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魚郦靜靜看了他一陣, 霍得起身就跑。
她沖進了漫天雨幕中,濕漉漉的衣衫緊貼在身上,仰頭看天, 只覺有萬鈞重的石塊壘在胸前, 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趙璟追過來,将油紙傘挪到她的頭頂,那片陰翳如影随形,讓她幾近崩潰。
“我真的……真的不想見到你。”魚郦以手掩面, 身體微微顫抖,有細小的淚珠從指縫間淌下。
趙璟強忍着心裏那股邪氣,咬牙道:“你只有搬來與我同住,才能确保安全。你別跟我說你沒看出來,今日這些人是沖你來的。”
魚郦将手拿開,仰面看他, 她臉頰上扔挂着剔透的淚珠, 目中暈開淡淡水漬, 朦胧而脆弱:“我不怕。”
“那蒙晔呢?”趙璟掠了眼有昏黃燭光暈出來的藥廬,“今日是蒙晔, 明日又是誰呢?你身邊的這些人,他們哪一個會眼睜睜看着你被圍堵而不舍身相救?窈窈,你不是最講義氣的麽, 蒙晔為你受傷, 你心裏就不內疚?”
他的話音溫柔似水,薄薄的唇角上勾,噙着一抹和煦的笑, 但仔細辨識, 那笑中卻有着最殘忍的弧度:“或許你自己不願意承認, 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個,為了自己,寧可置自己的夥伴于水火之中。”
魚郦徹底崩潰,原本就有的愧疚如汪洋泛濫于滿是瘡痍的心底,她蹲下,雙手捂住臉,發出了嗡嗡的泣聲。
趙璟冷眼看了她一陣兒,如看掌間被剪斷羽翼的翠鳥,由她撲騰,卻始終脫逃不了控制。
他壓下心底的怒氣,僞裝出耐心,低下身,張開臂膀摟住她,于她耳畔輕吟:“窈窈,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啊,死了就再也活不過來了。你跟着我,我分兵保護他們,大家都能好好活着,皆大歡喜。你不是最善良最能犧牲自己嗎?當日為了明德帝你都能舍身,如今怎麽就不行了?”
趙璟反複揉搓着她的肩膀,在傘底狹小的空間裏營造出一種纏粘的暧昧。他在一步一步試探,察覺魚郦并沒有像最初那般激烈反抗,便更進一步,輕啄了一下她的臉頰,哄勸:“回去吧,回藥廬,讓藥王給你針灸,這手若是治不好,蒙晔豈不是白犧牲?”
魚郦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走入藥廬,萬俟燦已經醒了,她看過蒙晔,确認無事,頂着兩團烏青,疲憊地朝魚郦招手:“過來,我給你針灸,早些結束我們都能休息。”
她躺到那張靠窗的藤床上,窗上糊着薄如蟬翼的春絹,上面描繪的空谷菡萏已有些褪色。
魚郦合上眼,傾聽着窗外雨聲瀝瀝,一下一下像敲在她的額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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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趙璟不會走的,若執念能殺人,那這位皇帝陛下将所向披靡。
萬俟燦一邊給她施針,一邊看她的臉色,這姑娘好像又回到了剛來的時候,雙眸緊閉,好像用了全身力氣逼自己平靜入睡,但那眼皮下不斷轉動的眼珠總是透出難釋的焦慮。
她輕輕嘆息,再度往香爐裏撒了一把安神丸。
安神丸對魚郦的功效大不如前,剛剛卯時,她就醒了過來。
雨已經停了,但天邊仍舊彤雲密布,朝陽隐在群山之後,露出一弧細弱的光芒。
魚郦去看蒙晔,他睡得酣沉,臉色略微有些蒼白,自胳膊肘往下袖子都被剪斷,傷口處纏着厚厚的白絹,包紮得幹淨整齊。
童子一早來換藥,魚郦接過他手裏的藥膏和白絹,沖他道:“我來。”
她淨過手,挽起袖子,為蒙晔拆解舊白絹。
藥換到一半,蒙晔醒了,目中有未散的迷蒙,打了個哈欠:“我試着得勁多了,藥王就是藥王,多厲害。”
魚郦沖他笑了笑,溫聲道:“蒙大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翻出在心底斟酌過無數回的話語:“我昨夜仔細想了想,我還是過不慣這種粗茶淡飯、朝不保夕的日子。既然官家已經追來了,梯子都給我了,那我就下吧。我同魚柳她們不一樣,我本來就出身世家名門,自小養尊處優,不該過苦日子的。”
蒙晔一眨不眨地看她,良久才道:“窈窈,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魚郦粲然一笑,撩起落于鬓邊的一绺青絲,“我在說實話。從前跟着主上,他也沒有讓我過過苦日子,我信若他在天有靈,也希望我能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我是官家的女人,是皇長子的生母,我這一輩子就不該蒙入塵垢。”
蒙晔緊緊盯着她的臉,雙手緊攥,手背青筋凸出,但他的語氣卻甚是輕松平和:“好呀,你既然已經想好了,那就随你去吧。說到底,大周已經不在了,若是一場宴席,早該到了要散的時候。”
魚郦很感激,在最後的時候,蒙晔還是為她保留了顏面。
她勉強咽下喉間翻湧的酸澀,正欲讓他多保重,門忽然被踹開,萬俟燦一臉怒容地叉腰站在外面,沖魚郦質問:“你剛才說什麽?”
魚郦一懵,還未及反應,蒙晔掙紮着坐起來,打哈哈:“我們沒說什麽,說了個話本,街頭巷尾最流行的天子佳人的愛恨情仇,藥王也看過嗎?”
萬俟燦不受這糊弄,怒目炙盛緊盯着魚郦,“人都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娘子卻連真名姓都不敢示人嗎?”
魚郦愣怔片刻,轉瞬釋然:“卻是對不住藥王,我不姓裴,而姓蕭,閨名魚郦。”
“蕭?”萬俟燦冷笑:“蘭陵蕭氏的蕭?蕭相國的蕭?蕭太後的蕭?”
魚郦颔首。
萬俟燦嘲諷:“原來這一年來,讓當今官家不惜重金求醫的女子就在我的眼前,我這藥廬竟能迎來這等貴人,好生蓬荜生輝。”
魚郦垂下眼睫,輕輕道:“欺騙藥王是我的不對,這廂向你賠罪。蒙晔是舊相識,他的身份做不得假,還望藥王大人大量,不要遷怒于他,魚郦感恩戴德。”
她斂衽為禮,越過萬俟燦往外走,蒙晔朝她伸出手,細細忖度之下,挽留的話終究都咽回去。
他看向萬俟燦,嘆息:“為何要出口傷人?”
“你倒是對她格外寬容。”萬俟燦将魚郦為蒙晔包紮過的白絹全部扯下,滿臉厭棄地丢出窗,嗤笑:“我都聽見了,不過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當年識人善用的明德帝竟也有眼瞎的時候。”
明德帝是當年萬俟燦還是少女時一腔熱血闖江湖遇上的最崇敬的人,也曾有過誓死效忠的決心,後來為了頂起藥王谷的門楣,不得已留書離去。
當年的她萬萬沒想到,這一走竟是永別。
明德帝的死訊傳來時,萬俟燦正在給病人診脈,她聽得童子來報,只淡淡應了一聲,神色平常地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想要起身,才發覺腿腳像被抽幹淨了筋骨,酸軟疼痛得難以站立。
她伏在案上痛哭,哭了整整一夜,自那以後立下規矩,凡魏朝官宦及其家眷來求醫,拒不接待。
萬俟燦将藥重重糊在蒙晔的傷口上,恨道:“你騙了我,壞了我的規矩。”
蒙晔咬牙忍住疼,轉頭看她,目中深含惆悵,“你怎麽還是這麽個火爆性子。你怎麽就認定她說得是實話,你沒看見她眼中有淚嗎?”
萬俟燦一怔,奚落:“不梨花帶雨怎能惹人憐惜?照你說話,她是裝出一副貪慕虛榮的模樣,那又是圖什麽?”
蒙晔只覺心如刀割,愧疚且無奈:“你不懂,她就是這樣的人,什麽事都要自己扛……”
魚郦從藥王谷出來,盤山道尾停着一輛黑鬃馬車,神駿沐在初生的日光裏,正閑閑地用蹶子刨地。
嵇其羽立馬迎上來,“娘子,請上車。”
魚郦閉了閉眼,踩着杌凳上去,趙璟果然坐在裏面,舉着一本奏疏在看,半點眼神都沒有分給魚郦。
她巴不得清靜,坐得離他遠遠的,仰靠在馬車壁上,合目養神。
她覺得很累,自從趙璟出現在她面前,她腦子裏就像繃着一根弦,時不時被彈幾下,铮然裂響,震得她耳鳴目眩。
她到今日才總算知道,原來真正的折磨不在于刀劍棍棒相加,而在于細水長流的割剮。
自打魚郦上馬車,趙璟就再沒看進去奏疏上的一個字。他忍不住偷看魚郦,看了幾回,見她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原本攢在心頭的柔情漸漸消散,只餘冰冷怨氣。
他在等魚郦的時候想過了,如今可看成是個全新的開始,縱然從前的日子不甚美好,導致彼此心頭滿是瘡疤,可到底已經過去了,該收拾心情往前看。
不管他用了何種卑劣的手段相逼,也不管魚郦忍下多少委屈怨恨才答應他,兩人總算是坐到了一輛馬車上。
趙璟放下奏疏,捋了捋胸前那股燥氣,從食匣裏摸出一碟桃脯,端到魚郦面前:“從前你最喜歡吃的。”
魚郦睜開眼,掠了一眼那些滾過糖霜的鮮亮桃脯,神色中頗有些漠然。
她輕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你也知道,是從前喜歡的,如今不喜歡了,自然咽不下去。”
趙璟端着瓷碟的手指驟然繃緊,他想要翻臉,但還是忍住,拿起一顆送到魚郦唇邊,溫柔輕言:“那就試着重新讓自己喜歡。”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中午更新晚了,實在抱歉,大家留言我發紅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