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鬧夠了嗎?”

魚郦險些在黑暗中笑出來。

重新開始。多麽美好的期願, 好像所有的傷懷、失落、搓磨都可以像掬捧在掌間的沙礫,輕輕一揚,蕩然無存。

她不說話, 趙璟也不再追問, 只專心往風月裏找慰藉。

後半夜下起了雨,傾盆如注,順着琉璃瓦嘩啦啦澆灌入野,伴有狂風, 吹得檐下銅鈴一個勁兒得響。

有趙璟躺在身側,魚郦原本就睡不着,她輕輕從他身上爬過,赤腳下床,摸索着往外走,剛走到殿門口, 禁衛就來問她:“姑娘有何事吩咐?”

這是客氣的說法, 實則在提醒她不能出去。

魚郦搖搖頭, 裹着件雙窠雲雁燈籠錦的外裳,瞧着門外漫天雨幕出神。

從前在昭鸾臺時, 遇上這種下雨天,她們幾個姑娘不愛出門就躲在一間小屋裏看雨。

華瀾年紀小嘴饞,總要東西吃, 吃膩了宮裏的糕餅果子, 魚郦就找了個銅爐子,專門給她烤栗子烤芋頭吃。

魚柳愛美,最喜歡搬一張梨花幾放在窗前, 對着銅鏡貼花钿。

那花钿啊, 十次有九次都是歪的, 華瀾每回笑她,都要被她揍得嗷嗷哭。

有時候蒙晔會來找魚郦商量事,兩人在隔扇裏面,說到要緊處,外頭傳來華瀾響亮的哭聲,蒙晔實在聽不下去,揚聲道:“我說魚柳姑娘啊,你就高擡貴手饒了小華瀾吧,趕明兒我去洛陽,給你買個俏郎君回來,天天為你對鏡貼花黃。”

魚柳雀躍:“說話可要算數。”

被揍腫了的華瀾則裹在夾襖裏,嘟囔:“臉就是歪的,貼也貼不正。”

又招來一頓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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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魚郦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會結束,她覺得大周國祚會一直綿延下去,她們幾個會在那間小屋裏待到老。等到她打不動了,她就把位子傳給華瀾,她和魚柳替華瀾做些瑣碎善後的事,再招幾個鮮妍活潑的小姑娘,一代代培養,讓她們繼續為瑾穆效力。

魚郦倚靠着殿門,朝外伸手,雨水跌落掌間,撞碎了,四濺飛去。

深秋的水裏帶着涼意,沁入肌膚,魚郦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後有人為她披上鶴氅,濃郁的龍涎香襲來,她幾欲作嘔,趕在他把手伸到她胸前想要攬她入懷之時,她猛地推開他,沖出殿門。

守殿的禁衛慌忙要去追,被趙璟喝止。

魚郦赤腳在雨中奔逃,趙璟就跟在她身後,她跑得其實不算快,趙璟稍微用力就能追上她,将她裹挾入懷,可是他沒有,他想看看她要去哪兒。

暗夜雨幕中,魚郦穿過幾道宮門,守門勾當官瞧見她身後的趙璟,皆跪伏叩拜,沒有敢阻攔的。

就這樣,魚郦跑到了宣德門。

她提起裙擺要上闕樓,被趙璟拉了回來。

他扼住她的手腕,臉上雨水橫流,壓抑着怒氣:“鬧夠了嗎?”

魚郦不說話,只激烈掙紮,但趙璟扼住的是她的左手,餘下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氣,撲通兩下,像脫水的魚,被捆縛住再難掙脫。

崔春良領着內侍們追來,他給趙璟撐傘,趙璟一手捏着魚郦的腕,一手奪過傘罩在魚郦頭頂,他自己大半個身子都在雨中,薄薄的寝衣早已浸透。

崔春良從黃門內侍手裏接過另一把傘,給趙璟打着,喘着粗氣:“官家去闕樓上的庑房裏避避雨吧,奴知會內侍省,讓他們擡肩輿過來。”

趙璟擡頭看了眼那高聳入雲的闕樓,極其厭惡:“不去。”

他把魚郦拖進懷裏,在她耳畔問:“是想讓我把你綁回去,還是想讓我把你抱回去?”

魚郦力氣耗盡,螓首低垂,青絲被雨水浸透緊貼着面頰,又變回了那寡言蒼白的模樣。

趙璟不再啰嗦,扔開傘,将她打橫抱起往回走。

磅礴大雨順着傘骨落下,在地上砸出水坑。趙璟低頭問魚郦:“這裏對你來說就這麽重要嗎?拼了命也想再來看看。你從前不是很怕高嗎?是誰幫你治好的?”

魚郦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像沒有聽見。

趙璟不再問,抱着她疾步回寝殿,吩咐宮人送熱水過來。

折騰了大半夜,兩人終于再度躺回床上,雨勢微弱,茜紗上透出泛白的光,天已經亮了。

司衣女官端進來朝服旒冕,趙璟揉着額角,啞聲說:“今日免朝。”

他趔趄着下床,去散落在地的衣裳裏翻找藥瓶,吞下一粒藥,再躺回來時,魚郦仍舊雙目緊阖,鼻息勻稱。

趙璟緩了口氣,斜撐起身體看她,“我知道,你醒着。”

魚郦仍舊沒有反應。

趙璟摸向她的衣帶,她立即睜開眼,把他的手打落。

趙璟原就沒想在早上動她,他躺回來,望着穹頂,緩慢道:“老師想見你。”

“禦醫

麗嘉

說他沒有多少時日了,臨終前唯有一個心願,就是想見見你。我已命人備好馬車,今日你随我出宮。”

魚郦萬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出去的機會。

他們沒有用帝王車駕,沒有禮官開道,只是乘了一輛極普通的黑鬃馬車,除了崔春良和合蕊,另有幾十個禁衛微服相護。

魚郦戴了幂離遮面,悄悄随趙璟進了相國府。

寧殊只見她,好容易才把趙璟趕出去,老相國撐着病體下榻,親自煮水烹茶。

魚郦見他病骨支離,心有不忍,道:“我來吧。”

她洗茶、點茶的手法甚是娴熟,不消多時,便将一瓯香醇的茶水推到寧殊面前。

寧殊抿了一口,連連稱贊:“姑娘當年在明德帝身邊經常斟茶吧。”

魚郦很不喜歡這些人提及瑾穆,沒有順着他的話說,只是冷淡道:“相國有話不妨直說。”

寧殊笑了笑:“姑娘是覺得我們這些亂臣賊子不配提及舊主。”

他并無惱意,反倒有種洞悉世情的豁達,“我今日請姑娘來,并不是要為我等辯駁什麽,只是有許多事情,怕是官家也不會對姑娘說。”

“前周時,文泰帝殘暴多疑,每年都會派內官去各州郡巡視,藉以判斷各節度使有無不臣之心。懂得人都知道,各路黜置使是肥缺,掌有臧否封疆大吏的權力,每至州郡,便巧立名目各種盤剝,節度使莫敢不從。災荒連年,地方賦稅本就吃緊,再加上閹人的勒索,各州郡可謂民不聊生。”

寧殊回憶那些年的日子,至今仍唏噓:“我知道,明德帝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是他登基得太晚,沒有力挽狂瀾的時間了。我知姑娘心有執念,可朝代更疊本就是常态,若此為大逆,那麽周朝又是從何而來呢?”

魚郦有些煩躁:“我說了,老相國有話不妨直說。”

寧殊喝了一口茶,牽出幾聲咳嗽,緩聲道:“老朽大限将至,心中最放不下官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官家縱有大略,但性子乖戾,若無人管束,只怕終有一日會釀出大禍。老朽活着,還能規勸幾句,我若離世,卻不知他還能聽誰的話。”

魚郦戲谑:“老相國不會覺得他會聽我的吧?”她撸起袖子給他看,“相國,哪日官家心情好肯給我個痛快,我倒會對他感恩戴德。”

寧殊盯着她的胳膊,沉痛之餘亦有驚訝,不願意相信自己傾注全部心血教導出來的愛徒竟會做出這麽卑劣不堪的事。

他緩了許久,再看向魚郦的目光中滿是憐憫,他起身,走到魚郦身前,屈膝跪下。

魚郦忙去攙他,“您何必要這樣?他的所為與您無關。”

寧殊不肯起來,泣涕道:“我知為難姑娘了,可老朽實在無人可托,只能求姑娘在日後對官家良言規勸。我沒有私心,只是擔心這社稷安危與天下蒼生,他高居帝位,手握重權,轉念之間可負萬民啊。”

魚郦不再試圖将他扶起,只是步步後退,驀地,凄清笑了。

寧殊不死心,仰頭看她,“若姑娘答應,我便上表,請求官家立你為後,皇長子的生母有了名分,前途境遇會大不相同。”

他曾經想過讓趙璟暫立蕭婉婉為後,可一夜輾轉反側,又覺得實為不妥。那蕭三姑娘看上去不是識大體的,趙璟這個性子,若幾年捱不到帝後便反目,必傷社稷根基。

思來想去,唯有走這個險招。

蕭魚郦同蕭家的親緣攀聯并不深厚,這是好事。

魚郦道:“我是前朝舊人,我是周帝的心腹,我殺了越王啊。”

寧殊覺得無所謂:“這些只要官家不在意,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姑娘捧上那個位子的。只要姑娘願意,他在等的也是姑娘願意。”

“可是我不願意!”魚郦嘶喊,轉身推門要走,寧殊忽得道:“姑娘,雍明殿下還活着吧。”

一道驚雷在魚郦腦中轟然炸開。

她僵硬地回頭,寧殊撐着桌角艱難站起來,“那臨時找來冒稱李雍明的屍體疏漏百出,越王當年就發現了,可他不敢在太上皇面前承認放走李雍明的錯失,只有硬着頭皮說那就是李雍明的屍體。這一切,在越王死後,我奉命審訊他的心腹愛将時就已知曉。”

魚郦咬牙,怒道:“你卑鄙!”

寧殊全然受下她的指責,“只要姑娘應老朽所請,這件事可以成為永遠的秘密。畢竟,李雍明死了比活着更有助于天下安定。”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還是晚上二更哈,等後天假期結束就恢複正常。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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