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登上城樓,一躍而下
魚郦低頭不語, 趙璟把手伸向她,她怔了怔,忙用巾帕給他包紮傷口。
“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包紮到一半, 趙璟忽得開口問。
魚郦不知該如何作答, 只專心系絲縧,她右手使不上勁,系得慢些,額頭上冒出些細小的汗珠。
趙璟捏着她的下巴, 看入她的眼睛,“我問你話呢,回話。”
“我并沒有哪裏不滿意。”魚郦看看床上酣睡的尋安,“這只是一支花簪,是我的舊物,我想将它留在身邊, 僅此而已。”她道:“有思, 你總說我是你的妻, 不是你的奴才,那做妻子的想留一支花簪在身邊都不行嗎?”
趙璟叫她噎了一下, 半晌沒說話。
魚郦給他包紮完,又去看尋安,這孩子不知何時醒了, 正自己踢腿玩兒。他剛剛六個月, 眉目舒展開,很像魚郦,桃花眸柔膩澄淨, 無愁無緒, 唯有這點不像她。
她把尋安抱起來, 将他的小腦袋扣在懷中,心道:不管怎麽樣,母親一定會保護你的。
許是她面上惆悵太深,抱着個孩子蜷縮在床帏邊,凄涼得像一對孤兒寡母。
趙璟胸膛裏憋着口氣,劈手從她懷裏将孩子奪過,攏在胸前輕哄,那孩子沒心沒肺,被哄得咯吱咯吱笑。
趙璟将他高高舉起,瞧着他秀逸稚嫩的面龐,一時有些恍惚,他竟有個這麽大的兒子,遙想當初被父母丢進京中為質,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一眨眼,他連孩子都有了。
想起往事,趙璟的心不禁柔軟,他看向魚郦,放輕緩了聲音:“窈窈,我們一家人能将日子過好吧。”
他總是這樣,每回發完脾氣總是先低頭哄人,可過段時間,仍舊是那副不可理喻的狷狂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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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已半點不見少年時的溫柔善良,滿是帝王的剛愎多疑,喜怒無常。
魚郦對有思可以說實話,可對着官家,卻只有勾勾唇:“自然能過好。”
趙璟沖她微笑:“是呀,為了孩子,你也要和我好好過日子。”
事情算是這樣勉強了結,趙璟未再追究花簪的事。
慕華瀾出宮,魚郦特意囑咐她,要小心觀察是否有人跟蹤,且至少要在京中居住一年,才能去找魚柳他們。
送走了這個小妹妹,魚郦心事去了大半,終日将自己關在寝殿裏,專心背誦禮規。
到了三月初,淮南道傳來一件大喜事。
成王李翼麾下的副都指揮使常峥因不滿其好大喜功,僭越帝位,在宴席上公然譏諷李翼,李翼大怒,下令杖責他。
受了杖責的常峥心懷怨恨,趁李翼耽于美色、宿醉未醒之際,進入王帳,将其殺死,割下頭顱,率一隊中軍直奔淮南道節度使的駐紮地,獻首投降。
淮南道節度使徐滁大喜,急忙上表趙璟報喜,喜報由傳驿官八百裏加急先行送往金陵。
趙璟閱完邸報,冷笑:“死得也太輕巧了,若非李翼的部下獻降,朕也不會讓他活到今年秋天。”
侯士信和文賢琛齊齊拜倒,恭賀:“這都是天啓皇帝洪福齊天,天佑我大魏。”
趙璟在上月,擢升了文賢琛的官職,賜他為制敕院侍郎。
文賢琛是寧殊生前親自薦到趙璟身邊的,他剛過而立,正兒八經的二甲進士出身,家境貧寒,與宗親外戚皆無瓜葛,為人內斂謹慎,很合趙璟的心意。
制敕院隸屬于中書省,直接受蕭琅轄制,趙璟還特意找過蕭琅,讓他好好栽培。
蕭琅喜于女兒将被立後,痛快應下,給足了官家面子,平常衙門內議事、草诏都把文賢琛叫到跟前,讓他旁聽。
文賢琛擢升後,趙璟從寧殊薦上來的幾個學生裏選出一個頂替他原來的位置,做天章閣待制,專門為趙璟念奏折。
這人叫宋理,字參星,三十五歲,是襄州人。十歲便拜在寧殊門下,熟讀經史子集,後上京求取功名未果,在外經商游蕩十幾年,前些日子才與他的師兄師弟們相遇,約好來上京拜谒師父。
誰知人還未到,寧殊先一步撒手人寰,宋理哀恸萬分,閉門不出數月,是被師兄硬拉上禦前拜見的。
午後細雨淅瀝,雲韶部新編了歌舞,将中原舞姿與戎狄相融合,月昙公主參與其中,到禦前非說要給趙璟獻舞。
趙璟正下了幾道關于春闱後謄錄彌封試卷的旨意,宋理随侍在側,他不好拒絕月昙,思來想去,便讓人去請魚郦一同觀賞。
魚郦剛邁進殿門,便撞上月昙公主好奇的目光,兩人俱是怔了怔,各自見禮。
趙璟招魚郦坐到她身側,笑說:“你這幾日着實努力,朕看那些禮規都背得差不多了,特意叫你來松快松快。”
宋理來不及告退,只有上前朝魚郦揖禮。
魚郦的視線只在宋理的臉上停留了兩息,立即移開,沖趙璟道:“有外臣在,會不會不方便?”
趙璟這些日子對宋理頗為賞識,“參星不是外人,往後要常在禦前行走,不必拘謹。”
宋理為人灑脫爛漫,曾溜進翰林圖畫院只為看姜末的新作,被皇城司逮到,不敢說自己的身份,足足挨了五杖,才大哭着叫師兄來救他。
他的師兄們都在三臺六部裏任要職,唯有他,得了個為官家念奏折的閑差,整天還美滋滋的。
趙璟在歌舞前對魚郦說了這件趣事,魚郦心道他慣常是這樣,外間将他傳得神鬼莫測,可無人知道,他的本性如此平易有趣。
宋理臊得低下頭,道:“臣知錯了,也挨打了,為此叫師兄師弟們好一通嘲笑,還請官家回護,莫要再揭臣傷疤了。”
趙璟大笑,賜了他一壺荔枝酒,要他繼續陪侍。
絲竹起,歌舞興,滿殿纖腰羅袖,既有柳枝的婀娜婆娑,亦有勁風的飒爽,兩廂完美契合,別有一番風味。
月昙在衆女中舞了一段旋舞,腰肢柔韌有力,手中的鎏金嵌寶扇随舞步而閃閃,在歌舞将要結束時,她踉跄了幾步,失了準繩,手中寶扇飛出去,直擊向禦座上的魚郦。
距離她一寸,寶扇被趙璟捏住,再難向前。
月昙慌忙出列上前賠罪,舞女們跪了一地,而宋理則默默把剛剛捏在手裏的酒樽放回去。
趙璟把扇子扔出去,正打在月昙的臉上,她自知理虧,深深跪伏,道:“官家恕罪,娘子恕罪,月昙無心之失,萬望海涵。”
魚郦趕在趙璟開口之前,道:“這把扇子倒是精巧。”
月昙反應極快,忙把扇子撿起來,雙手奉上:“願給娘子賠罪。”
崔春良遞給魚郦,魚郦低頭笑了笑:“還是個小女孩,官家勿要動怒,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宋理也跟着打圓場:“是呀,想不到還有人比臣更馬虎,多虧官家出手快,要不怎麽說英雄救美。”
趙璟凜若寒冰,發覺魚郦悄悄挽上了他的手,十指交疊,他心頭戾氣暫消,冷硬道:“既然舞藝不精,那就都下去繼續練吧。”
衆人如蒙大赦,忙鞠禮後退下。
宋理也不好再留,亦起身告退。
他們走後,趙璟輕哼:“本來還有幾分忌憚戎狄,如今南邊戰事将要平息,城中的神策衛……”他頓了頓,略過:“本來還覺得她有幾分像你,想将她留在金陵婚配,如今,卻是怎麽看都不順眼了。”
魚郦溫聲說:“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下盤不穩,急于求成,才在最後力氣耗盡,自亂方寸。”
趙璟差點忘了,魚郦習武多年,精于劍道,自然能看出名堂。
他心中郁氣更甚,把手自她指間抽出來,“你倒是能耐,方才跟個木頭似的,若我來不及,那東西飛到你臉上,非得毀容不可。”
魚郦低下頭,不再說話。
趙璟最恨她這副樣子,斜睨她:“還有十天就要成婚了,你莫不是還存了什麽別的念想?”
魚郦輕嘆:“我能有什麽念想,我慣用的右手早就廢了,如何能接住?”
趙璟一怔,他似乎忘了這件事,當下懊悔,把她的右手捧起來,道:“我一定遍尋天下名醫,定會将你的手治好。”
魚郦是不能跟他生氣的,他會哄她一會兒,若哄不好,就會失去耐心,說些難聽的話。
她不想聽他出口傷人,只有溫馴地點點頭。
崔春良進來禀,說蕭夫人和蕭三姑娘為賀蕭娘子封後大喜,特親自刺繡了一幅并蒂蓮雙喜薄絹屏風,現下這屏風正送去慈安殿觀賞,大娘娘請官家和娘子前去。
魚郦極不想見蕭太後,兩人之間隔着血海深仇,絕無可能和睦共處。于魚郦而言,殺越王是為主報仇,而于蕭太後而言,這是切切實實的喪子之恨。
自打魚郦有了尋安,體味到母子連心的親密情感,她就不想也不敢再面對蕭太後。
但趙璟仿佛有些興趣:“好,備肩輿。”
魚郦不敢拒絕他,只有硬着頭皮跟他乘輿去慈安殿。
數月不見,蕭太後風采如常,朱氏和蕭婉婉倒是見清減,特別是蕭婉婉,原本白皙豐腴的面頰凹陷進去,眼下兩團若隐若現的烏青,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
蕭太後望向魚郦的目光裏藏着利刃,可顧及趙璟在,只有忍下,招呼他們入座。
荊意将那扇屏風搬出來。
屏風是正紅的絹底,用金線細細密密的刺繡出花開并蒂、蝶翼雙飛,魚郦盯着看了一會兒,發現不是一對蝴蝶,而是三只。
蕭太後笑道:“這刺繡的技法倒是其次,可貴在寓意,瞧瞧這些蝴蝶,翩跹可愛,倒讓哀家想起娥皇女英的傳說,那倒也是一段佳話。”
魚郦終于明白了,這場鴻門宴的目的。
蕭太後殷勤道:“婉婉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她溫順貼心,不求名分,對官家早有愛慕,就是不知,這後宮能不能容得下她。”
說完這話,她看向魚郦,僞裝下是深深的厭惡。
魚郦不說話,也由不得她說話。
趙璟問:“蕭相怎麽沒一塊來?”
朱氏和蕭婉婉的神情略微不自然,朱氏道:“郎君忙于政務,無暇分.身。”
換來趙璟一聲冷笑。
蕭琅是幹不出這種蠢事的,大女兒還未坐上後位,便急急要推小女兒出來自薦枕席。
這倒是像朱氏自作主張,趁魚郦地位未穩,怕落下悍妒的名聲,跑來逼宮來了。
趙璟笑着說:“蕭夫人這是什麽意思?朕有空來賞屏風,蕭相卻忙于政務,無暇分.身,是說蕭相比朕還忙,這天下離得了朕,卻離不了蕭相嗎?”
朱氏大驚,忙跪地道:“臣婦絕無此意。”
趙璟也不叫她起,慢條斯理道:“朕來時便覺得,你們沒懷什麽好心,可還是想親自來一趟,親自同你們說,別再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這些小心眼,若是耽誤了立後大典,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起身,拉起魚郦的手就要走,蕭太後氣惱地大喊“站住”,趙璟充耳未聞,走到殿門口,正遇上前來尋他的嵇其羽。
嵇其羽神色惶惶,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魚郦,湊到趙璟身前道:“淮南道節度使徐滁親自壓解降将常峥來京,現已在禦前聽宣。”
趙璟不耐煩道:“不就是送來李翼的人頭嗎?朕知會過蕭相了,讓他代為召見,待朕大婚後一一論功行賞。”
嵇其羽弓身道:“除了李翼的人頭,常峥另有要事禀告……此事蕭相需得避嫌。”
趙璟一愣,沖魚郦戲谑:“你爹爹要避嫌?他是貪贓了還是枉法了,憑他那麽個精明人,竟将把柄落在旁人手裏了,你同去聽聽,也高興高興。”
說罷,他便拉着魚郦上了肩輿。
趙璟乖戾慣了,嵇其羽也有些怵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閉上,跟着肩輿回崇政殿。
徐滁和常峥早早候在那裏,趙璟高居禦座聽禀,而魚郦則站在屏風後。
常峥奉上一只錦匣子,裏頭盛着李翼的首級,天漸漸轉暖,自淮南道一路北上,徐滁怕首級變腐看不出本來樣子,便一直用冰湃着。
趙璟掠了一眼,颔首:“兩位愛卿功不可沒,朕自當論功行賞。”
兩人稽首謝過,常峥道:“臣另有一事要向官家回禀。”
“臣自成王軍營逃出,與徐節度使結伴北上,在途中遇上了從前的越王舊部。那人曾是神策衛校尉,四衛命殒後,他因官職低微僥幸活命,被流放黔西,因不堪押解官的虐打,拼命逃出,在陳留一帶徘徊。校尉見到徐節度使的幡幟,如臣一般主動來降,還說出了一個秘密。”
趙璟問:“什麽?”
常峥沒有直接作答,看向趙璟放在龍案上的錦匣子,道:“官家且看,臣等一路用冰包裹首級,仍舊有些微腐跡。而去年這個時候,越王攻入周宮,搜獲了前朝明德帝的太子李雍明的屍首,那李雍明被藏在冷宮半月,屍首腐爛嚴重,如何能确定他的身份?”
屏風後,魚郦像是倏然被扼住喉嚨,驚懼地瞠目。
殿外安靜了片刻,常峥得到趙璟的授意,繼續說:“這校尉是去年随越王一起攻入禁宮的。他說,越王當初就發現了事有蹊跷,可他不敢聲張,怕因放走了雍明太子而受到太上皇的斥責,只有将計就計,認下那具屍體就是李雍明。但其實,李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極有可能還活着。”
趙璟忖道:“這怎麽可能,父皇去年是找過人認屍的……”他的話戛然而止,驀地歪頭看向屏風。
魚郦撫住胸口,竭力讓自己冷靜。
常峥道:“周宮餘孽未除,當初越王想殺了那幾個老嬷嬷滅口,又怕事情做得太明顯引太上皇疑窦,這才撺掇大娘娘,在她們為李雍明燒紙時,借口擾亂宮規,将她們杖責。本想讓這幾個老妪悄無聲息地死在冷宮,是官家心善,給她們請了禦醫診治。只死了年紀最大的,剩下的還活着,官家可召見她們,嚴刑審問。還有,越王舊部未曾死絕,也能旁證。”
趙璟回溯過往,去年,趙玮比他早到金陵半個月,而這些老嬷嬷一直等到半月後,趙璟快要抵京時,才将李雍明的屍首獻出。
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等屍首腐爛,還想給趙玮造成壓力,他先他的大哥一步攻入帝京,非但無尺寸戰功,還放走了明德帝的太子,如今他的大哥來了,萬一被他找到李雍明,那該有多麽麻煩。不如就讓大家都以為李雍明已經死了,這具屍體就是。
對時局的把握、對趙玮的了解和他們兄弟間的争鬥判斷如此精準,這些嬷嬷身後必有高人指點。
趙璟凝向屏風,忍不住笑出聲。
衆人皆被摒退,偌大的殿宇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趙璟道:“窈窈,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說李雍明在哪裏,只要你說出來,封後大典照常進行,你就是大魏的皇後,富貴尊榮享之不盡。”
魚郦擡頭仰望着禦階之上趙璟,心裏想:完了,終于完了。
恐懼與對雍明的擔憂之餘,是輕松,到這一刻,她才察覺到,她竟是這麽不想成婚,不想嫁給趙璟。
她終于再也不用伏低做小,再也不用違心地微笑了。
魚郦搖頭:“我不知道。”
“是嗎?”趙璟拾階而下,瑰秀的面容滿是傷心:“你真的不知道嗎?我剛剛還在母後面前維護你,我多麽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你說你不知道,你是把我當傻子嗎!”
他朝着魚郦揚起手,魚郦偏身躲避,那手遲遲未落下,趙璟低視她害怕的樣子,一瞬間醍醐灌頂,思緒徹底清明。
“老師早就知道,用這個做交換,換你嫁我。”
魚郦不語。
他凄冷慘笑,步步後退,眼中冷若霜雪:“我可以接受你為了尋安的前途委屈求全,但我不接受這個理由!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這些日子,所有的甜蜜與期冀,将要成婚的喜悅,說到底還是明德帝施舍給我的。蕭魚郦,你這麽念着他,為他報仇,替他救兒子,如今仇也報了,兒子也救了,你還活着幹什麽?你不快點随他去,好成全你的一片情義。”
魚郦擡眸看他,輕聲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同他們已經沒有聯絡了。而且那只是個孩子,無人知道他的存在,你就當他死了,他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她見趙璟扭曲陰鸷的面容上布滿殺意,心中駭然,抓着他的袍袖哀求:“雍明陪了我五年,他同尋安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孩子,求你……”
“你還有臉提尋安?”趙璟指着她,怒道:“什麽孩子?李雍明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再過幾年就能統帥前周餘孽作亂了,你留着他,是想與我繼續做對,還是想給尋安留下無窮無盡的隐患!”
他把袍袖抽出,仰頭喘着粗氣,眼底冷冽如冰,過了許久,他道:“從今日起,尋安跟你半點關系都沒有了。”
趙璟喚進皇城司禁衛,将魚郦帶走。
魚郦以為又要回到冷宮,誰知連冷宮都不如。
她被送進了檢刑司,牢獄中堆放着各種刑具,飄散着血腥與腐氣,耳邊時有哀嚎傳來,陣陣凄厲,如墜阿鼻地獄。
魚郦抱膝坐在幹草堆上,腦中不斷回想趙璟的那句話——“蕭魚郦,你這麽念着他,為他報仇,替他救兒子,如今仇也報了,兒子也救了,你還活着幹什麽?你不快點随他去,好成全你的一片情義。”
這一死能消弭怨恨,阻斷所有殺孽嗎?
她将頭深埋于膝間,摸向袖中的花簪。
距離封後還有十日,全部籌備事宜被中斷,懸在禦苑的所有喜燈、紅錦一夜之間消失得無蹤無影。
蕭琅不明就裏,在三日後入宮詢問,趙璟低視他良久,眸中有着詭異的光,“舅舅,你這女兒實在太過頑劣,惹得朕非常不快,養不教父之過,你有教導之責啊。”
蕭琅的眼珠轉了轉,立即稱明白了。
他被嵇其羽帶着去了檢刑司,隔着鐵栅欄,他怒聲質問:“你到底在幹什麽!距離後位一步之遙,有什麽是不能忍的?如此僭越無狀,觸怒官家,連帶着蕭氏也因為你而蒙羞。”
魚郦正捂着耳朵,徒勞地抵擋周圍用刑的慘叫。
她三天三夜未眠,頂着一雙烏青雙眸擡頭看他,面上盡是冷淡疏離:“爹爹,你在我面前裝什麽嚴父,自我娘親死後,你關心過我嗎?教導過我嗎?如今倒想來充大,是還做着你國丈的美夢嗎?呵……可惜啊,女兒無能,實在滿足不了爹爹這個心願了。”
蕭琅氣不可扼,随手拿起地上施刑的馬鞭,沖嵇其羽道:“開門!讓他們開門!”
嵇其羽奉皇命,不敢不開,但他觑向馬鞭,道:“這個不行。”他拿出荊條,蕭琅奪過,沖進牢獄,狠狠甩向魚郦。
魚郦的脖頸至臉頰瞬間現出一道紅腫。
蕭琅還欲再打,魚郦用左手攥住荊條,猛地用力抽奪過來,歪頭看向嵇其羽,“如果非要打我一頓才能解官家之恨,那我寧願你來。”
嵇其羽閉了閉眼,目中滿是憐憫,他跪坐到魚郦身前,諄諄勸道:“娘子,您只要說出李雍明的下落,這一切還未到不可轉圜的地步。”
魚郦呢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怎麽就是不信呢?”
趔趄了幾步剛剛站穩的蕭琅怒道:“你這個賤人!偏要跟那些前朝餘孽扯到一起!我早就說過,那些罪人都該死!明德帝也該死!他活該被……”
魚郦猛地起身,将蕭琅踹倒,甩起藤條狠抽他。
嵇其羽在一旁看着,不做阻攔,任由魚郦抽了幾十下,她喘息淩亂,發髻蓬松,順着頰邊滑落。
她望着地上傷痕累累的蕭琅,困惑又傷心:“你憑什麽要侮辱我的主上?憑你是我的親爹嗎?真是可笑,親爹是什麽?又值得什麽?”
嵇其羽一直等她打完,把那根藤條奪過來,沖她抱拳:“娘子,只要您一日不說,我就會每日帶蕭相國來。從今日起,牢獄裏會停掉您的膳食。您今日有力氣打相國,明日呢?後日呢?遲早有一日,這家法您是躲不過去的。”
魚郦不敢想再過幾日她會是什麽樣子。在這裏不沐浴,不吃飯,活成髒兮兮的一灘爛泥,還要被蕭琅責打。
她目中閃爍伶仃的光:“為什麽?”
嵇其羽道:“因為官家了解你,知道您最怕什麽。只要您一日不說,這些招數就會層出不窮。您知道的,現在的他,最會折磨人了。”
魚郦咬了咬牙,凄然一笑:“好,我知道了,我知道雍明在哪兒。”
嵇其羽将藤條扔開,正色看她。
“但是我有條件,我想沐浴,想更衣,我還想去那個闕樓上看一看。”
嵇其羽回禀過趙璟,便親自來将魚郦帶出去。
魚郦以為會是去雲藻宮,沒想到嵇其羽還是将她帶回了崇政殿。
那寝殿一切如昨,只是一切都變得冰冷,了無生息。
合蕊領着小宮女們伺候魚郦沐浴,她不明就裏,只信了外面的傳言,是魚郦言行無狀觸怒龍顏,她邊為魚郦擦身,邊勸道:“娘子不要怕,既然官家能讓您再回來,那定是有轉圜餘地的。”
魚郦不說話,只沖她笑了笑。
箱箧裏有各色的衣裳,魚郦挑了件紅衣,妝花緞襦裙,前襟繡着寶相花,她穿戴齊整,對鏡梳理自己的那一頭青絲。
她梳得很仔細,憑借閨中的記憶,绾了螺髻,最末,她簪上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海棠花簪。
她一一撥弄過妝匣裏的釵環銀箔,寶扇琉璃,選出裝點的絹花,點綴在如雲的發髻中。
這麽出殿門,趙璟等在外面。
他似乎已從勃然盛怒中走出來,整個人沉靜了下來,一轉頭,眉眼像浸在冰霜中,冷得駭人。
但是在看見魚郦這副閨閣少女的打扮時,還是怔了怔。
魚郦道:“我想見見尋安。”
趙璟面上一片澹靜:“我說過,尋安和你沒有關系了。”
魚郦轉身朝尋安的居所張望,只可惜,深宮重重殿宇,迂回相疊,只能依稀望到一角飛檐。
她有些遺憾,但也有将要解脫的輕松:“好,不見就不見。”
兩人漫步走向闕樓,因城中神策衛作亂,宣德門的守衛甚是森嚴,都虞候率領禁衛朝趙璟跪拜,趙璟讓他們退下。
他和魚郦登上闕樓。
當聽到魚郦這個要求時,趙璟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浮現出那夜他潛入周宮,仰頭看着魚郦和明德帝高高在上的場景。
他的頭疼了三天,藥已不起作用,三夜未眠,頭疼如裂,思緒也混亂不堪,但本能的,他想故地重游,這一回不在底下,而是取代明德帝,站在魚郦身側。
魚郦站在闕樓上,撫着城碟,眺望遠方屋舍連綿,輕輕笑了:“有思,我才不信你,你讓嵇其羽來哄我,說什麽招出雍明的下落就讓我回來,一切如故。你才不會,你恨透了我,往後每天你都會想各種招兒來折磨我。我真的好害怕你的那些招數,你怎麽這麽聰明,知道我最怕什麽,知道怎麽樣能令我最痛苦。”
趙璟冷冷看她,“所以呢?這是在幹什麽?在耍我?”
魚郦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模樣,她好脾氣地說:“不過我不怪你了,因為我知道,你也不信我,我也不怎麽值得你信。叫風這麽一吹,我有點想明白了,你也不是就這麽想知道雍明在哪兒,你就是想看着我為你妥協,為你背叛他們。”
樓頂有風,吹動她的裙袂揚起,翩跹如蝶,似要展翅起舞。
魚郦用左手支撐在城碟上,騰然一躍,趙璟遽然上來抓住她的胳膊,闕樓下禁衛察覺到不對,飛速向上奔。
魚郦揚出一根削鐵如泥的冰絲,攻向趙璟的頸項,趙璟自知上當,以為她要殺他,疾疾偏身躲開,摸向腰間佩劍。
魚郦卻沒有再攻,她爬上城碟,最後道了句:“記住,是你自己說的,尋安和我沒有關系了。”然後縱身,一躍而下。
作者有話說:
昨晚的更新和今天中午的更新二合一,還兩千字的債,今天晚上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