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看在孩子的份兒上……”

合蕊跑出來給魚郦披狐裘, 崔春良也被趙璟趕出來給她送手爐。

她全都穿戴好,再擡頭去看,只見寧棋酒已經捏着巾帕低頭抹淚, 譚裕在一旁寬慰。

那一瞬間的笑, 短促虛迷得像魚郦的幻覺。

魚郦在廊庑下站了一會兒,來往吊唁的官吏勳貴絡繹不絕,炭盆裏的黍稷梗燒個不停,有白煙飄出, 将人面都映得迷離。

世事真是無常。數日前魚郦來這裏,還是在書房裏端端正正坐着聽寧殊勸導,眨眼間,智者成白骨,徒留他們這些蠢人在世間游蕩掙紮。

合蕊怕魚郦累着,給她搬了張藤椅, 引她往幽僻處坐。

到午時, 人煙稍稀, 幾個褒衣博帶的年輕男子進屋,朝趙璟躬身揖禮, 奉上名帖。

寧殊追随乾祐帝起事前,曾在蘭陵開院授學,收過許多徒弟, 皇城司使譚裕就是那時拜入他門下的。

譚裕進來, 喚那幾人“師弟”,附在趙璟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趙璟喚進崔春良, 讓給他們安排住所。

寧殊的獨子和兒媳早逝, 他這一撒手, 身後只留下寧棋酒這麽個孤女,确實不适合收留外男借宿。

魚郦借口腿酸,抱着手爐起身來看,那幾位男子氣度溫儒,舉止清雅,結伴自靈堂出來,皆面帶悲戚。

跟在最末的那個,十分好奇地環顧,與魚郦目光相撞,還微笑着斂袖朝她作揖。

魚郦覺得胸口有些悶,喘息艱難。

嵇其羽出來送他們,一轉身瞧見魚郦,道:“天氣寒冷,臣領娘子去後院歇息吧。”

魚郦緊掐着那纏絲銅手爐,指甲扭曲而未察覺,她裝出随意地問:“他們是誰呀?怎得未穿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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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其羽道:“他們都是寧相國的徒弟,相國生前曾向官家提及,要薦幾個忠厚可靠的學生來朝輔佐官家。”

魚郦默了片刻,颔首:“老相國真是為官家操碎了心。”

他們一直在寧府留到下午,寧棋酒親自送他們出來,她粉黛未施,面容蒼白寥落,連趙璟都忍不住駐足安慰她。

寧棋酒眼中含淚,姿态柔軟:“翁翁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官家,官家若想翁翁安心,一定要多加保重。至于棋酒,我自幼失恃失怙,已習慣了自立,官家不必擔心。”

她越是這樣說,趙璟越覺她一個孤女可憐,再想起老師生前嘔心瀝血對他所做的安排,倍感愧疚。他道:“老師雖不在了,但還是有朕,還有譚裕,我們系出同門,自當互相照應,你若有什麽要求,盡可向朕提出來。”

寧棋酒拂身:“謝謝官家。”

她擡眸看向魚郦,面色溫和,柔善可親:“數日不見,蕭娘子愈發羸弱,勞您走這一趟,棋酒代翁翁感恩戴德。”

魚郦道:“寧姑娘不要客氣。”

趙璟挽過魚郦的手,也說:“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麽生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魚郦明顯感覺到趙璟說完這句話,寧棋酒暗咬了咬牙,但随即那淚水便似斷了線的珠子,泣涕零落:“棋酒如今最怕天黑,天黑了這宅邸裏靜悄悄的。”

嵇其羽抿唇看向趙璟,趙璟怔了一下,道:“你若是覺得寂寞,多進宮陪陪母後,朕記得在襄州時,她還是挺喜歡你的。”

譚裕像個愣頭青,也沖寧棋酒道:“要不你晚上來我家吧,我讓你嫂子多炒幾個菜。”

寧棋酒望着趙璟,所有的柔弱、哀戚若流沙褪去,秀眸中藏着什麽,柔婉可人:“不必了,我總要試着習慣夜晚。”

他們又寒暄了幾句,趙璟起駕回宮,嵇其羽騎馬跟這馬車,沖車窗裏的趙璟道:“官家,臣總覺得寧姑娘有些奇怪。”

趙璟單手舉了道奏疏在看,另一只手摸向魚郦,淡淡道:“你如今倒是出息了,會看姑娘了,朕瞧你們年歲相當,品貌還算般配,不如成段佳話。”

嵇其羽握缰的手顫了顫,呵呵笑道:“哪裏就般配了?臣就是榆木庸才,怎敢匹配襄州有名的才女。棋酒姑娘也看不上臣啊。”

趙璟斜乜了他一眼,把窗帷放下。

他歪頭看向魚郦,見她靠在馬車壁上昏昏欲睡,有些失望,但想起寧棋酒的話,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脂粉都掩蓋不住的憔悴疲憊,他問:“你晚上睡不好嗎?”

魚郦早就熬過了夢魇連連的時候,只是有趙璟在,她鮮少有睡沉的時候,好幾夜盯着穹頂,徹夜不眠。

她也不知有什麽該擔憂,只覺如懸在崖上,時時都有可能墜落,摔得滿地碎骨,不得往生。

這種念頭,在今天更加強烈了。

但面對趙璟時,她仍是一片風輕:“睡得不好,大約是殿裏的熏香太濃了。”

她只是随口找了個托詞,誰知回去,趙璟立即就讓內侍省把龍涎香撤了,往後殿中的香彖只燃清淡的幹花粉末。

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長,轉過年來,送往禁宮的軍情邸報逐漸變少,有時趙璟批閱奏疏,魚郦在旁瞟了幾眼,看到成王李翼與淮南道廂軍在淮河一帶苦戰,漸漸不支。

浩浩蕩蕩的複國之戰,敗局已現。

元月初一,正是趙璟改元天啓的第一天,成王李翼在壽春府登基,自稱平襄帝。

趙璟得到消息時,正在妝臺前為魚郦畫眉,他的手法沉穩,只淡淡應了聲,待驿官離去,他才嗤笑:“跳梁小醜。”

他向淮南道傳旨,務要活捉李翼。

魚郦瞧着他臉上嗜殺的興奮,無比慶幸,當初咬牙救走了被困京中的李氏宗族。

自元月起,魚郦已經不能出殿門了,倒不是趙璟限制她的自由,而是立後大典在即,她必須日夜苦背禮規,晚上趙璟回來會檢查。

雲藻宮傳來消息,說慕華瀾想見魚郦。

這些日子趙璟心情不錯,只略微蹙了蹙眉,眼見魚郦一臉殷切地望着他,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只不過加了句:“這丫頭瞧着年歲不小,是該放出宮嫁人了。”

魚郦忙應下他,承諾會在大婚前送慕華瀾出宮。

雲藻宮陳設如昨,甚至還因為這裏是新後的舊居所,尚宮局格外上心,院中草木井然,同冷宮其他地方的破敗荒涼對比鮮明。

慕華瀾穿了襲桃色夾襖,鄭重從妝箧中拿出一支九色玉海棠花簪。

她壓低聲音道:“這是主上生前命司制打造的,咱們昭鸾臺的姐妹們各有一支。他說我年歲最小,應當最後出嫁,讓我收好了這些,待你們出嫁時交給你們,算是他這個娘家人的一點心意。”

花簪自簪根分化出九種顏色,雕琢成枝桠根須,股股相絞纏,最後結出一朵旖旎綻放的海棠花,花葉婆娑,姿态甚是優雅。

魚郦捧着花簪,久久緘默後,勾唇笑了笑,沖慕華瀾道:“謝謝你。”

慕華瀾伏在她肩頭,悵惘道:“謝主上吧。”

魚郦摸着她圓鼓鼓的肉臉,哄勸道:“你若是繼續困在宮裏,如何能完成主上的囑托?如今我的終身已定,再也沒有什麽可值得操心的了,你收拾東西,盡快出宮吧。”

慕華瀾紅了眼眶,嘤咛:“我不走。”

“走。”魚郦突顯厲色,“我是昭鸾臺尚宮,若你還覺得自己是昭鸾臺的人,就要聽我的。”

昭鸾臺……遙遠的像上輩子的事。那裏頭的姐妹有官家室女,有奴籍賤民,唯有一點相似,就是親緣疏離,在塵世間無立錐之地。

所以才投入昭鸾臺,掙一條生路,尋一點庇護。

無奈選擇的地方,最後卻是她們唯一的家,家随國滅,終究再也回不去了。

慕華瀾扭扭捏捏地答應,抱着魚郦又哭了一場。

魚郦從雲藻宮帶了些釵環簪頭回去,特意将海棠花簪混在其中。

回到寝殿,趙璟正抱着尋安在哼曲,果不其然要來查看她帶回來的東西。

魚郦緊張地站在一旁看他左右翻看,末了,把那支花簪挑出來,道:“這個倒有些別致,還是你最喜歡的海棠花。”

自從趙璟登基,這禁宮裏的海棠樹都被他下令砍淨了,尚宮局深察聖意,凡織錦釵冠花樣再不見海棠。

魚郦掌心裏全是汗,強裝鎮定:“這是從前的舊物,華瀾給我找出來了,我瞧着還算鮮亮,就帶回來了。”

“既是舊物,那就不要了,我再給你打新的,比這個好看,比這個貴重。”趙璟作勢揚起花簪要把它摔了,魚郦慌忙去阻,尖銳的指甲劃破了趙璟的手背,強行把花簪奪回來。

趙璟沒有與她争搶,擡起自己的手看,手背上一道白色劃痕,沁出些細小的血珠。

他揚了揚眉。

魚郦将花簪塞進袖中,捧起趙璟的手,輕輕道:“抱歉。”

她從前用劍,早就沒有蓄指甲的習慣,這些日子趙璟非讓她蓄,哪怕自己的背被她撓得橫七豎八,也要蓄。

他說她如今養尊處優,不用奔波勞碌,自當像旁的世家女,蓄起指甲,穿上闊擺的緞裙,把自己打扮得明豔華貴,才能配上中宮的威儀。

魚郦抽出帕子要給趙璟包紮,趙璟霍得把手抽出來,眉目堅冷,正要說什麽,被他擱在床上的尋安突然哭起來。

魚郦十分艱難地抱起他,哄了一會兒,尋安才歪了小腦袋又沉沉睡過去。

趙璟在一旁冷眼看着,輕笑:“這孩子還真向着他的母親,也罷,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這回不與你計較了。”

作者有話說:

今晚我們科室有聚餐,我九點大概率更不了,我會在淩晨兩三點左右補上,大家可以明早上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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