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窈窈,這麽久,你想朕嗎?”
入夜後的禁宮寧谧依舊, 瓊閣臺榭若群山,靜靜綿亘在碧瓦朱牆之內。
崇政殿丹陛前的螭龍盤伏在須彌座上,寶石雙目散發出威嚴詭谲的光。
外頭鬧騰了一天, 禍起蕭牆, 厮殺不休,終于分出了勝負,神策衛被滅殺殆盡,皇城司重新占領宮禁, 淮南道廂軍和京邑守軍迅速占領金陵城中的各要塞。
帝京重歸趙璟掌控。
崔春良哈着腰将崇政殿厚重的漆門推開,裏頭燭火煌煌,龍涎香環繞。太上皇坐在龍案後,捋着胡髭,看着走進來的趙璟,輕輕一嗤:“折騰一天了, 總算消停些, 厲害呀, 天啓皇帝運籌帷幄,短短數月逆轉危局, 我的那些老部下都被你殺淨了吧。”
趙璟坐到大殿一邊的太師椅上,手放在冰鑒上撩了一圈,慵懶信意:“父皇不必挂懷, 都是些居心叵測的奸佞, 殺了便殺了,沒有他們,我大魏江山必千秋永固。”
辰時, 以侯士信為首的乾祐朝臣已全部伏誅, 譚裕親自監斬, 獻血浸紅了雲陽巷的地,潑了幾十盆水都清洗不幹淨。
趙璟殺過人,飲過藥,頭疾稍緩,心情也好了許多,他攏着袍袖,願意跟他的父皇多說上兩句:“他們打出的旗號是天子不孝不悌,威逼君父禪位。這些兒子都認。可是,兒子從未想過要傷父皇性命,只是希望您能在別宮頤養天年。卻不知您有沒有想過,這場叛亂一旦成功,兒子只怕要屍骨無存。”
“哼……”太上皇冷斥:“你倒不如問問自己,登基一年,如何對待那些與朕打天下的老臣,剛愎殘暴,蠻橫狷狂,惹得怨聲載道,才釀出今日禍端。”
趙璟眸光清涼:“朕予公侯爵位,世襲罔替,他們還是不滿意。是非得把這大魏江山劃成幾份,分給這些所謂功臣,才能平息怨氣麽?”
他語中有些鄙薄:“父親,這是治理天下,不是你們占山為王瓜分戰利品。北有戎狄,南有前周,內憂外患,由着他們鬧下去,你我父子就離前朝明德帝的下場不遠了。”
太上皇語噎,半晌沒說出話來。
趙璟懶得再與他廢話,朝崔春良使了個眼色,崔春良立即招進黃門內侍,将太上皇請了出去。
禦前的人知道趙璟的脾氣,迅速進來,将太上皇碰過的舊物全部清理出去,筆硯香彖、象牙細簟都換成新的。
趙璟再度坐上龍椅,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血洗過的禁宮好似變得寂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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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星迢迢,冰鑒中有水滴滴落,吧嗒吧嗒,像一口枯井,杳無人煙。
趙璟只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仿佛破了一道口子,不斷地往外漏東西。
他提起筆,又放下,轉頭問:“尋安睡了嗎?”
崔春良弓着身子回:“官家放心,方才乳母來說,小殿下進得香睡得好,讓您不要擔心。”
趙璟後仰了身體,阖眸問:“嵇其羽呢?”
“嵇侍郎奉命派人追蹤蕭娘子,還……”
話音剛落,殿前內侍傳話:“嵇侍郎求見。”
趙璟立即坐直,見嵇其羽風塵仆仆進來,合揖跪倒:“臣奉命追到了城外五裏,那裏的驿站差役說曾看見宋理……蒙晔一行人路過歇息,換馬買糧。可那之後,就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兒了。臣查過輿圖,從那條路起,有三條通往蜀郡的路,一一标注出來,請官家示下,是分三路追擊,還是着重從哪一條追。”
崔春良從他手中接過輿圖遞上,趙璟仔細看過,提起朱筆勾出來一條,召嵇其羽上前問詢。
“這條路倒是便利,途徑幾座繁華州郡,只是他們若選擇這條路,就不該經過臣方才查到的驿站。”嵇其羽有些想不通。
趙璟目蘊精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些招數,對蒙晔來說玩起來得心應手。”
嵇其羽仍舊遲疑:“官家如何斷定他們必會走這條路?”
趙璟勾畫出垣縣,“藥王谷安家在此,他們的第十代傳人萬俟燦醫術高超,傳說,就連手腳折斷都能接回去,而後行走自如。”
如果他們當真情誼深濃,蒙晔會願意為魚郦冒這個風險的。
嵇其羽脫口問出:“官家如何知道?”
問完這句話,看着趙璟陰郁的臉色,嵇其羽立馬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多愚蠢。
當初蕭魚郦剛剛傷到手時,官家曾斥重金派人四處尋訪名醫。藥王谷遠離京畿,不渉朝政,這一代藥王更是閑雲野鶴的性子,常常流連于名山麗水間,趙璟多次派人請其出山,最後都撲了空。
君臣之間相顧沉默。嵇其羽突得想起另外一件事。
“臣奉命審問神策衛諸衛,他們不承認曾派暗衛刺殺官家。”嵇其羽皺眉:“臣也覺得蹊跷,他們若有這等神通能知道官家的藏身之所,必定會不惜一切置官家于死地,怎會輕飄飄地派幾個暗衛來。而且那些人對行轅熟門熟路,倒像是……”
“像什麽?”
“像內鬼。”
趙璟揉揉額角,崔春良遞上藥丸和熱茶,勸道:“官家歇歇吧,這些日子太累了。”
他見趙璟沉眉不展,試探道:“內侍省收攏在冊的罪臣女眷,奴去看了看,有幾個姿色很是不錯,将她們招來伴駕如何?”
崔春良本想說讓月昙公主來,可因為當初禦前獻舞,月昙失手差點傷到蕭娘子,從那兒以後官家就對這異族公主分外嫌惡。最最要命的,當初闕樓上魚郦用來攻擊趙璟的冰絲,就是她偷偷從月昙公主獻舞的鎏金扇上拆下來的。
想起蕭魚郦,崔春良就有些頭疼,巴不得趁她不在,多招新人入宮,讓官家徹底忘了她,省得繼續糾纏下去,非得兩敗俱傷不可。
趙璟斜睨他,茶色瞳眸裏流轉着冰涼的光。
崔春良以為他不滿罪臣奴籍的女子,忙道:“不然就讓禮部籌備選秀,官家登基一年,後宮不宜繼續虛置。”
“然後呢?”趙璟涼涼道:“選幾個女子進來,再立個皇後,讓尋安管旁人叫娘,徹底把蕭魚郦忘了?”
崔春良稽首,深切道:“官家,民間總說良配,自改朝換代,奴在一旁看着,您與蕭娘子糾纏了兩年,孩子都生出來,可實非良配啊。她既不是您的良配,您也不是她的。”
趙璟靜靜等他說完,薄唇噙起幽秘的笑:“不是良配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朕是天子,天下之主。任她跑去天涯海角,朕也能把她逮回來。逮回來,關進寝殿,這輩子不離不棄,這才是最要緊的。”
他才不會找旁人,這段關系裏明明就是魚郦先對不起他,三心二意是她,始亂終棄是她,心猿意馬也是她。如今她厭煩了,想把他甩掉了,就該讓她如願麽?
真是笑話。他趙璟豈是能被辜負的。
趙璟看向嵇其羽,“加派兵馬繼續找,若遇抵抗,就把除魚郦之外的人全部殺光。”
嵇其羽低頭應是,轉身出了崇政殿。
這夜何等濃酽漫長,漆漆天幕罩下,永無邊際的黑。
嵇其羽輕呼了一口氣,卻見禦階上迎面走來一人,是左班都知仲密。
趙璟成立左班,職系監察群僚,風聞奏事,短短半年,已有無數朝臣因他們的奏報而獲罪,朝野上下,凡提起左班無不噤若寒蟬。
而左班都知仲密,就是如今官家身邊最受倚重的宦官。
仲密見到嵇其羽,堆起一張笑臉:“嵇侍郎深夜還在禦前侍奉,真是辛苦。”
這人約莫四十出頭,頭發烏黑溜光挽成髻,眼睛細長,一張嘴薄巧伶俐,逢人先笑。
嵇其羽壓住佩劍,慎重道:“為官家辦事,談何辛苦。”他本想問候一句,可想起左班所行皆是秘事,怕惹上打探之嫌,便側身為他讓出道:“內官先請。”
“別別別。”仲密捏起蘭花指搖搖,“您如今晉為吏部侍郎,是天子近臣,某家哪敢讓嵇侍郎讓路,自然是您先請。”
嵇其羽不耐煩跟這些黏膩歹毒的宦官啰嗦,朝他颔首,立即快步走了。
仲密目送他離開,才躬着身子進入正殿。
***
魚郦在馬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馬車裏只剩她自己,身上蓋着辰悟的袈裟。
她撩簾出來,見馬車停在蜿蜒山道旁側,夜空彤雲密布,陰沉欲雨。
辰悟蹲在馬車前生火,火星噼裏啪啦四濺,上面懸着一只銅爐子,他用綿帕墊着,将熱水灌進蛇皮壺裏。
他見魚郦醒了,将蛇皮壺遞給她,“喝些熱水吧,我往裏面兌了涼的,不燙。”
魚郦喝了一小口,問:“他們呢?”
辰悟看向山道旁簡陋的邸舍,道:“買些幹糧和藥。”
“怎得不叫醒我?”
辰悟道:“你累了,我們都想讓你好好歇歇。”
這一路上魚郦感覺出來,大家都待她小心翼翼,仿佛她是個易碎的玉人,需得貢起來才行。
魚郦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本來連累蒙晔必須以真面示人已然過意不去,如今還因她之故招來追殺,不知前路還有多少麻煩等着。
她已習慣将情緒藏在心裏,仰頭嘆道:“看來是要下雨。”
辰悟卻未跟着她看天,只凝着她的臉,“娘子不要想太多,盡快趕去垣縣才是要緊。”
“垣縣?”魚郦詫異:“那并不是直接去蜀郡的路。”
“可那裏有藥王谷,聽說這一代藥王擅治外傷,手腳折斷都能接回來。”
魚郦直言“荒唐”,她奔向邸舍,正見蒙晔等人從裏頭出來,身上大包小包扛着補給。
魚郦将蒙晔拽到一邊,道:“我們不是說好盡快趕往蜀郡,怎麽又要去垣縣?”
蒙晔将包袱扔到繡墩草堆上,面色溫和:“去給你治手。”
“這都什麽時候了?我的手難道比大家夥的性命還重要嗎?”魚郦質問。
蒙晔未答,只是目光深深掠過她的面,良久才嘆息:“窈窈,你變了,從前我與你共事,哪怕意見相左,也從未見過你如此氣浮慌張的模樣。那個皇帝對你做了什麽?竟叫你怕他怕成這樣?”
魚郦眼神閃躲,避開他灼灼的注視,“并沒什麽,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覺得眼下逃命要緊,我也想見祖母和雍明了,這手傷了這麽久,就算要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蒙晔負起袖氅,緩緩道:“我們回蜀的路不會太平,那個皇帝派出了大量精銳追擊我們,是直奔蜀郡的。我在路上放了個煙霧彈,借道去垣縣,正好避開他們。況且,蕭太夫人和殿下也并不在蜀郡。”
當時城破宮傾,蒙晔臨危之下護送李雍明入蜀,一路上艱難曲折,誰知将至蜀郡,卻聽說成王李翼造反。
蒙晔擔心李雍明活着的消息一旦曝出,他将成為各方争奪的焦點,再三思忖,将他送去了兆亭與蕭太夫人作伴。
“兆亭與垣縣相距不遠,我已經去信,請蕭太夫人和雍明殿下來垣縣與你相見。”
魚郦聽到将要見到心心念念的兩人,當下雀躍,陷在沉霾中許久的容顏轉霁,她思索過蒙晔的謀劃,覺得也有些道理,便聽從他的安排,不再贅言。
幾人回到馬車,換了新馬,正趁夜快馬加鞭。
慕華瀾從布兜裏拿出一捧煮栗子扣在魚郦掌心,她笑嘻嘻道:“邸舍裏煮飯的姑姑喜歡我,給我的。”
魚郦調侃:“這麽舍得,全都給我了?”
“都給姐姐,姐姐趁熱吃。”慕華瀾目光盈盈看着魚郦,如看失而複得的珍寶,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稍稍失神她就從自己面前飛走了。
魚郦低頭想剝栗子,可右手使不上勁兒,怎麽也剝不利落。她不甘心,埋頭繼續,那栗子吃不住力,自她掌間飛出去,掉到地上。
馬車裏靜悄悄的,衆人都望着魚郦,滿含憐惜,華瀾紅了眼,被魚柳在腰上狠掐了一下,勒令她不許哭。
安靜了許久,辰悟将那顆掉了的栗子撿起來,微笑:“讓貧僧剝吧。”
他神色專注,動作麻利,很快剝出一捧栗子仁,放在了魚郦的掌心,還不忘囑咐:“夜間少食,防止脾胃不調。”
魚郦捧着栗子未動,也沒有應和,她僵了半天,直到有淚珠墜下來。
她将臉埋進掌間,淚水黏濕了栗仁,從開始壓抑的啜泣到嚎啕大哭,哭得渾身顫抖,酣暢淋漓。
從雲藻宮夜變那天,她就從未為自己的手哭過,如今終于忍不住,仿佛要把壓抑了年餘的委屈心酸全都哭出來。
華瀾和魚柳去抱住她,華瀾仰頭大哭,魚柳雖能隐忍,但淚珠也是一顆接一顆,洇濕了她精心勾畫過的妝容。
蒙晔紅了眼睛,竭力忍着,歪頭看向窗外。
辰悟在一旁默默看着這一切,看着這些失去憑靠漂泊無依湊在一起取暖的可憐人,習慣性地想要撚動佛珠,陡覺指間空空,恍惚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佛珠在離寺時已被蒙晔斬斷。
他豎起手掌在襟前,低聲吟念佛經。
從邸舍外念到王屋山下,從黑夜至天色清明,在包容世間萬象的梵音裏,魚郦逐漸情緒平穩,她在魚柳的懷中睡去,魚柳靠着車壁小憩,而蒙晔則使勁把睡滾到地上的華瀾抱起來,擱回魚郦身邊。
辰悟停止吟念,睜開眼,看見魚郦臉上還挂着淚水殘痕,他腦中有片刻空白,待回過神來時,已經捏起了袖角在給她細細擦拭。
蒙晔在一旁看着,倏然道:“大師,對不起。”
辰悟并不驚訝他這樣說,他們一個是趙璟的老對手,一個與趙璟相識多年,都十分了解他,相國寺裏拙劣的布局根本瞞不過他。
辰悟凝着魚郦的睡顏,道:“施主不必挂懷,若貧僧不想來,誰也強迫不了。”
他并不擔心趙璟會對相國寺如何,因為很多年以前,從他開始為趙璟效力時,趙璟就答應過他,不管将來趙璟至何位,都會盡全力維護國寺尊嚴。
在寺中那樣說,他只是存了一線希望,想留住魚郦。
替趙璟,抑或是還有別的。
蒙晔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他朝辰悟拱了拱手,“我欠大師一個人情,将來必還。”
辰悟道:“貧僧現下就對施主有所求。”
蒙晔讓他盡管說。
“聽聞玄翦衛乃前朝皇帝一手創立,專擅暗殺。貧僧想求施主,永遠不要将刀指向當今官家。”
蒙晔沒想到這僧人對趙璟竟如此忠心,輕笑了幾聲:“不管大師信與不信,自先主死後,我已無心參與天下紛争,蒙晔一生所求,唯有守護好先主留下的人。雲藻宮夜變,實乃那時我身陷蜀地亂局,無暇顧及,顏思秀自作主張……”他頓了頓,面上漾起幾分自嘲:“也罷,都是我的部下,甩也甩不幹淨。是我失察,但請大師相信,我無心與魏帝為敵,不然,我曾在他身邊數月,若有殺心,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兩人說着話,魚柳先醒了,她揉揉哭得紅腫的臉,撩簾看出去,外面下起了雨,細雨濛濛,虛虛掩映着群山連隘,沇河滔滔。
她“呀”了一聲:“我們到王屋山了。”
那藥王谷就在王屋山裏。
魚柳将魚郦和華瀾推醒,從包袱皮裏摸出一幅卷軸。
魚郦看得納罕:“這是什麽?”
魚柳将卷軸緊緊抱在懷裏,猶如稀世珍寶:“這是先主遺像。你們不知道吧,這位藥王萬俟燦曾是先主做蜀王時的帳下軍醫。她乃杏林奇才,五歲師承老藥王,十歲便在垣縣揚名,十五歲出師,喬裝投入蜀王帳下效力五年。後來主上回京,她也就回了藥王谷,一晃七年過去了,也不知現如今怎麽樣了。”
原來還有這等淵源,難怪趙璟多次派人請她都無果。
魚郦心想,原來不管男女,凡有志者都有一個軍營夢。魚郦想起了少年時趙璟,他也曾遐想過,有朝一日要追随蜀王沖鋒陷陣。
天意還真是會捉弄人。
魚郦竭力将這個人摒除腦外,随蒙晔一行人進入藥王谷。
藥王谷在峽谷中,連亘幾間屋舍,朝霭未散時,前來求醫的已經排到了山口。
蒙晔托人通報,未多時便有人請他們進去。
泱泱人群中,坐着位女郎中,她身着五暈羅銀泥裙子,外罩半臂褶裥衫,加淡青褙子,打扮清雅宜人。
不出意外,這就是藥王萬俟燦。
根據魚柳的描述,萬俟燦今年至少二十七歲了,但她面容幹淨,肌膚白皙,容色昳麗,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
衆人被請進裏間,這一候一直到了午時,萬俟燦才有時間來見他們。
衆人起身與她見禮,蒙晔雙手将畫卷奉上,萬俟燦徐徐展開。
畫卷裱底已有些泛黃,透出濃沉的歲月痕跡,但上面繪着的人卻仍舊鮮活,瑾穆身着勁裝,手執長劍,眉眼年輕俊秀,氣度矜貴雍容,兼具統帥威儀與儒将風雅。
萬俟燦怔怔看着畫像上的人,眼圈竟紅了,半晌才道:“謝謝蒙先生。”
蒙晔揖禮:“不敢承藥王的謝,此番前來,實是有事相求。”
他将來龍去脈隐去,只說這是主上身邊的舊人,因意外傷了右手,求藥王恩治。
萬俟燦上下打量魚郦,“舊人?女人?”
“不不不。”蒙晔忙道:“她姓裴,是已故裴太傅的後人,主上念及裴氏冤屈,将她留在身邊,平時不過做些掌燈添墨的瑣事。”
萬俟燦讓魚郦坐下,拿過她的手仔細揉捏,嗟嘆:“傷得有些重,但幸虧來得不算晚,若再耽擱些時日,只怕就是我也無力回天。但如今治,就算将來治好了,也不能像從前那般用刀劍了。”
“不求恢複如初,只求能……”蒙晔猛地反應過來:“她不用刀劍,她柔弱着呢。”
萬俟燦橫了他一眼:“行了,瞧瞧她掌上繭子的分布,練武之人無疑,蒙先生幾時變得這般狡詐,嘴裏連句實話都沒有。”
蒙晔叫她奚落得擡不起頭,蔫蔫縮到牆角。
他心思比較多,隐瞞魚郦習武,是怕萬俟燦猜出她的身份。畢竟昭鸾臺尚宮也曾威名赫赫,世人都知道,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再畢竟,昭鸾臺尚宮與天啓皇帝的愛恨糾葛,被編成了各種話本,于街頭巷尾傳唱。
而越王真正的死因卻被隐藏。世人只知蕭魚郦棄主投向新帝,卻不知她曾有過何種慘烈義舉。
蒙晔繞過各種心思時,萬俟燦已做出初步診斷:“給我兩個月的時間,倒是可以醫治,醫完後手可以活動,不影響正常生活,只是還是那句話,再也使不了劍,耍不了刀。”
蒙晔忙将診費奉上:“這就可以了,謝謝藥王。”
藥王不沾銅臭,自有童子來取。
萬俟燦道:“你們也看見了,我這裏每日來求醫的人很多,耽擱不得。你只有每日天黑後戌時來找我。”
魚郦應是:“自不會耽誤藥王。”
講定之後,衆人離去,剛出了山谷,慕華瀾便一蹦老高,歡呼雀躍:“太好了!姐姐有治了!”
魚郦額間愁緒缭繞:“兩個月,太久,也太危險了。”
她擔心蒙晔的調虎離山迷惑不了趙璟太久,暗衛追往蜀郡撲了空,自會向金陵報信。憑趙璟的心智,未必猜不出他們來了垣縣。
他們這一行人目标鮮明,實在太容易被識破。縱然蒙晔的玄翦衛一直散在人群中案暗地裏保護他們,可一旦引來魏軍,便是壓倒之勢,玄翦衛也未必是對手。
蒙晔知道她的擔憂,卻不讓她說,只岔開話題:“咱們先去城中尋個邸舍住下。”
垣縣貧瘠,只在中巷最繁華的地方有間還算幹淨的邸舍,上下三層,堂前管膳食,客人寥寥,倒是清靜。
他們住進了三樓,共賃下三間房,辰悟、蒙晔各自一間,魚郦、魚柳、華瀾住一間。
魚郦在馬車裏哭了一場,好像将這兩年積攢的郁氣全都宣洩幹淨,她夜間安眠,再無夢魇侵襲。
加上華瀾實在鬧騰,三個女孩兒關起門來說說笑笑,為着安全起見,平日裏白天幾乎不出門,連一日三膳都是在房裏解決。
每每入夜,辰悟會陪着魚郦去藥王谷看病。
白天無事,實在打膩了葉子牌,魚柳便甩給堂倌一錠銀锞子,讓他去街上買些絹花簪角。
垣縣民風淳樸,沿街店肆貨郎買的東西物美價廉,雖然絹花粗糙,但勝在鮮妍,三人坐在床上一邊說笑,一邊互相給對方簪花,不多時,便如滿園芬芳至。
華瀾指着兩位姐姐咯咯笑,想起這些日子邸舍內的熱鬧,打趣魚柳:“魚柳姐姐看上那個小主持了,天天纏着人家,讓人家給他講經,把人家吓得呦,白天門都不敢出了。”
魚柳潑辣地掐腰,啐她:“我看上有什麽用,那就是塊木頭。你們說說,他一個僧人,還是國寺僧人,若是對我沒意思,賴着不走做什麽。他不急着回去念經,拜他的佛了?”
魚郦把她們買的衣裳釵環挪到一邊,恍然發現,經過半個月的針灸療治,她的右手稍稍能使上些力氣了。
這個發現讓她驚喜不已,她試着不用左手,只有右手,竟也能把盛滿簪角絹花的漆盤托起來。
華瀾抱住魚郦,貼緊貼着她的後背,喜極而泣:“不愧是藥王,姐姐,真是太好了。”她哭了一會兒,惋惜道:“只可惜不能再用劍,那可是主上手把手教出來的。”
魚柳滿不在乎道:“誰說不能再用?右手用不了,左手還不行嗎?你就從今天開始練,像從前在主上眼皮子底下那般刻苦,早晚有一天能恢複到從前的成就。到時候咱姐三兒仗劍走江湖,還理那些狗男人幹什麽。”
魚郦望着她們明豔生動的眉眼,只覺心裏暖洋洋的,她稍稍遐想那樣的日子,只覺整個人都快要快樂地飄起來。
唯一的遺憾就是祖母和雍明遲遲未至。
蒙晔道,垣縣三面環山,前些日子陰雨不絕,導致山道泥濘,他們不得不推延了來垣縣的日子。耽擱了幾日,蕭太夫人又病倒,便只有雍明獨自前來,算算日子,也就是這幾日了。
魚郦聽聞祖母生病,焦急萬分,雖然蒙晔一再言明只是風寒,但她還是憂心難釋,跪在窗前,朝着兆亭的方向連念了好幾天的經。
她這半月由辰悟陪着進山,路上聽他講經,越聽越入迷,越聽越虔誠,也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齋戒沐浴,端得一個善男信女。
魚柳對此嗤之以鼻,奚落了她幾句,換來華瀾對她一頓“愛而不得”的嘲笑。
如今華瀾大了,魚柳照樣揍她,揍得她鬼哭狼嚎,又招來蒙晔勸架。
他們在垣縣待到第二十天的時候,魚郦照例清晨開窗牖透風,卻發覺街巷上的人多起來。
這種多不是顯眼的,起初只是一種感覺。再細細看,會發現街尾的攤販多了幾個,坐在街邊吃馄炖的人多了幾個,還有往沿街肆鋪送貨的驢車多了幾輛。
像一盤散落的棋子,這裏多出幾粒,那裏多出幾粒,若是彙聚到一處,卻也不少。
魚郦心中不安,趁魚柳和華瀾還睡着,匆匆出去,想敲蒙晔的門,誰知裏頭傳出他和辰悟的聲音。
蒙晔坐在窗上,灌了一口屠蘇酒,瞥向正虔誠誦經的辰悟,笑問:“主持大師不來幾口?”
辰悟阖眸道:“不了,施主獨自享用吧。”
蒙晔道:“大師今日倒有興致來我房裏,不知所為何事?”
辰悟驀地睜開眼:“施主沒有發現?”
蒙晔臉上吊兒郎當的笑意稍減,他仰頭悶了一大口屠蘇酒,直道痛快:“我知曉這位天啓皇帝雖然殘暴,但有一個優點,就是不殺婦孺。當日皇城政變鬧得那麽厲害,也沒見他殺犯官罪眷。我已讓玄翦衛撤退,勿要以卵擊石。數來算去,也就是剩下我一個值得殺了。我倒是能跑,只怕這一跑反要激怒他,在此大肆搜查……”
垣縣離兆亭太近,實在經不得搜查,萬一被他搜到雍明的痕跡,後果不堪設想。
也怪當日的機緣,偏偏把雍明藏在了兆亭,那藥王谷又偏偏搬來了垣縣。
辰悟聽出他的舍命之意,不禁訝異:“為何?”
蒙晔笑了:“這世上值得在意的事原本就不多,恰好魚郦的手是一個。她為給主上報仇囿于深宮,又為救我玄翦衛而傷了筋骨,我只有舍命為她醫好,才能全了我們共事一場的情誼。”
魚郦伏在門上想,難怪這麽久,雍明遲遲未至,原來蒙晔早就察覺到危險,肯定向雍明傳過信兒,讓他不要來了。
瞞着她,不過是想讓她安心治療罷了。
她心中愧疚,卻聽裏面再度傳出辰悟的聲音,足令她神魂俱驚。
“這些暗衛已徘徊多日,遲遲不動。貧僧聽聞,太上皇病篤,官家奉行孝道,進入相國寺齋戒祈福,一應奏疏送進去給他批閱再拿出來,唯獨不見他的人。如此,已然半月有餘。”
蒙晔嗆了口酒:“孝道?真是笑……”他戛然住口,過了半晌,才呢喃:“半月……看來這小小的垣縣不止有佛緣,還有龍緣。”
魚郦是虛浮着腳步回到了寝閣。
華瀾和魚柳已經醒了,正擺好朝食等她。魚柳一眼瞧出她的不對勁兒,問她怎麽了,她癡癡愣愣數息,抱住她和華瀾。
現下讓她們走已然來不及了。
其實從他們察覺出暗衛已至就已經來不及了。
蒙晔一定也想到了這一層,所以乖乖等着,甘心就戮,來換她的手和雍明的命。
她怎麽就相信了蒙晔的話,她每每提出離開這裏以後再來,蒙晔總說他有辦法。其實他一直記着萬俟燦的話——“幸虧來得還算及時,若再耽擱些時日,就算是我也無力回天了。”
她的手耽擱不得,所以蒙晔決心将自己的命耽擱在這裏。
魚郦心中凄楚,強擱在心底不說,強顏歡笑陪着華瀾玩葉子牌,給魚柳簪花,三人完了一天,到入夜,魚郦照常去藥王谷。
但今夜她不讓辰悟跟着。
杳長幽黑的街頭,細雨淅瀝,将地上的孤影打散。她系着披風,右手打傘,左手提燈,漫然走了許久,像身陷夢魇,絕望于黑暗中踽踽獨行。
直到細雨落下的聲音有了微妙的變化,她頓住腳步,夜影幾乎将她吞沒。
身後傳來暗啞的嗓音:“窈窈,這麽久,你想我嗎?”
作者有話說:
還債2800,還剩1200,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