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是我的妻啊”

魚郦擡起眼眸, 正視他:“是,我不願意。”

趙璟臉上一掃而過愠色,他伸出手, 魚郦猛地偏身躲避, 他将她拽回來,揉捏着她的青絲,冷意結了冰,化出一點凜寒笑意:“瞧瞧你, 還當真似的作答,好像這事是你能做主的一樣。”

他摟着她,傾身印在她額上一吻,翻身下床,綦文丹羅帳外早候了司衣的宮人。

那繁瑣的羅衣、冕冠、佩绶……穿戴起來整整兩刻,兩人只隔一道薄帳, 卻誰都沒再說話。

趙璟去上朝, 魚郦坐在床上出了好一會兒神, 直到合蕊端着漱具進來,她才起身梳妝更衣。

因為昨夜的叛亂, 今日朝會持續時間很長,午膳時,崔春良帶了一只螺钿紅漆食匣來, 裏頭盛着雕花金橘、珑纏果子、荔枝甘露餅, 其上還放一枝沾染着露珠的桂花。

崔春良笑盈盈道:“官家說今日事忙,不能陪娘子用膳,送來這些, 給娘子膳後做消遣。”

合蕊接過, 嘆道:“果子真精巧, 這等時節能集齊這些,真是不易。”

魚郦牽了牽唇角,讓合蕊塞給崔春良一捧銀锞子。

崔春良走後,魚郦對着食匣發呆,她心想,這一點趙璟倒是沒變,像從前每回惹她生氣,都要尋些精巧的小玩意來哄她。

官家纡尊降貴地來哄了,她再置氣,豈不是不知好歹。

魚郦托起一顆雕花金橘,送到嘴邊,覺得那股甘甜實在膩,膩到毫無食欲。

她遣退了衆人,把食匣推到合蕊面前,“你吃吧。”

合蕊惶恐:“這是官家給娘子的,奴可不敢。”

魚郦道:“你吃吧,權當幫我,就算不能都吃下,好歹也要吃幾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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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蕊這才照做。

朝會一直持續到酉時,趙璟一回來就喊餓,尚膳監送來禦膳,不多時,便淅淅瀝瀝擺了滿桌。

兩人對桌坐着,吃了幾口,趙璟歪頭看向散在案幾上螺钿紅漆食匣,問:“你喜歡嗎?”

魚郦微笑着點頭:“都是我愛吃的,只可惜午膳吃得多了些,不然我要把它們全吃了。”

趙璟被取悅,眉眼皆彎:“你若是喜歡,以後每天都有。”

魚郦仔細瞧着,趙璟上完朝,那眉間聚攏的愁緒消散了大半,頗有幾分志得意滿,料想叛亂得到平息,他再一次穩住了局面。

她不問,趙璟反而急需傾訴:“那造反的神策衛頭目不過是個折沖校尉,剛被俘虜便咬舌自盡,這背後藏着多少人,我要查,老師卻不讓。”

魚郦放下筷箸,道:“寧相國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老師說,神策衛的前身是父皇的親衛,再往深了挖,挖出蘿蔔帶出泥,保不齊牽扯出來的都是我的叔伯輩,我是辦好,還是不辦好。”

趙璟仰頭喝了小半碗米羹,不屑:“婦人之仁。”

乾佑帝是草莽出身,被招降至襄州團練使,因義氣豪爽,身邊聚斂了一幫弟兄,與他白首起家,從那貧瘠之所一直打到上京,打下這趙家天下,這些功臣們各個裂土封侯,不可一世。

自诩開.國勇将,自然不會把趙璟這個晚輩放在眼裏,更何況他還曾逼病重的乾佑帝禪位于他,而在此之前,他的弟弟趙玮還死得不明不白。

魚郦猶豫了片刻,道:“相國并不是對他們仁慈,而是擔心你,怕你登位不久就擅殺功臣,會令朝野動蕩,人心惶惶。”

趙璟冷哼:“人心惶惶就對了,就是要讓他們畏懼,才不敢輕易犯上,說到底,不過都是些奴才。”

魚郦張了張口,又閉上,低頭專心用膳。

趙璟察覺到她的異樣,摸過她的手,笑問:“你怎麽了?我不是說你,你同他們怎麽會一樣呢?你是我的妻子啊。”

他見魚郦茭白的面上始終未現悅色,便賠不是:“都怪我,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惹我家窈窈不快了。”

魚郦搖頭:“我沒有不快,只是想讓你安生地吃頓飯,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趙璟低身湊到她臉邊,溫聲問:“那你是在關心我?”

魚郦說他愛聽的:“你的身子不是你自己的,我和孩子都要指望你呢。”

趙璟果然高興了,他輕刮魚郦的鼻尖,玩笑道:“放心吧,我是不會讓你做寡婦的。”

用完膳,內侍搬了一摞奏疏,趙璟伏在書案上批閱,而魚郦則坐在窗前,賞那杳杳夜色。

暗色中瓊閣臺榭相疊,星羅棋布,紛揉錯雜。

魚郦少時曾在書上讀過“公宮侯第,萬瓦連碧,紫垣玉府,十仞塗青”(1),那時她只當窮奢極欲,如今才明白,這裏面不過是被鎖在囚籠裏的困獸。

困獸之間相互演戲,相互欺騙,維持着表面的安寧。

她半仰了頭,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內侍火急火燎地跑進來,跪倒在書案前,沖趙璟禀道:“官家,寧相國快要不行了。”

趙璟霍得站起來,疾步往外走。

魚郦站在窗前,看他甩下肩輿往宮門跑,身後跟了一隊禁衛,崔春良着急忙慌地讓小黃門去找譚裕,殿前亂過一陣,很快便随着天子的消失而歸于平靜。

魚郦想,不管之前有過多少龃龉,在趙璟的心中,寧殊的份量還是不輕的。

可惜天不假年,往後朝中再也沒有能規勸趙璟的人了。

她一直等,等到醜時,趙璟才回來。

他拖着袍袖,步履沉重,肩頭落了寒霜,一句話不說,将魚郦扣進懷裏,臂彎不斷收緊,牙齒磕絆:“老師走了。”

魚郦輕撫他的後背,“節哀。”

趙璟像要把她嵌入自己身體裏,重重道:“我只有你了,窈窈,你不許離開我!你休想離開我!”

也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國士薨逝的哀傷,窗外驟起狂風,吹打得銅鈴叮當亂響。在紛亂中,魚郦輕聲道:“老相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官家,官家要好好的。”

趙璟驀地探起頭,有些神經質地問:“你叫我什麽?”

魚郦有些發懵,趙璟扼住她的手腕,迫得她步步後退,一直抵到牆,滿含血絲的眼睛低視她,怒吼:“你為什麽要叫我官家?我從來沒有在你面前稱朕,你為什麽要叫我官家!”

魚郦心中驚駭,本能地求生,忙抱住他,柔聲哄勸:“我叫錯了,有思,你是我的有思。”

趙璟的胸膛仍舊起伏劇烈,俊美瑰秀的面容上像是染了半邊火焰,他捂住頭,痛苦又憎恨地吼叫:“你心裏根本就煩透了我,我如今在你面前算什麽,不過是個笑話!你別做夢了,你擺脫不掉我,我永遠都不可能放手,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魚郦的手打顫,忍下屈辱,扶住他,問:“你怎麽了?”

趙璟不回她,只捂着頭痛吟,魚郦眼珠轉了轉,沖外面喊:“中貴人。”

崔春良快步進來,見此情狀,忙去将趙璟的藥瓶翻找出來,扣出一顆藥,讓他服下。

趙璟順着牆坐在地上,緊攥着魚郦的手不放。他服下藥後緩了一會兒,臉色好轉,眼神迷離地凝着魚郦掌心的疤,呢喃:“你怎麽對自己下手這麽狠?”

魚郦道:“我害怕啊。”

趙璟把她的手緊貼着自己的唇,反複親吻她掌間的疤痕,問:“怕什麽?”

魚郦輕笑,與他四目相對,道:“怕你啊,怕你會大開殺戒。”

趙璟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将目光移開,躺倒在她懷裏,幽幽道:“我今夜不殺人,窈窈,你抱着我,不許松手。”

魚郦抱住他,溫和道:“好,你睡吧。”

兩人坐在地上,靠着暖暖的牆,崔春良又給他們蓋了一條羊毛毯,不久,趙璟就枕着魚郦的胳膊睡着了。

魚郦歪頭問崔春良:“他吃得什麽藥?”

崔春良憐惜萬分地瞧着趙璟,輕輕一縷嘆息。

他将趙璟何時病發,病發時有何症一一說給魚郦聽,末了,哽咽道:“禦醫說這藥也能停,只是要在頭痛時咬牙忍住了,官家的症狀越來越厲害,頭疾發作時痛苦不堪,俨然已經離不開這藥了。”

魚郦的目光散落在虛空裏,許久未言。崔春良跪在她面前,哀聲懇求:“娘子,只有您能救官家了,他縱有千般萬般不是,可他是真心愛您啊。”

魚郦瞧着他,笑了:“中貴人,你的官家很怕我會離開他,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我怕他的喜怒無常,乖戾陰狠,我怕他突然又想出什麽新法子來折磨我,我怕終有一天我要死在他手裏。”她面頰上淚珠兒晶瑩:“你如今這樣求我,有朝一日我要被你的官家逼死時,你能救我嗎?”

崔春良還未答,魚郦懷中的趙璟不适地挪動了下,兩人便結束談話,崔春良去往炭盆裏添新炭,魚郦安心抱着趙璟睡覺。

清晨醒來時,魚郦已經躺到了床上,換上幹淨柔軟的寝衣,被衾裏暖暖和和,身邊已經不見了趙璟的蹤影。

她問過才知,趙璟去寧相國府上香去了。

寧殊死前留下遺書,存放于尚書臺,由他生前極為信任的天章閣待制文賢琛當衆宣讀,請求官家冊立蕭家長女為後。

他在朝中威望極重,又有右相蕭琅坐鎮,朝中反對的聲音寥寥,很快便将事情敲定,監天司開始蔔算帝後大婚的吉時。

尚衣局通宵達旦趕制吉服,禮部加緊拟出章程,皆因趙璟下了死令,務必要在來年三月前完婚。

寧殊啓殡那日,魚郦曾随趙璟去寧府吊赙,随貢赙襚。趙璟執意要依師徒禮,趕魚郦去偏房休息,她出來時,見寧棋酒一身缟素,隔蜿蜒回廊瞧着她,臉上挂着詭異的笑。

作者有話說:

(1):出自張耒的《蘆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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