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官家好像……瘋了

闕樓之下, 風聲嘯嘯,卷起魚郦的衣袖翩飛,強大的風勁兒吹散了她的發髻, 烏發如瀑, 花簪墜落,她耳邊倏然響起瑾穆的聲音:“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擋災,往後可不許這樣了。”

什麽時候呢?她想起來, 是剛剛進東宮的時候,她照顧雍明,在替他整理衣裳佩绶時,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玉珏。

魚郦慌張去撿,玉屑紮破了她的手指,滴落點點血珠。

她顧不得這些, 素手想全撿起來, 手腕被握住, 她被提了起來。

瑾穆盯着她的手,皺眉:“孤卻不知, 雍明小小年紀厲害成這樣,不過摔碎一枚玉,都能将你吓成這樣。”

魚郦心裏很難受。她不喜歡白受恩惠, 可前十六年在家中做姑娘, 實在算不得伶俐,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她眼眶微紅,瑾穆那張嚴肅的臉再也端不住, 彎了身, 溫柔哄她:“可不許哭, 才多大點事。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擋災,往後可不許這樣了。”

耳畔餘音猶在回響,魚郦感覺到腰間撞上一枚盾牌,墜落的速度放緩。她跌入一個人的懷裏,那人沉不住急速下降後的重量,抱着她向一旁歪倒,她的頭磕到牆上,昏迷過去,再無知覺。

譚裕抱着魚郦跌在地上,趙璟飛速從闕樓奔下來,他扔了劍,想去抱魚郦,卻見她額頭磕破了,正在流血。

他顫抖着去捂魚郦的頭,沾了一手的血。

譚裕掙紮着爬起來,急呼“傳禦醫”,趙璟恍然回神,立即将魚郦抱起來。

譚裕緊随其後,走了幾步,想起什麽,頓住步子,歪頭看向站在宮牆邊的宋理。

宋理的手還維持着剛剛将盾牌飛擲出去的動作,神情僵固,對上譚裕的視線,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驚叫:“剛剛那是蕭娘子嗎?天哪,幸而我少時随師兄師弟們常在一起摔摔打打,練了些武藝在身,這……這……”

他開始語無倫次,譚裕料想這鄉野之人未曾見過這等陣仗,一時被吓壞了也是有的。

譚裕感激道:“今兒多虧你,不然,娘子可真夠嗆。”

Advertisement

宋理撓撓頭,一臉懵懂:“你說這眼瞅着聖眷正隆,怎麽就中斷封後大典了?娘子如今尋死,怕不是就因為這個……”

“噓!”譚裕壓低聲音道:“勿要多言,如今官家這脾氣,若是哪句話說不好惹惱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他不再贅言,壓着腰間佩劍往崇政殿的方向奔去。

宋理站在遠處,遙望那天子寝殿碧宇輝煌,面上浮着的笑剎那間褪幹淨,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憎恨。

他走到剛才魚郦從闕樓摔下來的地方,附身将地上的花簪碎屑一塊一塊撿起來,放入絹帕中包裹好。

禦醫給魚郦診了許久的脈,不時擦擦冷汗,看看趙璟的臉色,顫顫巍巍道:“娘子的血是止住了,可傷在要緊處,還得再飲幾副藥試試……”

“試什麽?”趙璟嗓音沙啞,“你告訴朕,你覺得會怎麽樣?”

禦醫抖了抖,轟然跪倒:“臣不敢隐瞞,這等情狀,做着最壞的打算,娘子怕是這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你胡說!”趙璟面容冷峻,身體狠晃了晃,聲音中帶了些不易被察覺的哽咽:“她只傷了那麽一點點,留了些血,從前傷得比這還重都挺過來了,如今怎麽會這麽嚴重!”

禦醫稽首:“官家明鑒,娘子重傷之後大傷元氣,特別是生産之後,底子都虛透了,之後一直郁結憂思,脾肺不調,根本就沒好好休養。這處傷看着不要緊,可在娘子身上,那就是滅頂的打擊啊。”

郁結憂思……趙璟品咂這四個字,一時有些茫然。她為什麽郁結?又為什麽憂思?他要封她做皇後了啊,這是天底下的女子皆夢寐以求的,她唾手可得,如果沒有李雍明的事情,她的一生都會是尊榮順遂的。

她為什麽?

趙璟向後趔趄的幾步,崔春良慌忙攙扶住他,老內官擦着眼淚道:“官家,您讓娘子好好歇歇吧,她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魚郦先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覺,曾趁趙璟上朝時傳禦醫來看過,倒是開了些猛藥,禦醫也言明利害關系,魚郦思忖再三,還是沒有用。

她寧願清醒着受罪,也絕不讓自己渾渾噩噩。

這些事崔春良都知道,魚郦的症狀遠比趙璟所知道的要嚴重得多。

趙璟推開崔春良,蹲在床邊仔細看魚郦。

她頭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白絹。真是奇怪,怎麽這一年裏,他印象中的魚郦總是在受傷,不是這裏,就是那裏。

他不是天子嗎?他不是愛她嗎?怎麽就沒保護好她呢?

趙璟心中痛悔交加,他輕撫魚郦的額尖,昏迷中的她眉眼舒展,睡顏十分安寧,趙璟從來不記得,睡在他身側的魚郦有過這般放松沉谧的模樣。

望着那張鮮活姣美的臉,趙璟有些恍惚,怎麽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呢?不會的,一定是魚郦生他的氣了,不然就是她累了,她要好好歇歇,等歇夠了她自然就會起來了。

終于想通了,趙璟将禦醫和宮人全都趕了出去,伏在床邊,握着魚郦的手,輕輕阖眼睡了過去。

這一睡一直到戌時,天都黑透了,崔春良實在放心不下,進來将他喚醒。

睡得迷瞪的趙璟爬起來,見崔春良在弓着身子點燈,壓低聲音道:“多點幾盞,魚郦最怕黑了,她若是一會兒醒過來見到處都黑漆漆的,她會哭的。”

崔春良只覺有重石轟然砸在他的頭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趙璟。

趙璟瞥了他一眼,嫌他動作太慢,奪過蠟燭親自一一點亮鎏金蓮花臺上的燈燭。

點完後,他在一旁托腮端詳,又嫌不夠亮:“再取一些蠟燭過來。”

崔春良僵立片刻,搗蒜似的應下,慌忙跑出去。

他一壁命內侍黃門去取蠟燭,一壁派人請嵇其羽和譚裕進宮。兩人得到信兒,飛快趕來。

衆人進入寝殿時,只見趙璟已在魚郦昏睡的床前置了一張矮幾,他坐在蜀錦繡榻上,正對着滿殿煌煌燭火在批閱奏疏。

趙璟寫幾個字,就擡頭看一眼魚郦,确保她在他的視線裏,神色就會舒緩許多。

嵇其羽惦着腳步悄悄上前,像怕驚動什麽似的:“官家…

PanPan

…”

趙璟皺眉看他,“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麽?還有,這是朕和窈窈的寝殿,你一聲不吭地進來,像什麽樣子!”

嵇其羽忙後退,退到隔扇後面,憂心忡忡地與譚裕對視,默了片刻,道:“今日金陵城內有大量神策衛擅離駐地,穿梭于朝中要員的宅邸,除了之前的那幾位,臣今日還探查到一人,他秘密會見神策衛中郎将,足足兩個時辰,那個中郎将才從他的宅邸裏出來。”

趙璟放下筆,擡頭看向隔扇,燭光閃閃映入眸中,驅不散他眼底的森涼。

“侯士信。”

當趙璟輕飄飄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隔扇後面的嵇其羽和譚裕俱是一愣。

兩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趙璟自登基後便成立了內侍省左班,專門培養了一批內侍替他監視群臣與禁宮。就算沒有他們兩個為他打探消息,趙璟仍舊對整個金陵了如指掌。

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有些欣慰,懸着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但這之餘,又有些心涼。

他們同旁人是不一樣的,他們自己也一直這樣認為,可到頭來發現其實也沒什麽兩樣。

嵇其羽隔着扇格看向床上魚郦,心想,或許有一天,他如寧相國死了,或者如蕭魚郦半死不活,那在趙璟的心裏才能變得真正不一樣。

君臣三人許久沒再言語了,還是趙璟打破沉默:“老師生前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他們都是随父皇起事的開.國功臣,朕一下動這麽多人,只怕會令朝野動蕩,若是消息傳到各州郡,讓邊疆諸将生出旁的心思,那可就不好了。”

他起身,坐于床邊摸向魚郦的手,他想,一定是前段時間神策衛作亂,導致他心煩,朝着魚郦撒氣,對她沒有耐心,才讓她憂思的。

這些人本來就該死,且得死得幹幹淨淨,不能再給他們惹麻煩。

趙璟眼中有詭異的光,凝睇着魚郦的睡眼,溫柔吟說:“他們不就是想攻這禁宮嗎?那給他們就是。只是來了,就都別想活着出去了。”

平地忽起一陣狂風,順着窗牖縫隙吹進來,鑽入衣袖,冷得人直打顫。

譚裕受不了這等壓抑的氣氛,輕呼了口氣,還是不能不管他的師弟:“淮南道傳來邸報,說成王李翼死後,其殘餘軍隊被他麾下軍師相裏舟收攏,他們一路退回蜀中,再不見了蹤影。”

趙璟不屑:“窮寇而已,還是先騰出手把神策衛都料理了吧。”

他說完這話,慢慢轉頭看向隔扇,忽得換了語調:“師兄,你今日救了窈窈,立了一件大功,你想要什麽,只管說出來,朕一定會滿足你的。”

譚裕哆嗦了一下,忙道:“臣乃皇城司使,職責所系,談不上什麽大功,官家勿要再提了。”

他拉着嵇其羽躬身揖禮,一刻都不敢多呆。

他們走後,趙璟伏下身,緊貼着魚郦的側頰,呢喃:“窈窈,不要怕,我帶你出去散散心,等回來時,這天地之間準得幹幹淨淨,再也沒有那些煩人的事和……人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