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窈窈,我想你想得緊……”

雖然趙璟在微笑, 可魚郦無端從他的臉上覓到了些猙獰的意味。

她想,如果不吃,趙璟會不會給她硬塞進去。

于是張開了口, 把那顆桃脯咬進了嘴裏。

趙璟見她乖乖的, 神情略有舒緩,揚起眉,“如果你喜歡垣縣,可以在這裏多待些時日。”

魚郦心想, 與其說她喜歡垣縣,不如說她喜歡這世上任何一處沒有趙璟的角落。

這些,就算他心裏清楚,也會裝作不知,繼續自欺欺人下去的。

她不應聲,趙璟也不惱, 繼續說:“我可以下旨, 在垣縣修建行宮, 待行宮落成之日,我們再來垣縣, 也就不必住在那簡陋的酒肆邸舍裏了。”

趙璟暢想着未來,情到深處,放下瓷碟, 将魚郦整個人環住後去握她的手, 發覺她的手冰涼,嘀咕了一句“準是昨夜淋多了雨着了涼,今夜再去藥王谷, 要穿得厚實些。”

他提及藥王谷, 魚郦心裏一咯噔, 被趙璟迅速捕捉到,他問:“怎麽了?”

今日算是與萬俟燦徹底翻臉了。魚郦這些日子頻繁往返于藥廬與邸舍,深知萬俟燦的為人,她愛憎分明,對瑾穆一片忠心,既然将事情挑明,她絕對不會再為魚郦醫治。

魚郦有些擔憂,她這手治與不治倒在其次,只怕趙璟知道萬俟燦拒絕治療後,會為難她。

她越想越憂心,昳麗的眉間愁霧不散,趙璟摟着她在她耳邊又聒噪了些什麽,她也沒有聽清。

兩人回到酒肆,将要進去時,慕華瀾差點從對面的邸舍沖出來,被魚柳攔腰抱回去。兩女倚在門邊可憐巴巴看着魚郦,魚郦沖她們笑了笑,轉身随趙璟進了酒肆。

今日再來,魚郦才注意到,酒肆雖陋,但趙璟住的這間寝閣是正兒八經裝點過的。

正中擺了一張瘿木枨雲紋膳桌,其後是黃花梨泥雕花太師椅,南面連着敞天的閱臺,閱臺上半垂一張透光縷花的竹篾湘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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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裏看,綦文丹羅帳半挽,床上鋪着象牙細簟,七月的天仍有餘熱,趙璟素來怕熱,一直用着。

但他把魚郦領進來後便讓人把象牙簟撤了,又命抱來幾床厚實的緞被。

魚郦冷眼瞧這架勢,再明白不過,晚上還是躲不過要同床共枕。

她自打生完尋安,就有些畏寒虛弱,夜間入眠四肢冰涼是常有的事。

趙璟命人布置完這一切,便坐入了太師椅,看着僵立在羅帳前的魚郦,道:“你的臉色不好,要不睡一會兒。”

魚郦立即警惕。

趙璟呵呵笑了:“你要不要去照照銅鏡,臉白得像鬼一樣,我可下不去手。”

魚郦也确實累了,這種累是思慮過深、憂心所致的筋疲力盡,整個人失了精氣神,像霜打的茄子。

她索性豁出去:“我想沐浴後再睡。”

趙璟朝外喊了一聲,不出一炷香,便有人将浴桶、浴水、花瓣和香胰都擡了進來。

兩人之間隔了扇屏風,趙璟看見薄絹上細影袅娜,不時探出一只纖纖素手,将脫下的舊衫挂在屏風上。

白霧飄出,浴水嘩啦啦響,惹得趙璟心猿意馬。

他有種感覺,在垣縣再見面後,魚郦好像變了。

她不再像在寝殿裏那麽死氣沉沉、逆來順受,變得牙尖嘴利,充滿了攻擊性。好像拓在畫卷上的美人倏然被賦予了魂靈,變得活色生香。

趙璟并不覺得這是壞事,凝着屏風上搖晃的影絡,輕笑了笑。

魚郦聽見了他的笑聲,散布安靜的寝閣裏,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将自己埋入溫熱的浴水中,越來越往下,直至浴水沒過口鼻。

趙璟有一陣沒聽見裏頭的聲音,心中一緊,起身去看,剛走到屏風前,就聽裏面水花爆開,花瓣四濺,魚郦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沒好氣道:“官家剛剛可是說了,我臉白得像鬼一樣,你下不去手。”

趙璟懸起的心回落,轉身坐回太師椅,難得沒翻臉,“洗完了就快出來,水涼小心傷身子。”

魚郦快速洗完,拿起早就搭在屏風上的幹淨亵衣,系好衣帶,才從屏風後繞出來。

她一頭青絲濕漉漉鋪在身後,趙璟看了直皺眉,讓人送進來四個炭盆,整整齊齊擺在床前。

魚郦習慣在沐浴後趴着睡,長發順着床沿滑下去,幾乎齊地。

趙璟在看奏疏的間隙瞥了幾眼,實在看不下去,起身來給她劃拉回去。

這一靠近,就再舍不得走。

她身上有一股極清淡宜人的香氣,如蘭似麝,被衾自肩背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也不知睡夢中有什麽令她那般緊張,手指微绻,像在跟什麽較勁。

趙璟彎身坐在床邊,想給她把被衾蓋嚴實,手将要落下,魚郦猛地彈起來,狠踹了他一腳,裹着被衾連連後退。

趙璟一時不慎,被她踹了個趔趄,險些從床上翻下去。

他怒氣沖沖回頭,見魚郦裹被縮在角落裏,雙眼冰冷地瞪着他,像在看一個無恥的登徒子。

趙璟一口氣梗在胸前,怒道:“我好心給你蓋被,你這是幹什麽!”

魚郦臉上滿是懷疑,那神情像極了在說:你會好心?笑話!

趙璟氣急,挽起袖子來回踱步,暴躁之下幹脆低頭拆解衣帶,一邊拆一邊道:“反正也要擔這惡名,不如做實了,我總不能吃虧。”

魚郦雙目圓瞠,想不到這人竟會如此無恥,見他飛快脫了外袍只着深衣,心裏一緊張,幹脆扔了被衾下床赤腳往外跑。

趙璟豈能讓她跑了,飛身将她攔腰抱住,湊到她耳邊呢喃:“窈窈,不管你有沒有想我,我可是想你想得緊……”

嵇其羽躲在門邊偷聽裏頭動靜,聽到這一句臉騰得紅了,覺得不宜再聽,往旁邊挪了挪,紅暈一直漫到了耳廓。

正陷在遐思裏,裏頭忽得一聲震天響。

魚郦仰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銅爐從自己的手裏掉落,趙璟的腦袋上挨了這麽一下,愣愣看着魚郦,眼睛睜得老大,一副死也不瞑目的樣子。

他轟然倒下床,失去了意識。

魚郦環着自己愣了半晌,直到外面嵇其羽耐不住,試探着喚了聲“官家?”,她猛地回神,捏着嗓子喊:“你混蛋,嗚嗚……”

嵇其羽立即又退回一邊。

魚郦飛快奔下床,撩起衣衫穿上,從窗跳了下去。

自然驚動了守在酒肆前的守衛來追她,她稀裏糊塗跑了三條街,忽然想起華瀾她們,正要回去叫她們一起跑,從小巷鑽出來一個黑衣人,蒙住她的口鼻把她拖了進去。

那人将她扣在牆上,一個男子自窮巷深處走來,約莫四十歲,褒衣博帶,文雅飄逸。

魚郦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男子朝黑衣人擺了擺手,後者立即将魚郦放開。

他朝魚郦揖禮,微笑道:“在下相裏舟,見過蕭尚宮。”

魚郦想起來了,相裏舟就是成王李翼最信賴的軍師,從前她陪瑾穆去成王府的時候,常見此人随侍成王左右,極受倚重。

她想起路上蒙晔對她說過的,成王死後,就是相裏舟收攏起殘餘兵馬,退守蜀中,以求東山再起。

與魚郦猜度得不差,蒙晔所率的玄翦衛與相裏舟并不和,兩方人馬各行其是,誰也不服誰。

魚郦對這個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她看了一眼執劍在側的黑衣人,問:“相裏先生這是要幹什麽?”

相裏舟捋了捋短髭,目中精光內蘊:“某聽聞尚宮為先主複仇,內心欽佩不已。便知尚宮感念故國,忠貞不二。如今某攜殿下殘軍退回蜀中,已是窮途末路,唯有向尚宮求助,奢求覓得一線生機。”

他說的話,魚郦半個字都不信。

她在瑾穆身邊見過了各路野心家,這些人自以為隐藏頗深,但目中的貪婪是怎麽也遮不住的。

但魚郦擔心另外一件事。

她虛以委蛇:“先生想讓我做什麽?”

相裏舟一邊觑看她的臉色,一邊試探道:“某打探到,大魏天子就在垣縣,若能讓他葬身于此,朝野必然大亂,屆時才有機會光複大周。”

魚郦在心中冷笑:算盤倒是打得好,卻不知這大周到時是姓李還是姓相裏。

她未置可否,只道:“成王已死,只怕李氏後繼無人。”

相裏舟道:“成王留有遺孤,已經三歲,為防不測,國亡後一直藏在洛州,某已将小殿下接到身邊。”

魚郦暗暗舒了口氣,心想看來他還不知道雍明尚在人世。

她向後退了幾步,眼珠轉了轉,問:“相裏先生想讓我做什麽呢?”

相裏舟臉上劃過一道狠戾:“趙璟對尚宮的癡心某早有耳聞,如今他來了這貧瘠的垣縣,料想是沖尚宮來的。卧榻之側,想來尚宮是有機會下手的。”

他見魚郦不語,逼近一步,咄咄道:“主上生前那般倚重尚宮,難道真是人死如燈滅,您轉身就要投入新帝的懷抱嗎?”

魚郦在心底冷笑:用瑾穆來壓我,你也配?

她壓下蔑視,裝出一副感懷模樣,掉了幾滴眼淚,問:“我要如何與你聯絡?”

相裏舟道:“尚宮可去城西汪婆婆米鋪。”

說罷,他耳朵一顫,撂下句“尚宮保重”,便和黑衣人翻牆跑了。

嵇其羽率禁衛追至巷口,臉色陰沉,沖魚郦合揖:“娘子,請随臣回去。”

魚郦被逮回去,被推進寝閣裏時,趙璟已經醒了。

他頭上纏着厚厚的白絹,靠在床上,臉黑得像炭,見到魚郦,牙齒咬得咯咯響:“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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