是尋常資質,早就乏人問津。
但她是才譽滿京的寧棋酒,清姿窈窕,又有一個百官之首的祖父,身邊向她示好的郎君多如過江之鲫,只是她看不上。
即便有幾個人品真不錯,可若拿去與趙璟一比,寧棋酒只剩下不甘心。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她為他付出良多,憑什麽到了最後,那個伴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她。
祖父不是勸趙璟,為穩住蕭家可暫立蕭婉婉為後嗎?
寧棋酒憑闌而立,遙望夕陽冷笑:她倒要看看,蕭婉婉有沒有這個命!
趙璟拖着一身傷戚疲憊回到寝殿,寝殿裏漆黑悄寂,他一怔,立即返身出來,質問守殿的禁衛:“人呢?朕不是讓你們看住她,不許她出來嗎?”
禁衛吓得跪倒,結結巴巴說:“姑……姑娘在裏面,不……不曾出來。”
趙璟的腦子裏有剎那空白,才想起來,是他下旨入夜後不許掌燈,不許人進去陪她。
趙璟臉色稍霁,獨自入內。
他在黑暗中慢行,闊袖卷到了彎月凳的腿,踉跄幾步,頭又磕上珠簾。
叮叮當當亂響,他摸上床,将蜷縮在床尾的魚郦攏入懷中。
魚郦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裏,剛裹出一點暖和氣,趙璟就來了,他奪走她的棉被,将她锢在懷裏,不安地去摸她的臉。
趙璟還穿着朝服,玄緞縷着密集的金線刺繡,隔一件薄絹寝衣,刺啦啦的磨人。
魚郦想要躲閃,被趙璟察覺出來,他扼住她的手腕,親吻她的唇,語氣中帶了些軟弱的哀求:“窈窈,你是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魚郦閉上眼,被動地承受,不再躲避,也不吭聲。
趙璟遲遲未得到回音,心緒逐漸煩躁,他擁着魚郦,像個邀寵的孩子,“我們把從前那些事情都忘了,重新開始,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今晚還有哈,但是會很晚,建議大家明早再看哈。
還債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