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以為你能拒絕朕?”

趙璟知道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不勝枚舉, 但他從未想過,這樣的話有一天會從魚郦的嘴裏說出來。

他反倒忘了生氣,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魚郦, 瑰秀秾麗的面上浮漾起疑惑:“窈窈, 你方才說什麽?”

魚郦不理他,轉身要走,他快步追上去扼住她的手腕,“你方才說什麽?”

糾纏至今, 魚郦心中覺得厭煩至極,她一邊把趙璟的手往下撸,一邊說:“放開,你聽見了。”

她執意要走,趙璟幹脆松開她抵在門前,鳳眸中罕見的閃過一絲脆弱, 随即被凜然怒意所掩蓋:“你怎麽能這麽說我!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說想我死, 唯獨你不行!”

魚郦溢出幾縷輕笑:“我為什麽不行?你莫非忘了曾經對我做過什麽?”

趙璟曾經無數回躲在這酒肆裏偷偷看魚郦, 看她同那兩個女孩在一起嬉鬧,貪戀她臉上明媚神奕的笑。可當她真對着他笑了, 他卻只覺得無比刺眼,恨不得将那張臉摁進繡枕間,不讓她說話, 不看她的臉, 任意施為——他曾經也真的這樣幹過。

這些記憶一旦撕開道口子,就失去了最後的遮攔,如大壩決堤泥沙轟然沖襲而來。

趙璟從前不願意想, 一直在逃避, 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窈窈對他心有怨恨, 且這怨恨極深。

可是這怎麽能怪他?

他日日面對一個對他意興闌珊、虛情假意的女人,如何能做到春風和煦,柔情似水。

她只當她有怨恨,難道他就沒有了?

趙璟幽幽道:“蕭魚郦,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倏然翻臉,攥住她的手腕往裏拖,魚郦竭力反抗,她右手恢複了些力氣,再不似從前那個孱弱嬌軀,能任他搓圓捏扁。

兩個人争執拉扯,撞翻了案幾上的甜白釉瓷壺,門外立即傳來嵇其羽不安的聲音:“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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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趙璟摔到門上一只銅爐,轉瞬天地皆靜。

最後終究還是趙璟占了上風,他将魚郦摁到榻上,厚重手掌壓住她的肩,半屈了膝,居高臨下地低睨她,“出來不過幾日,心都野了。”

魚郦掙脫不過,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她下了死力,直到唇齒間漾滿血腥味兒才稍稍松口。趙璟一聲不吭,任由她咬,只是雙眸深處愈加晦暗,像有風瀾攢聚。

兩廂安靜。

魚郦筋疲力竭地仰躺在榻上,雙目空洞,半晌,淚水無聲地自頰邊滑落。

鬧到這地步,就算起初趙璟有些風月绮念,到如今也興致全無。

他有些無奈、疲憊地松開魚郦,她立即像條掙脫藩籬的魚兒,從榻上彈起來往外沖。

嵇其羽守在門口,晃見漆門敞開,與沖出來的魚郦打了個照面,下意識将手撫到佩劍上,正猶豫要不要攔,她徑直越過他,咚咚往樓下跑。

嵇其羽回身看向客房,只見趙璟正屈膝跪坐在榻邊,維持着一個僵硬且別扭的姿勢,那華美刺繡的鲛绡紗袍裾上滿是褶皺,像剛剛澆鑄好的雕像,半天都沒有動作。

他有些擔心,蹑步進來,忽聽趙璟道:“你去把那個慕華瀾逮來。”

嵇其羽吓了一跳,心裏嘀咕,不是不殺婦孺嗎?正踯躅着,趙璟目光涼涼落到他身上:“怎麽了?不知道慕華瀾是哪一個?當初在宮裏的時候你不是還救過她。”

那時候雲藻宮夜變,慕華瀾被魚郦藏進了密道裏,叫禁衛搜捕出來,差點被當成逆賊處決,還是嵇其羽存了些恻隐,将慕華瀾送去被幽禁在冷宮的魚郦身邊。

嵇其羽當然記得這往事,被趙璟逼視,只覺頭皮一麻,想起方才那場令天子折盡顏面的糾纏,他生怕自己稀裏糊塗成了被殃及的池魚,慌忙應下去辦。

周圍原本潛藏的玄翦衛都扯幹淨了,蒙晔終日閉門不出,像是在等着一個結局。暗衛很順利地混進邸舍,将正在午憩的慕華瀾兜頭套進麻袋裏,扛去了對面的酒肆。

慕華瀾從麻煩裏扒拉出來,正要破口大罵,忽得見到趙璟那張冷峻的臉,愣怔片刻,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恐懼遲緩襲來,一寸一寸鎮透。

她甚至不敢看趙璟,低下頭,默默思索着活命之策。

安靜了許久,頭頂傳來趙璟輕緩的聲音:“朕召你來,是想問你一些事。”

慕華瀾覓到一絲期冀,但又不敢輕易許諾,生怕他問及故國幹系重大的事,到時只有舍生取義這一條路可走。

誰知趙璟撥弄了一會兒玉扳指,用無比嚴肅的語氣問道:“平常,你同窈窈在一起都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慕華瀾愣了愣,斟酌着說了些日常瑣事,無外乎女孩子們圍在床上說心事,分享糕餅蜜餞,互相簪花梳髻。

“還有玩葉子牌。”慕華瀾跪坐在地上,思索道:“我陪姐姐玩……哦不,是姐姐陪我玩葉子牌,我腦子不好,總是輸,輸了我就哭,姐姐拿我沒辦法,就故意輸給我。”

趙璟靠在太師椅上,阖眸細細聽着,心中漸生出些鄙薄不屑,所謂自在快樂就是熱衷于哄小孩兒嗎?不要華殿美服,非要來嘗一嘗何為人間疾苦。

慕華瀾仍在喋喋不休:“剛離開金陵那幾天,我姐姐有時候會做噩夢。她在馬車裏睡覺,睡夢中哭成個淚人,我們都不敢說話,魚柳姐姐摟着她把她叫醒,就稀裏糊塗接着睡。第二天醒了她自己都不記得做過噩夢。”

“那她在夢裏會說話嗎?”許久未言的趙璟忽得開口問。

慕華瀾嗫嚅:“就是救命啊……像有什麽惡鬼在身後追她。”

她年紀小,許多時候不知愁,可當目睹一個人在睡夢中哭成淚人的場景,不禁有種悲緒從心而來。

慕華瀾難以想象,在他們都看不見的角落裏,魚郦究竟經歷了什麽,有多麽刻骨入髓,那些不美好的記憶才能在睡夢中都不肯放過她。

這間房內久久無回音,慕華瀾壯起膽子擡頭觑去,見趙璟仰靠在太師椅上,擡頭望着穹頂,那雙茶色鳳眸如冰封的潭水,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趙璟不說話,屋裏便靜悄悄的,慕華瀾掙紮着抻頭想說什麽,見到侍立在側的嵇其羽在沖她輕輕搖頭,她只有縮回腦袋,恹恹地低下來。

“其羽。”趙璟喚他:“把她送回去。”

魚柳在午憩醒來後發現慕華瀾不見了。

她倉皇之下來不及細想,慌忙去敲蒙晔的門,驚動了魚郦和辰悟,兩人趕來,聽魚柳哽咽着說華瀾失蹤了。

魚郦只覺

腦子裏砰的一聲,她轉身往外跑,蒙晔忙去拉住她,“不要沖動!咱們都在這裏好好的,抓華瀾做什麽,有什麽用?”

自然是有用的。魚郦太了解趙璟了,這人慣會謀算人心,剖出最軟弱之處反複搓磨,直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華瀾是她的小妹妹,有什麽是比讓華瀾在她面前突然失蹤更值得痛苦。

魚郦拂開蒙晔的手,疾速奔向對面酒肆。她錯了,她不該圖一時之快而去觸怒趙璟,遠離他這麽多天,差點忘了他是一個睚眦必報、陰狠惡毒的人。

酒肆前的護衛将魚郦攔在門外,她心下焦灼,正欲搶他們的劍,恰看到嵇其羽帶着華瀾從樓上下來。

嵇其羽朝護衛擺了擺手,他們執劍推開,華瀾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路小跑撲進魚郦懷裏,面頰蹭着她的,嘤嘤:“姐姐。”

魚郦忙把她推開,上下細看,确認她無外傷,才輕輕舒了口氣。

嵇其羽扶劍站在華瀾身後,斂眸看地,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從袖中掏出一只塞滿銀锞子的繡囊,雙手遞給華瀾:“抱歉,姑娘,吾等也是聽命而為。”

慕華瀾歪頭瞧這個俊俏小郎君,覺得甚是稀奇。她還是頭一回見人賠不是直接塞銀子的。

還未等她想出該做何反應,魚郦已經攬着慕華瀾轉身要走。她知嵇其羽的品行,此事與他無關,若是随意遷怒無辜,那和趙璟又有什麽區別。

慕華瀾被她姐姐強行拖走,掙紮着回頭,沖嵇其羽笑了笑。

嵇其羽正戚郁難釋,忽見她沖自己笑,笑靥澄澈無垢,不由得怔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兩人回到邸舍,蒙晔最先沖下來,如魚郦那般,将慕華瀾上上下下一頓檢查,确認她無外傷,才将她松開。

雖是虛驚一場,但衆人皆如驚弓之鳥,惶惶難安,只寒暄了幾句,各自低落地回客房。

沒有人喜歡頭頂懸劍地過日子,對面的酒肆就像一把劍,雖暫不見異動,但随時準備破刃,沉沉威懾着他們。

或許趙璟就享受這樣讓人懼怕不安的感覺。魚郦這樣想,她對着窗牖出神,對面的篾簾上映出斑駁人影,她靜靜看了一會兒,起身去敲開了蒙晔的門。

恰好辰悟也在,自打從酒肆回來,大師就不離蒙晔左右,生怕他出事似的。

魚郦說明來意,蒙晔立即變了臉色:“你不想治了,你讓我們走?”

辰悟盤腿坐在蒲團上,将手斜搭在膝上,已停了誦經,面容凝肅地盯着魚郦。

“事已至此,我是去不了蜀郡,如今不過貓戲老鼠的游戲,只要一日不回金陵,他是不會放你們離去的。”魚郦擡手斟茶,将瓷瓯推到蒙晔跟前,目中瑩瑩:“走吧,此生有緣再會。”

蒙晔看着魚郦決絕的模樣,如雷轟頂,起身拍桌:“只差一個月,藥王說了,再一個月你的手就能治好。咱們千難萬險都過來了,只差最後一哆嗦,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的手好與不好就這樣了,你們的命才是要緊。”

蒙晔盯着她,“你這是怎麽了?華瀾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何必這麽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樣?“

“你們不了解他。”魚郦将手抵在桌上,喘息陡然急促:“他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今日放華瀾回來,明日呢?後日呢?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突然觸怒他,如今的情形,我們有反擊之力嗎?”

蒙晔安靜下來,沉默許久,他凝重地問:“窈窈,你告訴我,他都對你做過什麽?”

魚郦避開他灼灼的目光,“沒有什麽,此事說定,我這就去藥王谷,我要告訴藥王,從今日起我就不去勞煩她醫治了。”

她身上有股雷厲風行的勁兒,說罷就要去找萬俟燦,蒙晔和辰悟一左一右追她出了邸舍,卻攔不住她。

趙璟守在篾簾前,正因魚郦遲遲不回客房而不豫,突見這三人吵吵嚷嚷地出來,在街衢上争執不休,那兩個男人對魚郦拉拉扯扯,全然不顧禮教。

他沖嵇其羽問:“朕近來是不是脾氣太好?好到讓他們不把朕放在眼裏了?”

嵇其羽不敢順着他說,唯恐稍稍點火他就要喊打喊殺,便壓着下颌,謹慎道:“興許有事,臣去把他們弄上來?”

趙璟緩緩點頭。

嵇其羽下樓,走到三人跟前,合掌道:“諸位,官家有請。”

蒙晔松開魚郦,擡頭掠了一眼酒肆,神色幽晦,“早就該拜見官家了。”

畢竟還有數月禦前相伴的經歷,對于趙璟,蒙晔的态度複雜了許多,他和辰悟正欲随嵇其羽上樓,魚郦忽得後退了幾步,轉身跑了。

三人中辰悟反應最快,他追了幾步,實在文弱,眼睜睜看着魚郦跑遠,只有大喊:“快攔住她,她要去找藥王退診。”

這一聲确實要緊,嵇其羽不等請示趙璟,立即和蒙晔飛奔上去追她。

這些日子,趙璟雖然沒有明說,但做為天子近侍,嵇其羽心裏很明白,趙璟之所以遲遲未亮明身份,一方面是不想金陵那邊知道他離京,另一方面是知道藥王萬俟燦不願效忠魏朝,所以才屢屢謝絕他的相邀。

他想靜悄悄地等萬俟燦治好了魚郦的手,才把她帶回去。

魚郦曾被瑾穆手把手點撥過步伐,她輕盈如燕,步若清風,饒是蒙晔這樣的絕頂高手,追她也很是費勁。

直到幾乎看見王屋山的山巅,蒙晔才伸手掐住魚郦的肩膀,将她制住。

嵇其羽喘着粗氣緊随而來,明顯遜于二人,面紅氣虛,艱難道:“娘子,不要……想不開,機會……難得。當年官家擲千金求藥王出山為娘子醫治,她都不肯。如今官家蟄伏于此,也全是為了娘子的手啊。”

魚郦只覺得可笑,說到底,萬俟燦肯醫治還是仰賴于她對瑾穆的感情,若是藥王知道她同魏帝之間的糾葛,怕是早就将她掃地出門了。

她正視嵇其羽,“連你也勸我,我只問,若哪一日他的瘋病犯了,又要喊打喊殺,你勸得住嗎?”

質問得嵇其羽一陣心虛。

正僵持不下,蒙晔的耳廓倏地顫了顫,空中有勁風襲來,他将魚郦和嵇其羽推了個踉跄,數枚淬着寒光的銀針正從他們方才站的地方射過。

山道旁蓊郁的松柏窸窸窣窣,跳竄出來數十名黑衣人,執劍朝他們襲來。

嵇其羽上前迎敵,蒙晔一手護着魚郦後退,一手殺敵,對方招招狠戾,配合有素,蒙晔左右顧盼之下逐漸吃力。

魚郦眼見蒙晔胳膊被刺破,仍舊全力護住她,她看向地上被斬殺的黑衣人,用左手拾起劍,撂下一句“蒙都統,專心迎敵”,便沖了上去。

冰封的記憶被喚醒,那些游曳似練的招式如镌刻在骨子裏,魚郦連殺兩人,臻入佳境,與蒙晔向背而立,相互掩護。

前些日子她聽了魚柳的話,試着左手練劍,邸舍的院子裏時常會有被削成片縷的柳葉出現。

蒙晔斬掉攻來的黑衣人,歪頭問身後的魚郦:“你笑什麽?”

“這感覺真好。”魚郦打落銀針,微笑着說。

蒙晔打趣:“原來只有打打殺殺才是好日子啊。”

當然不是。魚郦喜歡的是劍在手的感覺,她可以保護自己,而不必等着旁人來救,這樣的瞬間會出現一種錯覺,仿佛命運一直在自己的手裏。

但是她沒有高興很久,這些黑衣人好像是沖着魚郦來的,對蒙晔和嵇其羽沒有太大興趣,當陣法擺齊整後,刀劍如沙石沉沉壓向魚郦。

嵇其羽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同蒙晔護在魚郦周圍。

但對方人數太多,劇烈的消耗之下,漸漸不敵。

三人被逼得步步後退,道旁突然射出幾支箭,将迫近他們的幾名黑衣人放倒。

蒙晔反應極快,拉扯着魚郦和嵇其羽往一旁的山石後躲,箭光如雨紛紛而至,随着慘叫聲,黑衣人陸續倒地。

魚郦認出了來救他們的人,其中有幾個眼熟的,正是酒肆裏打過幾回照面的暗衛。

是暗衛,更是禁衛,出手利落,很快山尾石道上鋪滿了屍體。

禁衛火速清出一條幹淨的道路,趙璟負袖走來,冷聲吩咐:“去檢查檢查,看有沒有活口。”

嵇其羽從山石後跳出來,抱劍合揖:“這些人是沖娘子來的。”

他極為篤定,以至于當趙璟看見魚郦那玉色絲裙上沾染了血跡時,心漏跳了幾拍,快步迎上去,皺眉:“你受傷了?”

魚郦搖頭,伸手把蒙晔扶出來。

那道傷在蒙晔的胳膊上,只是他身着黑衣,看不出來,剛才纏鬥時兩人挨靠得太近,蹭到了魚郦的身上。

蒙晔避開魚郦的攙扶,無所謂地擺擺手:“無礙。”

但衆人看向他的目光卻愈加凝重,蒙晔自是心中有數,“劍上竟然抹毒,真是下作……”

話未說完,他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魚郦慌忙抱住他,趙璟臉色鐵青,吩咐禁衛:“擡他去找藥王醫治。”

他們正在王屋山下,藥廬近在咫尺。

萬俟燦看了一眼蒙晔的臉色,立即撂下正在診治的病人,讓人把蒙晔擡進內室,飛速運針逼出劍毒。

趙璟沒進去,站在不遠處柏葉掩映的山石上眺望,夏風纏綿,吹得紗袍後擺,仿若一幅濃墨鋪陳的畫作。

嵇其羽爬上山,将擦拭幹淨的銀針遞上,趙璟掠了一眼,覺出些蹊跷,拿在手裏細細觀察,瞳眸中寒光凜冽。

“淬毒的針和劍,倒讓臣想起了從前的越王。”嵇其羽道。

越王趙玮還活着的時候,養了五千府軍,嗜殺蠻橫,專出為人不齒的陰招。

比如,放暗器,在劍上淬毒。

嵇其羽繼續道:“這些人應當是早就守在邸舍附近,想等娘子落單再下手,這些日子她身邊有官家派出的暗衛保護,才讓他們遲遲沒有機會。剛才那麽一鬧,反倒陰差陽錯引出了他們。”

他有些後怕,如果當時魚郦的身邊沒有他和蒙晔,如果禁衛沒有及時趕到,憑這些人招招致命的狠辣,恐怕魚郦就沒命了。

是誰對魚郦如此恨之入骨?

趙璟盯着銀針許久,道:“當日宮變,以為都殺淨了,誰知竟還有漏網之魚。”

越王謀反,皇城司圍剿,自是血流成河。

那些屍體被火速清理,內侍省根本派不出人挨個兒查驗身份、核對人數,只知數量大體不差,但若趙玮在進宮前存心要留下幾十個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當日魚郦殺趙玮的消息被徹底封鎖,若這些人從一開始沒随趙玮進宮,那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不是報仇,那就只能是受人指使。

是誰讓趙玮如此牽挂,以命相博之餘竟還留下精銳給那人差遣。

趙璟想不通,但他很快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常峥獻降,在來金陵的途中遇上了出逃的越王舊部,并将他帶入宮,由此,趙璟才知道李雍明還活着的消息,也由此,他和魚郦才徹底翻臉。

樁樁件件看似是巧合,卻又都朝着魚郦去了。

趙璟額間紋絡深陷,憂心不解,看了一眼嵇其羽,嵇其羽立即明白,下去遣派禁軍将這座山重重圍住。

到深夜,月瀾如霜時,蒙晔才醒來。

其間辰悟跌跌撞撞地追來,魚郦知道趙璟不曾離去,她不想他看見辰悟與他們過分親密,便推說無事,讓辰悟回去給魚柳和華瀾遞個信,道她和蒙晔今日住在藥廬,就不回去了。

她着重囑咐辰悟看住二女,不要讓她們出門。

送走辰悟,就下起了雨。

魚郦站到草廬的窗前,見那蒼茫無際的群山連隘之間散落星點火光,依稀照出山巅的身影。

那抹身影浸在夜色雨幕裏,根本看不清面容,可魚郦知道,那就是趙璟。

她看了一會兒,将窗帷拉上,轉身去看蒙晔,卻見他已經睜開了眼,正偏頭幽幽盯着她。

“你沒有向藥王退診吧?”蒙晔虛弱地問。好像魚郦若說是,他當場就能氣死。

魚郦挂念着蒙晔的傷,早将這件事抛諸腦後,她蹲在蒙晔的病榻前,紅了眼睛:“對不起,那些人是沖我來的,是我連累了你。”

蒙晔執拗地問:“你先回答我,有沒有退診?”

魚郦搖頭。

蒙晔長舒了口氣,豁然道:“這是蓄謀已久,若非今天将他們引出來,這些人會一直盯着咱們,後患無窮啊。”

他疑惑:“你可曾與人結仇?”

魚郦百般思索,當年述職昭鸾臺時,為行職事倒是結過幾個仇家,但那些人早都随着改朝換代而不知去向,就算還活着,倒也不至于為了那點點恩怨靠到今日還來要她的性命。

那就是近仇,倒真有,越王趙玮。

蒙晔也想到了這一層,猜度:“莫非是為舊主複仇?”

魚郦也想不通,按照當年的陣勢,越王府的部曲應當都被剿滅了,竟還有漏網之魚麽?

她對這些事看得極淡,唯一的傷懷,便是連累蒙晔受傷。

魚郦扶着他的病榻還想再說,蒙晔擺擺手:“行了啊,別再說什麽連累我的話了,照理,當初留在禁宮為主上報仇的人該是我,若非你替了我,那後面的諸多劫難都不會落在你身上。若真要算,總是我欠你的多。我欠你就欠了,我也不打算還,你別啰嗦了。”

說完,蒙晔拉上被衾,趕她出去:“快去讓藥王給你施針,小心你的手。”

魚郦癡癡愣愣地出來,見萬俟燦累得伏在桌上睡着了,藥廬外堂只亮了盞孤燈,小火苗徐徐跳躍,投下憧憧影絡。

她出了門,彎身坐到檐下,細細的雨絲飄到她身上,很快濕透了衣衫,渾身冰涼涼,倍感絕望。

她忍不住反複回想白天的一切,她痛恨自己的膽怯軟弱,趙璟一來,她就徹底成了一只驚弓之鳥,怕他大開殺戒,怕他傷害自己的夥伴。

她閉上眼,将頭埋入雙膝間,無助地環抱住自己,忽覺雨絲稍歇,她擡頭,見到了一把油紙傘,舉傘的人站在雨中,雨水順着趙璟的臉頰滑落,沖淡了他慣有的戾氣,憑添了幾分似錯覺的溫柔。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殺人,不殺蒙晔,不殺魚柳,不殺慕華瀾。你好好醫治手,若真成了殘疾,你這輩子都打不過我了。”

魚郦仰頭看他,目中有伶仃的光。

他接着說:“但我有個條件,你要搬來與我同住。”

魚郦脫口而出:“不去。”

趙璟那虛假的溫柔轉瞬褪去,輕哼:“你怎麽總覺得我是在與你商量,你以為你能拒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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