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窈窈,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兩人正走到榆樹蔭中, 斑駁明暗的影落到辰悟的臉上,将那張清澈俊秀的面襯出幾分高深莫測。

沉默良久,辰悟輕聲說:“我不能背叛官家。”

世人只知那一段少年仗義施救的往事, 卻不知, 兩人之間的羁絆遠比世人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雲藻宮的夜變,趙璟之所以能迅速摸到情況,辰悟功不可沒。

他是天子埋在國寺裏的一根針,任外間風卷雲湧, 此間定如瀚海。

若是尋常人,怎值得将摯愛托付?

魚郦不再說話,迎着烈日返回寝閣。

存了些心思,仔細觀察,魚郦就發現那些徘徊在主持寝閣外的掃地僧,還有往來運送齋飯的門外弟子, 甚至就連逃難至此的一些人都看上去像暗衛。

暗衛訓練嚴苛, 行止步伐都刻在骨子裏, 魚郦從前跟在瑾穆身邊時見過許多,只要一直盯着看, 總能看出端倪。

幾千暗衛……看來趙璟不光是想把她困在這裏,還把這裏當成了藏兵之所。

城中一旦發生械鬥,這幾千暗衛能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魚郦愈發沉默寡言, 但每頓仍要多吃飯, 她知道只有将身體養好才能有一線機會逃脫。

只是夜間難眠,着實煎熬。

她時常于深夜合蕊睡着時,赤腳在寝閣內走來走去, 隔扇外時有漆黑一片, 卻時有窸窣, 辰悟會披衣站在隔扇外看她,清隽的眉間郁色難抒。

後來,她的藥變了味道,每每喝完總是很快就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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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睡着了,就意味着夢魇再度降臨。

她的噩夢裏不再只有趙璟,更有一些異樣扭曲的惡獸妖魔不停地追趕她。她渾身瑟縮,想要掙脫卻不得,整個人如浸在冰潭中,冷徹心肺。

正囿于地獄,忽聽耳邊傳來清越的嗓音,一遍一遍,耐心呼喚。她自夢魇黑暗中窺得一隙光亮,猛得驚醒。

魚郦正爬在榻上,額頭冷汗淋漓,合蕊和辰悟站在榻邊輕輕搖晃她,兩人臉上俱是擔憂。

“娘子,你做噩夢了。”合蕊嘆道:“你在夢中總喊救命,這裏很安全,你不要怕。”

魚郦臻于崩潰邊緣,将頭埋入枕間,壓抑着哭聲。

辰悟站在一旁看她,看了許久,默默轉身回到隔扇後,開始低聲誦經。

這經聲能讓人心底安寧,魚郦哭了一會兒,稀裏糊塗和着淚在經聲中睡過去。

清晨,她醒來時,合蕊和辰悟竟都不在,齋飯已擺在榻邊,還有一碗熬得濃酽的參湯。

魚郦赤腳下榻,繞過隔扇,見到辰悟那張小膳桌上也擺着齋飯,只有半碗,澆了些湯汁,連菜都沒有。

她想起自己多出來的半碗飯和滿滿的菜,正發愣,門被推開,辰悟身着伽藍萬卍撒金袈裟,手持佛珠,踏着朝晖走進來。

他眉間帶着些許憔悴,朝魚郦颔首示意:“娘子用過朝食了嗎?”

魚郦低凝着他的膳桌,問:“你把自己的飯給了我,你吃不飽怎麽辦?”

辰悟臉上有平和的笑:“《瑜伽四十四卷》中說了十苦,第一苦便是諸食資具匮乏苦。貧僧既入此道,便是來受苦的,若能度世人,區區口腹之缺又算得了什麽。”

魚郦想:我的苦很多,每頓多給我半碗飯是解救不了我的。

但她下定決心不再向辰悟求助了,她不能利用這小和尚的善心,反将他推入反劫不複。

她沒再說話,進去把那半碗飯端出來。

不知從第幾日前,廟牆外開始有人叫賣蜜棗糖糕,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悠揚婉轉,極具有穿透性。

魚郦聽了三日,終于沉不住氣,趁合蕊出去煎藥,辰悟去做法事,偷偷塞給玄癡幾兩碎銀,讓他買兩份蜜棗糖糕,兩人分了。

玄癡去了兩炷香才回來,打開油紙包,糖糕還冒着熱氣,只是已經被人捏得粉碎。

小和尚懊惱地撓撓頭:“寝閣外的掃地僧一定打開檢查,把每一塊糖糕都弄碎,看看裏頭有沒有藏東西。”

魚郦的心提起來:“沒查出什麽吧?”

玄癡拉着張臉:“查出什麽呀,什麽都沒有,那僧人瞧着臉生,又這麽霸道,我非得向主持告狀。”

“別別別。”魚郦慌忙擺手:“這事可不能讓主持知道。”她湊近玄癡,這小僧至多十三四歲,個頭剛到魚郦的肩膀,她摸摸他的頭,問:“你以後還想不想吃糖糕?”

玄癡望着油紙包裏不斷散發出香氣的蜜棗碎糕,輕輕吞咽口水,奶乎乎地說:“想。”

“那不就得了。”魚郦摸了摸她鬓邊的金釵,“這個能換很多糖糕,你明天拿它去,再買些回來。”

玄癡大喜,瞬間将剛才的不快抛諸腦後。

兩人趁着辰悟和合蕊未歸,狼吞虎咽,将糖糕全部處理幹淨。末了,魚郦舉起那張沾了糖霜的油紙,對着陽光,發現上面有幾個細小的縷空的字。

十日後、醜時、晔。

魚郦有些驚愕,她只認出了外面那個叫賣蜜棗糖糕的是魚柳的聲音,沒想到是蒙晔親自坐鎮。

也是,他如今就在金陵,甚至混到了趙璟的身邊,不可能不管她的。

魚郦将油紙扔進爐子裏,火舌迅速将紙吞沒,不消一會兒,便只餘殘燼。

不多時,合蕊就端着藥回來了。

魚郦瞧着這湯藥,心道不能再喝了,辰悟定是在裏頭加了助眠的藥物,每回喝下去都瞌睡。往後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不能錯過任何蒙晔那邊傳來的訊息。

魚郦不知蒙晔為何要将日子定在十日後,但直覺那日必定有要緊事發生。這家夥,最擅長渾水摸魚。

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魚郦不再整日恹恹。她甚至會在午睡後,裝模作樣拄起拐杖,繞到隔扇後找辰悟說說話。

“小和尚,你不光會念經,還懂醫理,真是厲害,你的醫術是從哪裏學的?”

魚郦托腮看辰悟,辰悟像入定的老僧,阖眸誦經,手指不停撥弄佛珠。

他睜開眼,望向魚郦的眼睛,面上浮起淡淡微笑:“是跟我的師父覺慧法師學的,他西游列國,不光研取經書,還集各國醫術之大成,一路上懸壺濟世,活人無數。”

魚郦見他滿含崇拜自豪,生出些好奇:“你們總說覺慧法師,可我來寺廟這麽久,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他?”

辰悟道:“師父在閉關,不見外客。”

“哦。”魚郦拖長了尾調,起身要走。辰悟叫住她,卻不說話,只盯着她的臉。他那雙眼睛清澈無垢,像一縷陽光直射過來,仿佛所有妖魔在這樣的注視下都無所遁形。

魚郦被他看得有些慌,她猛然意識到,自己被關這麽久,慮事竟這麽不周全了。

兩人僵持了片刻,辰悟微笑:“娘子,去躺下歇歇吧,合蕊姑娘快要回來了。”

魚郦恍然回神,忙拿起拐杖回榻上躺着。

她要繼續扮憂郁,整日坐在榻上,遙望窗外篁竹影斜,神情寥落。

合蕊見她整日郁郁寡歡,透出些消息哄她:“娘子不要擔心,官家很快就會來接您了,他知道您醒了,別提有多高興了。”

魚郦心道,難怪合蕊近來每日都會失蹤一個時辰,原是出去遞消息了。

她抽了張絹帕蓋住臉,不欲多言。合蕊早就習慣了她低沉寡言的模樣,沒往心裏去,仍舊出去給她張羅藥。

六月二十九的夜晚,魚郦趁合蕊和辰悟不注意,将整碗藥倒進了盆栽裏。她如往常蓋好被衾躺在榻上,手裏捏着她白天去佛堂裏順回來的十八羅漢手上的降魔杵。

更漏裏沙礫陷落,日子點滴流逝。好容易捱到醜時,外面倏然傳來尖銳的厮殺聲。

潛伏在金陵城各個角落的暗衛同時向武侯鋪發起進攻,迅速占領城中最高的瞭望臺。弓箭手就位,京邑守軍反水,攻向神策衛大營。而早就埋伏在城郊的淮南道廂軍開始攻城。

當日,淮南道節度使徐滁奉命入京,不僅僅是為獻成王李翼的人頭,還秘密帶了三萬精銳,散布在城郊山巒錯峰之間。

深夜的帝都迅速被喚醒,火光沖天,哀嚎不斷。原本寧谧的寺廟也開始躁動,那些經歷過政變滅門的借宿之人如驚弓之鳥。一時間,孩子的啼哭聲、呼喝逃命聲不絕于耳。辰悟快速穿戴好要出去主持大局,臨行前囑咐合蕊看好魚郦。

合蕊為魚郦掖了掖背角,溫聲安慰:“娘子,不要怕。”

魚郦躺着不動,降魔杵被她攥出一手黏膩的汗漬,牆外隐隐傳來更鼓和叫喊聲:“天啓皇帝聖令,此番只為翦除逆賊,不傷無辜百姓,各家各戶關閉好門窗,不要出來……”

叫喊聲被一陣短促尖嘯的箭聲打斷,一片混亂之後,有人喊:“玄翦衛!玄翦衛來了!”

從天而降的玄翦衛開始攻擊離相國寺最近的武侯鋪,那裏的暗衛逐漸不敵,為首的中郎将急中生智,派人向相國寺這邊的暗衛求救。

夜間厮殺不休,城中幹戈缭亂,暗衛派出去向嵇其羽請示的傳訊官遲遲未歸,武侯鋪已經抵擋不住,前來求救的使者道:“若是因此而耽誤官家回銮,卿負首責。”

暗衛想起這位官家的淩厲手段,心中膽怯,又見主持寝閣一派安靜,料那跛腳小娘子也跑不掉,便一跺腳,調遣剩下的大半暗衛去援助武侯鋪,只留百餘人。

他們撤後,從牆垣外飛入十幾名玄翦衛,身形利落宛若流星,疾疾幾棒子下去,暗衛橫七豎八暈了一院子。

合蕊覺察出不對,想要呼救,魚郦迅速從床上彈起來,用降魔杵将她打暈。

她小心翼翼托着合蕊的身體,把她拖到榻上,給她翻了身,讓她的臉對着窗,蓋上被衾半遮面。

做完這一切,窗牖被推開,露出宋理那張含着笑意的臉。

魚郦将降魔杵收于身後,喜極而泣:“蒙大哥。”

蒙晔朝她伸出手,“窈窈,我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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