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要繼續給朕生孩子”
數日之前趙璟得到的軍情邸報, 成王叛軍還徘徊在淮河一帶,絕無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攻入上京。
趙璟直覺其中定有蹊跷。
他召來譚裕,問過皇城司布防, 吩咐他将未來得及出宮的官眷護送至晏歌臺, 便要回崇政殿調兵。
蕭太後拽着不讓他走:“有思,叛軍能不能攻進來?我……我害怕。”
趙璟道:“慈安殿守衛森嚴,你只要好好待着,不會攻到這裏。至少, 在我死之前,不會攻進來。”
蕭太後還要再說什麽,趙璟懶得和她多言,拂掉她的手,拽着魚郦走了。
肩輿抵崇政殿時,那裏已聚了許多官員, 趙璟交代魚郦回寝殿休息, 帶着崔春良和嵇其羽進了正殿。
魚郦回到寝殿, 宮人們仍如往常在整理寝具,端來寝衣和漱口的茶水。
她無心就寝, 遣退衆人,站在窗邊。
東南方向的天空隐隐有些火光,撞擊宮門的聲音時斷時續, 除此之外, 便只剩下夜風呼嘯。
合蕊塞給她一個手爐,溫言寬慰:“姑娘不要怕,有官家在, 叛軍攻不進來。”
魚郦望着她篤定的容顏, 有些恍惚, 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她也曾經深信,只要有瑾穆在,叛軍就絕攻不進來。
她默了片刻,沖合蕊道:“給我換件衣裳,還有,給我一枚符令。”
合蕊猶豫:“娘子要去哪兒?”
魚郦道:“我二弟也在宮裏,我多年未見他,想去晏歌臺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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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趙璟已經不限制魚郦的自由,有時偷得浮生,還會帶她去逛禦苑,去晏歌臺賞賞歌舞。
合蕊沒有覺得為難,只是有些擔心魚郦的安全,說服魚郦讓殿前司派禁衛跟着,這才答應随她出去。
魚郦換下了那身華貴張揚的紅裙,穿了一件秋思藕半褥裙,外罩白狐裘,坐了趙璟的肩輿去晏歌臺。
遠遠望着,哪一處歇山頂殿燈火通明,魚郦擔心裏頭人多眼雜,便讓合蕊去把蕭崇河叫出來。
合蕊将蕭崇河引去殿外游廊通連的石亭,魚郦往炭盆裏添了些紅羅炭,低眉道:“方才在殿中阿姐就想與你說幾句話,只是人多事多,總是尋不到機會。”
蕭崇河褒衣博帶,站在風口,面上帶着些許憂郁:“我找了祖母和阿姐許久。”
魚郦至今都想不通,他們蕭家怎麽會生出這麽重骨肉親情的孩子。她搖頭:“往後不必找阿姐,也不必找祖母了。”
“為什麽?”蕭崇河上前一步,“阿姐可知道祖母在哪裏?”
這些事情原本就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魚郦道:“玄翦衛大都統蒙晔,阿弟聽說過吧。”
蕭崇河單薄的身體顫了顫。
魚郦繼續說:“阿姐将祖母送去蒙晔那裏了,憑他的人品和與我的交情,定會将祖母照顧得妥妥帖帖。但是阿弟需得知道,蒙晔不會限制祖母的自由,祖母至今未歸,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祖母自己不想回來。”
這許多年的光景,所謂簪纓高門,實則兒子不孝兒媳不賢,祖母那樣慈善正直的人,怕是早就在那個家待膩了。
蕭崇河垂目看地,輕嘆:“是我回來晚了。”
魚郦朝他伸手,他遲疑片刻,弓身坐到了魚郦的身側。
“你不要把什麽事情都怪罪到自己的身上。你只是個晚輩,許多事情即便你在也無甚影響。再者,你常年在外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求學。我聽聞明年要開恩科,阿弟現如今應該将全副心思放在學問上。我知道,爹爹一定向你承諾過,會為你謀得官缺。但這朝野上下,終究不可能讓外戚永遠一手遮天,你若能憑自己本事考得功名,來日進入官場,旁人也會高看你一眼。”
蕭崇河有些詫異。
他依稀記得自己離家前,阿姐還是個嬌滴滴的世家女,整日裏鑽研繡工,循規蹈矩。便是如今回家看到婉婉,也只是圍着女人家那點針黹線頭轉。沒想到,如今的阿姐竟有這等見地,俨然是受過高人悉心教導。
蕭崇河想起坊間的傳言,想起明德帝和昭鸾臺,一時又有些心緒複雜。
魚郦今日見他是為他苦尋她數月的情誼,但也不全是為此,她環顧四周,将合蕊支開,低聲沖蕭崇河道:“阿姐有事想托付。”
蕭崇河立即嚴肅,輕輕點頭。
“章吉苑的東南方有棵梅樹,我曾在樹下埋了一只楠木盒子。我想求阿弟幫我把東西取走,就暫存在你那裏,若将來我用得上,自去問你要。”
蕭崇河沒有追問是什麽東西,痛快地點頭:“阿姐放心。”
魚郦了了一樁心事,同蕭崇河稍作寒暄,便讓他走了。
她站在石亭中,一直目送着阿弟安然進入晏歌臺,才乘肩輿返回崇政殿。
那藏在楠木盒子裏的,是當初瑾穆為她準備的籍牒、路引和一些寶鈔田契。
那些東西在當初魚郦決心留下為瑾穆報仇時,就被她埋在了地下。
說來奇怪,自從她殺了趙玮為瑾穆報仇,瑾穆就再也沒有入過她的夢,仿佛從前她惹他生氣,他幾天都不理她一樣。
剛才合蕊一句無心之言,莫名讓魚郦想起了這只盒子。
在過去幾個月她想要尋短見時,其實并不是一直想死。有時聽到尋安的哭聲,有時想起雍明,有時想起蒙晔和華瀾他們,那沉重的惦念會化出一點生的小火苗,但每回都會被趙璟的搓磨澆滅。
如今趙璟不再折磨她了,那點點火苗又迅速燃起來,讓她生出一點點對未來的期冀。
瑾穆将盒子交給她的時候,魏軍已經在攻城了。
幹戈厮殺如在耳畔,瑾穆的聲音卻仍舊溫和沉穩:“窈窈,你總說不敢直視天顏,今日将要分別,你擡起頭看看我。”
這是罕見的瑾穆沒有在她面前稱孤、朕。
魚郦擡頭看他,他有一張溫潤清隽的面容,眼眸澄澈,眉峰幹淨柔和,丹唇略厚,不像武将,像浸潤在詩書裏優雅高潔的儒士。
也許,他本該就是個風流灑脫的讀書人,偏偏命運捉弄,讓他托生到了帝王家。
“窈窈,我叫李睿,字瑾穆,往後你若是想起我,便在心裏喚我瑾穆,不要叫我主上、陛下。”瑾穆鄭重地說,像在做最後的告別。
魚郦試着輕喚了一聲“瑾穆”。
瑾穆便笑了,似春水照花,十分溫柔美好。他伸出手想摸魚郦的臉,但又想到什麽,指尖停留在魚郦臉邊一寸,終究沒有再往前。
他把木盒遞給魚郦,像從前一般耐心教導她,要勤儉持家,要內斂持重,不可露富,不可輕信于人。
魚郦把木盒打開過,那籍牒上的名字叫裴月華,裴是她母親的姓氏,而月華出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1)
多麽好聽的名字,如月光,既美好又自由。魚郦曾經有過短暫的向往,但這向往很快被仇恨所吞沒。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以裴月華的身份活下去,但她想,瑾穆的一番心意,不能讓它永遠沉睡在那冰冷的地下。
魚郦回到寝殿沒多久,趙璟就回來了。
他揉捏着額角癱在床上,顯得很疲憊。
魚郦仔細辨聽,發現攻城聲仍在,窗外傳來禁軍大肆出動的聲音,她望着半阖眼睛的趙璟,想問,可又怕惹他不快。
趙璟覺出殿內過分安靜,睜開眼起身,見魚郦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帶進懷裏,溫柔地說:“窈窈,不要怕。”
魚郦靠在他身上,問:“這些人是誰?”
趙璟默了片刻,道:“不是成王李翼,是城中的神策衛。”
魚郦松了口氣,轉念又想,這些神策衛是自當年的襄州廂軍分化而來,皆是随乾佑帝起兵的心腹精銳,後來趙氏定鼎天下,乾佑帝為了鉗制趙璟,曾一度将神策衛的節制權給了越王趙玮。
趙玮死後沒多久,乾佑帝就病重禪位,趙璟登基不過數月,內憂外患,看來還沒來得及騰出手料理這神策衛。
趙璟歪頭凝着魚郦的面,似笑非笑:“是不是聽見不是成王,松了口氣。”
魚郦道:“你非要這樣,那我以後不問了。”
趙璟挑起她的臉,欣賞着她的嬌嗔,親了親她的唇,笑說:“放心吧,成王打不進來,跳梁小醜一個,遲早我要把他剝皮抽骨。”
他的語調緩慢柔潤,像在說着喁喁情話,只是摻着血,含着戾。
魚郦總算明白,為什麽寧殊那麽放心不下他。
她正沉思,趙璟倏得将她推倒,流連于她的面,溫柔撫摸,沉醉道:“窈窈,你今夜真美。”
她面上仍留殘妝,趙璟吃她唇上的胭脂,見她皺眉要說什麽,豎起一根手指抵到她唇前,“這些日子都聽你的,今夜也該聽我的了,這種事,還是得我說了算。”
今夜的月光黯淡,藏在厚重的雲霾之後,露出一弧血色的弦影。
宮門轟隆隆被敞開,随即是兵戈相錯的厮殺聲,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到天亮時,哀鴻才漸漸消失。
魚郦覺得頭疼口渴,強撐着起來想倒點水,剛着地,趔趄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趙璟揉搓着睡眼來抱她,調侃:“真沒用。”
他将她安放在床上,摸了摸她的臉,“你要繼續給我生孩子,王朝需要傳嗣,萬一尋安頂不住,還有別的皇子可選。”
魚郦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湧動的萬千情緒。
趙璟親她,語調纏黏:“等孩子一多,你就沒心思去想什麽成王、前周了……”
魚郦陷在寬厚的懷抱裏,莫名覺得有股涼氣順着脊背往上爬,邪侵入髓,轉瞬之間涼透了全身。
趙璟将她撈起,不悅道:“你哆嗦什麽?你不願意麽?”
作者有話說:
(1):出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