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娘子醒了”

天啓元年四月初, 神策衛在一個清晨突然易幟,打出了乾佑皇帝的名號,指責當今天子不孝不悌, 擅奪帝位。

五萬神策衛攻伐禁宮, 皇城司奮力抵擋,最終不敵,禁宮很快便被神策衛占領。

久久被傳病危的太上皇竟然出來了,他在梁道秋的攙扶下, 拄着龍頭杖,站在了崇政殿的門前。

以侯士信為首的将領們齊齊跪拜:“恭迎太上皇回銮。”

乾佑帝站在丹陛之上,迎着陽光将渾濁的雙眼睜大,目光所及,是如烏雲般遮天蔽日的幡幟和身着金甲的将士。

朝陽正從雲後躍出,大地被籠罩在一片金晖之中。

乾佑帝問侯士信:“攻城用了多久?”

侯士信道:“不過一個時辰, 神策衛骁勇, 且對禁宮防衛了如指掌。”

乾佑帝緩緩搖頭, 蒼老的眉目間褶皺深镌。

他了解他這個兒子。趙璟掌權近一年,憑他的那份謹慎多疑, 在他經營下的禁宮怎可能如此薄弱,僅用一個時辰就能攻破?

乾佑帝又問:“有思呢?”

侯士信猶豫了片刻,道:“神策衛攻進來時就不見了官家, 衛隊搜查禦苑, 發現了幾處密道,想來是官家聽到風聲,帶着左右親信跑了吧。”

“那譚裕呢?”

“也不見譚司使, 他是官家心腹, 跟在官家身邊吧。”

乾佑帝又搖頭, 譚裕這個人啊,當年他不知譚裕是寧殊的徒弟,貿然啓用了他,皆是因為看中這個人忠勇正直、倔強死板,他既領了皇城司正使一職,負責守衛禁宮安危,就不會在宮門未破時先行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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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另有要務。

乾佑帝心中有着深深的不祥的預感,他看着眼前這些盼望他出山的文武朝臣,又覺騎虎難下。

自半年前他們悄悄去了別宮找到乾佑帝,泣涕漣漣地哭訴當今官家剛愎殘暴,對他們這些老臣越來越不放在眼裏,懇求太上皇出關為他們做主。

這半年來,凡送到趙璟龍案上的,關于太上皇病症的脈案都是被動了手腳的。

被刻意誇大,讓他以為,他這老邁的父親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乾佑帝一世枭雄,怎甘心被兒子算計,細細綢缪半年,只待一日占領禁宮,看他那不孝子跪地求饒。

如今,禁宮倒是占領了,人卻不知了去向。

侯士信從龍尾道旁的禦階走上去,附在乾佑帝耳邊小聲道:“臣已命京邑守軍全城搜捕,官家不可能離開金陵,當務之急,太上皇要盡快将軍政要權收回來,號令天下平逆。”

乾佑帝點點頭,轉身進了崇政殿。

這一日金陵的街衢上悄寂無聲,沿街商肆皆門戶緊閉,大批神策衛穿行于街衢之間,奉命誅殺名冊上的朝廷命官。

罪名都列好了:悖行向逆,不臣不忠。

這些都是得知太上皇重新回銮後沒有及時入宮表忠心的,也有趙璟在位時提拔過的舊臣,神策衛是造反軍出身,野性難馴,傳入官員宅邸,不點人,不議罪,只殺人,動辄便是滅門。

不消兩個時辰,這巍巍帝都已是一片血海。

混亂中,唯有相國寺這一片淨土。

乾佑帝信佛,幼年家貧,曾餓倒在一佛廟前,被裏頭僧人喂了幾口米糊糊救活。從那以後,不管他走到那裏,落魄時,風光時,遇見僧人都會高看一眼。

他在位數月,對相國寺幾經修繕,不可謂不虔誠。

近午時的相國寺門前圍了衆多逃難的人,他們中不乏身着錦衣華服的,是那些被問罪官員的家眷。

寺廟內已經人滿為患,新任主持辰悟出來看了一眼,嘆息:“先把女人和孩子接進來。”

僧人們領命,開了小門一一清點人數。

辰悟領着一個小僧人去了後院,那裏有一扇角門,因長久未開而爬滿苔藓,小僧人艱難地把門推開,外頭站着一位身型秀颀、頭戴蓑笠的男子,他身後停着一輛馬車。

嵇其羽将蓑笠拿下,遞給辰悟一枚令牌。

辰悟雙手接過,合十:“官家有何吩咐?”

嵇其羽掀開車簾,裏頭坐着合蕊,合蕊的懷裏抱着正在昏睡的魚郦,她們身邊堆放着小山般高的油紙藥包。

“禦醫說娘子的傷在頭,不能受颠簸,官家吩咐先把她安放在這裏,待城中局面安穩,他自會親自來迎回娘子。”

辰悟瞧着馬車內昏睡的女人,怔了怔,立即應下:“還請嵇侍郎轉達,讓官家放心,只要貧僧活着一日,必會照顧好娘子。”

相國寺內的廂房如今都滿了,一間狹窄的屋舍裏往往擠了七八口人,流離失所、無妄之災,不時傳出些哀戚的哭聲。

辰悟命僧人将魚郦擡到自己的寝閣,他沖合蕊解釋:“前院廂房人多眼雜,只有貧僧這裏清靜些,貧僧自今日便搬到寝閣的外間去住,施主若有什麽要求盡管來與貧僧說。”

這裏是歷任主持的寝閣,在流渠石徑的盡頭,背靠大片湘妃竹林,有風來時,竹葉飒飒作響,襯得這裏更加寧谧。

合蕊感激道:“多謝主持。”

她見辰悟身邊的僧人尋出木碗要去盛齋飯,忙道:“不敢勞煩小師父,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的。”

将魚郦安放在卧榻上,她便随僧人一起出去。

辰悟站在卧榻前,低眸看向魚郦的臉,嘆息:“唯君已放下,得見大光明。看來,你終究還是沒有放下。”

他坐于榻沿,要給魚郦把脈,卻發覺她右手掌心上有一道深刻醜陋的疤痕,他滿目悲憫,哀哀輕嘆,将手搭上了她的脈。

合蕊盛好齋飯回來時,辰悟已經寫了個方子出來。

“把從前的藥都停下吧,照這個方子抓藥。”

合蕊為難:“從前的藥都是禦醫開的,這……”

辰悟仰頭看她,幹淨俊秀的面容上一片赤誠:“娘子的身體都虛耗透了,那些藥只是一昧治頭傷,催她醒來,貧僧的藥是要給她調理身體。她活着只為她自己,而不是圖快點醒來去安誰的心。”

合蕊徹底呆楞住。

辰悟沖她微笑:“去吧,去用齋飯吧,貧僧先給娘子針灸。”

往後的日子裏,合蕊陪魚郦住在寝閣內間,辰悟則住在外間,中間有一道篾竹隔扇,不時傳入辰悟的誦經聲。

除了第一日辰悟擅自作主給魚郦把脈,往後,不管是針灸還是診脈,但凡辰悟進入內室,哪怕魚郦還在昏睡,身旁也必有合蕊作陪。

合蕊逐漸聽到一些關于這位新主持的事。

他今年才剛滿二十歲,是那西游度鑒的聖僧覺慧法師的嫡親愛徒。去年雲藻宮夜變,相國寺的僧人卷入其中,元氣大傷,寺內一度混亂,老主持愧疚之下圓寂,閉關許久的覺慧法師出來主持大局,寺內元老皆推選辰悟當主持。

辰悟如此年輕便當了國寺主持,除了他本身的慧根佛緣,還因他與當今官家趙璟的淵源。

當年趙璟才十二歲,在都亭驿為質。那日是魚郦的生辰,他精心準備了禮物要去給她過生辰,為省時辰抄了近道,在一個幽僻小巷子裏發現了被餓得奄奄一息的辰悟。

趙璟和嵇其羽這兩個半大小子費了好大勁才把人背回都亭驿,奈何那裏的仆役嫌這孩子将死晦氣,說什麽都不肯收。

大門敞開,雙方争執時,恰好入宮講經的覺慧法師路過,他詢問過緣由,收留了辰悟。

雲藻宮之變後,相國寺內人心惶惶,為求在煊赫皇權下生存,元老們賭了一把,将辰悟推出來,期望趙璟能念這一段舊緣,下手留情。

趙璟也确實給了辰悟情面,只裁了相國寺部分修繕費用,沒收了部分田産,未因雲藻宮夜變而做其他的處置。

辰悟當主持的這半年裏,深居簡出,寺內一衆庶務要一一禀報過師叔師伯們,經他們同意才做決斷。平日裏的施粥等善行,他亦如從前做小僧人時事必躬親。

漸漸的,寺內對他的非議聲小了。

晨起,他照常在外室誦經,合蕊去盛齋飯,寝閣內窗牖半開,有喜鵲在枝頭嘤啾。

辰悟阖眸敲打木魚,耳廓倏然顫了顫,他仿佛聽見一些細小摩挲的聲音,又不像竹葉。

他睜開眼,起身走到隔扇前,透過篾竹透縷的花紋,他看見魚郦偏撐着身體坐在繡榻上,她的聲音略微沙啞,含着久睡的慵懶:“小僧人,是你嗎?我記起來了,上一回也是你把我叫醒的。”

魚郦在睡夢中依稀聽到誦經聲,那經聲平和沉厚,讓人的心無比安靜。她如被關在一間黑屋裏,周圍漆漆,什麽都看不見。她掙紮了許久,終于,在溫暖的陽光鍍上面頰時,才幽幽醒來。

她想起了去年,城破宮傾時,她陷入夢魇無法醒轉,趙璟曾令相國寺的僧人入宮做法事,那個時候,萦繞在耳邊的好像也是這個聲音。

真是奇怪,她怎麽才認出來。

魚郦揉了揉披散在身後蓬松的頭發,向後仰了身子看向窗外,朝陽明燦,篁竹碎影,還有喜鵲繞于枝頭不散,這塵間看上去真是美好。

辰悟在隔扇後微笑:“娘子的記性真差,現在才認出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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