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幫我逃出去吧”

魚郦打了個哈欠, 以手做梳,慢慢梳理秀發,擡起自己的右手看, 眼神有些迷離:“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我那時倒是醒了, 可到後來也沒把日子過好,現在想想,真是對不起你念的經。”

辰悟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娘子只要好好活着, 焉知等不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真會安慰人。”

他們說着話,合蕊端着齋飯回來,見魚郦醒了,險些将齋飯打翻,喜極而泣:“娘子,你終于醒了!若是官家知道,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魚郦臉上或迷茫或惆悵的表情瞬時僵住, 她低下頭沉默, 半晌才問:“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尋安呢?

合蕊将近來皇城之變說給魚郦聽。

距離神策衛攻入禁宮已經過去月餘, 對外宣稱官家抱恙,太上皇出關理政。經過了最初神策衛滿城血洗之後,仍不見消停, 街上明衛暗衛頗多, 一看就是在搜查趙璟的下落。

合蕊道,她們剛剛出宮就被嵇其羽送到了這裏,至于官家去了哪兒, 她也不知道, 而皇長子殿下是跟在官家身邊, 被好好照料着。

魚郦斂眸思索了許久,目光落到齋飯上,虛弱一笑:“我倒真有些餓了。”

寺中的齋飯不見多少調味,更不見肉糜,皆是菜蔬,勝在鮮香清爽。

小米飯上鋪着蒌蒿、胡荽、芸薹、藕、豌豆……澆一勺燙過醬,攪拌在一起,十分爽口。

魚郦吃光一碗,擡頭看向隔扇,“我還想再吃。”

辰悟也在外面用齋飯,聞言擦了擦嘴角,有些為難:“近來寺內湧入許多避難的人,糧食有些不夠吃,貧僧剛剛下過令,每人每頓只用一碗齋飯,一天兩頓,不能多吃多占。”

魚郦摸摸幹癟的肚子,有些委屈地低下頭。

合蕊剛剛吃完,正在擦拭壁櫃桌角,忖了片刻,道:“不如奴出去給娘子買些吃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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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郦搖頭:“如今神策衛正全城搜捕官家的下落,你曾在崇政殿當差,衛隊裏搞不好有人見過你,為了點吃的,不值得出去冒險。”

她躺下:“算了,我也不怎麽餓,今日不是還有一頓嘛,扛一扛就過去了。”

隔扇外安靜了許久,辰悟想了想,放下木碗,拿起佛珠,起身道:“寺廟後院種了些新鮮菜蔬,雖不夠味美,但能果腹,貧僧去采些回來,勞煩合蕊姑娘把爐子生起來。”

被送來時雖已經快四月,但魚郦總是四肢冰涼,辰悟将讓在她的榻邊生爐取暖。

合蕊找出銅爐,生起火,往裏塞了幾塊木炭,将窗牖大開,辰悟抱着一只鍋和一捧洗過的菜進來了。

是些紅蓼、蕨菜、蔓菁,放在鍋上蒸一蒸,再拿出來蘸醋吃。

魚郦坐在榻邊看辰悟和合蕊忙活,有些過意不去,抱歉地說:“讓你們辛苦了,可我真的餓。真是奇怪,我已經許久沒有這種餓的感覺了,從前守着滿桌珍馐,都覺得胃口不開。今日吃了碗齋飯,倒像打通了胃口,見什麽都想吃。”

她面色仍舊蒼白,但一雙桃花眸水靈靈,見蒸鍋冒白煙,吞咽口水問辰悟:“什麽時候能吃?”

辰悟正挽起袖子,将醋倒進蘸碟,不禁笑出了聲:“這就好,這就好。”

合蕊給魚郦披了件薄綿夾襖,扶着她下榻坐到了鍋邊的簟席上,鍋蓋一掀開,就要下手去抓,辰悟慌忙制止:“娘子,燙。”

他遞給魚郦筷箸,自己蹲在她身側,為她舉着醋碟,看她風卷殘雲似的吃了小半鍋才停下,捂着肚子打了個飽嗝。

辰悟将頭側到一邊偷笑。

魚郦看過合蕊,又看看辰悟,秀美的面上現出些羞赧,她輕壓下颌,乖巧地把手交疊放在身前。

合蕊笑着上來攙扶她:“娘子,既吃完了就上榻去歇一歇吧,您頭上的外傷雖然好了,但到底昏迷了這麽久,身子還虛弱。”

魚郦依言去躺下,合蕊同辰悟一起将鍋碟收拾出去,內室倏然靜下來,魚郦歪頭看向窗外的竹林,憂愁再度泛上來。

這樣的日子真好,可是這樣的日子也不能永遠過,總有一天趙璟要再把她關進禁宮裏。

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為何一覺醒來天翻地覆,可當她聽合蕊說在神策衛攻城前趙璟就已經離宮,而且神策衛搜向蕭府時,早已人去樓空,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圈套。

太上皇絕不是趙璟的對手。

她起初想不通趙璟為什麽要這樣,但想起文泰年間,外祖父被連累進去的那一樁太子謀逆案,之後株連蔓引,金陵城中一度血流成河,她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不禁渾身冰冷,鑽進棉被裹緊自己。

辰悟的寝閣外除了一片竹林,再往後便是一爿院牆。院牆外喧鬧厮殺,日夜不休,院牆內卻極為幽靜,除了辰悟近身的一個小僧人,寺中僧侶極少會來這裏。

魚郦時常坐在榻上歪頭看窗外景致,她的話不多,只是食欲不減。辰悟道他開給她的藥裏有振食欲的功效,她身體孱弱,需要多多進補。

往後每日每餐,除了原本的份額,她都可以多吃半碗飯,這半碗飯上澆着滿滿的青菜,吃起來十分滿足。

白天時,每逢同合蕊說話或者辰悟進來給她把脈,她臉上總挂着淡淡的微笑,不見絲毫陰郁。

可到夜間,她時常徹夜難眠,或者就算睡着,也會因夢魇而驚悸醒來。

有一夜,她夢見趙璟逼問她雍明的下落,她說不知道,趙璟就要來掐死她。她尖叫着“救命”醒來,晃見素室寂靜,榻邊亮着一盞燈。

在小榻上睡覺的合蕊慌忙來看她,隔扇外的辰悟也被驚醒,他起身快步走到隔扇前,焦急地問:“娘子,你怎麽了?”

皎皎月光鍍進內室,映亮了魚郦眼中伶仃破碎的光,她張開雙手捂住臉,淚水自指縫間流下。

合蕊半摟着她,在她耳畔溫柔說了些寬慰之言,她顫抖的身體才漸漸平複下,又重新躺下。

也就是這一夜之後,魚郦想絕不能等着趙璟來接她,她要想法子跑出去。

她的身體并未痊愈,前些日子剛剛蘇醒時,因為久卧病榻,四肢僵硬,連多走些都做不到。

魚郦刻意在辰悟為她把脈時詢問:“我剛剛想出去透透氣,可走到門邊就已大汗淋漓,腿腳再也使不上勁兒,難不成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辰悟正把針灸的物什拿出來,聞言動作一滞,回頭看她,清澈的眸中有什麽一劃而過,他道:“娘子若想恢複,就得每日練習着走路,每日先試着走半個時辰,就算再艱難也得堅持下來。”

得了他的話,魚郦便咬牙每日堅持練習,尤其選在合蕊出去為她煎藥的時候。

練了月餘,一直到六月,淩霄花綻放的時節,她總算能像常人一般走路。

金陵城中的局面膠着,一方面,太上皇遍尋趙璟不到,愈加不安,下令招來了穎昌府廂軍,穎昌郡守雖曾在明面上效忠于趙璟,但實則一直與太上皇有聯絡,可謂身在曹營心在漢。

神策衛、京邑守軍和廂軍将出入金陵的門戶把守得嚴嚴實實,幾乎要挨家挨戶搜查趙璟的下落。

到魚郦聽到穎昌郡守率軍來京的消息時,她就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皇室政變,殃及池魚者無數,幾乎隔幾日就有人找上門求做超度法事,有一戶是從前的宣徽院副使,覺慧法師入宮講經時頗受了他一些照拂。辰悟代師還情,親自去做這一場法事。

合蕊要去給魚郦煎藥,魚郦對合蕊道:“我聽前院佛堂裏有晨會,我想去跟着念一念,午時才歸,你若是回來不見我,自不必尋我。”

合蕊擔憂道:“娘子能自己出去嗎?”

魚郦尋了方絲帕遮面,裝出一副艱難行走的模樣,拄着一副早就找來的拐杖,“就這幾步路,再者說了,在寺廟裏怕什麽。”

她前幾日趁合蕊出去煎藥,悄悄摸過寺內的路,尋條小徑,走到假山幽僻處,扔了拐杖,快步向角門奔去。

盛暑的清晨,樹葉飒飒作響,落下斑駁影絡,她剛要走出假山,忽見有幾個男子朝這邊跑來。

他們雖着常服,但腳上踏着禁制官靴,魚郦縮進假山底下,聽見他們步步靠近,在外議論:“剛剛還在渠水邊,怎得一眨眼就不見了,蕭娘子不會是想跑吧?”

“反正我可聽說,這娘子在宮裏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兒,本來差一點當上皇後,不知怎得惹惱了官家,還被下進獄裏。”

“咱們可得看緊點,若是把人丢了,官家可饒不了咱們。”

“瞧這話說的,她前些日子還半死不活的,連路都走不利落,怎得突然鬧這一出。”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魚郦步步後退,掌心裏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

這假山下不過幾個矮小的石窟,肯定藏不住,但若要退回水渠,順着原路返還,必會叫他們察覺。

她正思索,要不就幹脆撕破臉殺出去,忽得身邊飄過一股濃郁的檀香,剛剛丢棄的拐杖被塞進了她的手裏。

暗衛沖進假山,只見魚郦拄着拐杖艱難仰頭,辰悟站在她身側,滿面無奈道:“娘子,傳言,優昙婆羅乃靈瑞,三千年一現,連貧僧都未曾見過,這裏怎會有?玄癡看錯了罷。”

玄癡就是跟着覺悟身邊,時常進出他寝閣的小僧人。

魚郦掌間黏膩,幾乎快要抓不住拐杖,裝出一副遺憾模樣:“還以為相國寺佛光普照,能滋養出靈瑞呢。”

暗衛見此情狀,大松了口氣,默默退出假山,卻不曾離去,徘徊在假山外的槐樹下。

辰悟攙扶着魚郦往回走,邊走邊嘆息:“娘子,出不去的,寺廟內外潛藏的暗衛至少有幾千。”

魚郦的心思全暴露在他面前,反而不需遮掩,她只一顆心不斷下墜,絕望至極,抓住他的衣袖,如一根救命的稻草,低聲哀求:“你幫幫我吧,幫我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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