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窈窈,我們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趙璟剛剛走入寝殿, 便看見魚郦抱着福已在哭。
全情投入,傷慨痛哭,是他許久沒有見到的真實脆弱的模樣。
他目光幽冷地看向跪在地上求饒的福已, 看着他年輕俊秀的面孔, 澄澈無辜的眉眼,方才的暴怒反而漸漸熄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以及對殘暴淩虐的渴求。
趙璟彎身坐到太師椅上, 唇角有殘忍冰涼的弧度,他看向魚郦,“在這個內侍死之前,你還可以說幾句話。”
魚郦尤陷在那幻夢裏,恍惚盯着香爐,犀香缥缈, 只餘殘燼。
她恍若未聞, 趙璟也不惱, 只輕輕挑起她的下颌,“你要是不說話, 那我就直接剮了。”
“官家饒命!”福已悚然大驚,跪爬到趙璟腳邊,連連稽首, 見他無動于衷, 無助地挪到魚郦身邊,吟吟哀求:“姐姐救我。”
趙璟聽到這一聲“姐姐”,渾身像針紮般不自在, 他指向福已, 吩咐:“先把他的舌頭拔了。”
內侍上前, 魚郦忽的擡頭:“拔了舌頭還怎麽審?”
福已怔怔看她,一時間所有生動的、惹人憐惜的脆弱消失殆盡,只剩下不可置信。
魚郦心裏有些遺憾,這世上終究沒有人能取代雍明,就像永遠只有一個瑾穆。
每個人都只是自己,不能代替旁人聊以慰藉。
連那麽一點點虛幻的、能讓自己稍稍抒懷的夢,都到了要破滅的時候。
趙璟到如今才能正視魚郦。
魚郦覺得很疲憊無趣,她仍舊坐在地上,靠向身後的煴麝香案,漫然環顧殿宇,眼中滿含譏诮:“看來官家的宮闱也并不是一塊鐵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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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今日搜宮,把蕭太後身邊的掌事內官荊意逮了出來,他近些日子頻繁出宮,形跡可疑,恰好昨日魚郦遇襲時他不在宮裏。
荊意起初不招,嚴刑拷問之下才說,他在淨身入宮前曾經娶妻生子,那兒子如今二十多歲,前些日子無故失蹤,他聯絡朝中密友幫着找尋。
譚裕親自出宮核實,證明其所言不虛。
眼瞧着冤屈洗淨,荊意偏在這個時候自盡了。
這倒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趙璟順着荊意的來歷查下去,發現他祖籍襄州,曾受過他老師寧殊的恩惠,當年奉命入宮做內官,其實是給趙氏做內應,深得他父皇倚重。
趙氏入主帝京,他父皇不聲不響地把這個心腹送去了當時的蕭皇後身邊。
趙璟想,難怪蕭氏一族的動作都瞞不過他的父皇,原來艮節在這兒。
只是父皇一死,這個荊意怕是另有主子,被推出來當了煙霧彈而已。
事情到這裏,連通垣縣魚郦遇刺,其實已經相當明了。
趙璟深夜來寝殿,其實是拿不定主意,那個人同別人不一樣,他下不去手說殺就殺,他想從魚郦這兒得些寬慰,可是一進來就看見她抱着那個該死的內侍。
他心頭積着怨氣,起身拿起一盞燈燭,将福已的臉摁在了跳躍的燭焰上。
大殿裏慘叫連連,趙璟終于被愉悅了,他語調輕緩,如在閑談:“你既然知道這是個圈套,為什麽還要上鈎?”
魚郦沒想到他會這麽瘋癫,起身欲阻攔,被崔春良和合蕊合力摁了回去。
合蕊低聲說:“娘子,且顧自己吧。”
魚郦仰頭迎向趙璟,楚楚可憐:“我想讓自己高興些啊,有思,我太難受了,陰謀詭計有什麽要緊,他能讓我高興啊。你不是愛我嗎?一個內官而已,他什麽都做不了,你總不能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吧?”
大殿中一片死寂,侍奉在側的宮人無不驚愕瞠目,這般離經叛道的天子內眷,真是聞所未聞。
崔春良暗忖,本以為只有官家瘋癫,出去轉了一圈,這蕭娘子再回來後看上去比從前柔軟溫和了,可誰知內裏的瘋癫程度不亞于官家。
真是天生一對。
終于都成了瘋子。
趙璟被魚郦氣得額頭青筋凸蹦,他近乎于咬牙切齒:“你到現在心裏都不清楚,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抱我,哪怕是個閹人,只要碰到你的手指頭,那都該死。”
他将容顏盡毀的福已甩開,如同甩開肮髒微末的草芥,他接過綿帕擦手,反反複複地擦,而後嫌棄地扔開。
低睨癱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福已,趙璟涼涼說:“你聽見了,她不過是與你演戲,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妄想,把知道的都說出來,說得好,朕可予你全屍。”
福已沒說話,他側過臉,痛苦虛弱地看向魚郦,容顏的醜陋破碎支離,驀得他朝她笑了笑,撥下髻間銀釵。
魚郦想要阻止,福已沖她搖頭,将那銀釵狠狠插入自己的脖頸。
鮮血四濺,濺到了趙璟的袍裾上。
趙璟将外袍脫下扔掉,看看眼前自盡的福已,想起不久前那個同樣的荊意,僅存的一點猶豫徹底消散。
她可真厲害,不光把手伸到了內宮裏,還如此禦下有術,一個兩個都這麽乖巧懂事,該死的時候自己就死了。
他彎身坐到魚郦身側,把她的外裳撕了,摟住僅着亵衣的她,嫌棄地念叨:“身上一股子閹人味兒。”
魚郦愣愣看着已經死去的福已,有些難過地心想,她是不是做錯了?在察覺到他來歷成疑時就該将他趕走,或者那樣,他是不是就能留住一條命。
可是他呢?他就沒想過這般算計她,到頭來會害了她?
趙璟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面色不豫,吩咐內侍立即把屍體拖出去。
他撩起魚郦的青絲,看向香案上燒盡的犀香,笑問:“剛才看見什麽?看見你心心念念的鬼了嗎?”
魚郦目光癡怔,緘默不語。
趙璟最恨她這副樣子,湊到她耳邊道:“兩年了,他早就成了白骨,你要是不信,我把他剖出來給你看看。”
魚郦驟然回神,怒目瞪他,“你敢!”
趙璟道:“我怎麽不敢?你覺得我不敢?”他揚聲喚進嵇其羽,吩咐他去剖了明德帝的陵寝,嵇其羽踯躅着不肯領命,掠了他身側的魚郦一眼,輕聲說:“算了吧官家,何必呢?不值得。”
他正說着,奉命徹查承恩殿的譚裕回來了。
禁衛押解着青兒,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撕裂,褴褛而狼狽,袖角破絮迎風顫,臉上有幾道新鮮的傷痕。
趙璟皺眉問譚裕:“你們皇城司幾時這般無用,抓一個宮女還要這麽大費周章?”
譚裕跪地道:“不是禁衛傷的,是有人想殺青兒滅口。”
趙璟閉了閉眼,把頭靠在魚郦的肩頭,默了許久,吩咐:“請寧棋酒來崇政殿,師兄,要悄悄的,不要驚動旁人,不要傷了老師的聲譽。”
譚裕臉上閃過掙紮之色,還是重重颔首,領命。
寧棋酒歸家半日,至今未見那個派去滅口的殺手來複命,便知不妙,直至譚裕登門,哪怕他說得再客氣,寧棋酒也品出了一絲江河日下、臻于崩壞的意味。
她反倒輕松了,交代了府中仆婢關于她祖父四時飨祭的事,便随譚裕離去。
偌大的崇政殿,趙璟着玄色深衣高居螭龍禦座,青兒跪在階前,旁邊豎着一道屏風,映在屏風上憧憧影絡。
寧棋酒的目光在屏風上停留了幾息,倏地笑了。
“師妹。”趙璟許久沒這樣喚她,到如今反倒覺得這個稱謂生疏:“你是襄州才女,是鴻儒寧殊的孫女,該有一份體面,朕不想對你用刑,你自己說。”
寧棋酒仰頭看向趙璟,笑容溫婉:“是我,垣縣的刺客,禦苑裏指使青兒殺蕭魚郦也是我,荊意的兒子失蹤也是我幹的,我想将禍水東引向大娘娘,藉以挑撥官家和蕭氏。”
甚至更早,越王趙玮死後,那些人找上她,說是越王生前放不下她,特意留下了心腹給她,供她驅使。
這個人就是蠢,蠢了将近二十年,臨了臨了,還要來膈應她。
她自幼父母雙亡,随祖父投奔襄州節度使,同趙家兄弟一起長大。
趙玮打小就喜歡黏她,黏到她十五歲那年,目睹她燒了趙璟送回來求父母向蕭魚郦提親的書信,從那以後他好像開了竅,想通了什麽,就不怎麽黏她了。
他把精力都放在算計趙璟,同他較高下,以及暴虐殺戮上。
多可笑,像個被抛棄的小孩子,恨不得同整個世間為敵,就為了疏散心中的不滿。
改朝換代後,寧棋酒突然很擔心,她想起那兩封書信,生怕被趙璟知道,有意無意在趙玮面前提及。
趙玮果真上套:“怕什麽?青兒自然會守口如瓶,至于送去襄州的信,我擔下來吧,反正誰都知道我厭惡大哥,專喜歡攪和他的好事。”
寧棋酒稱了心,說了些好聽的話哄他,他便樂呵呵地再三向她保證,絕對不會洩漏天機。
她敷衍過,要走,誰知趙玮叫住了她。
他凝着她清雅的面,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阿姐,我若是贏了兄長,你是不是就能像喜歡他一樣喜歡我了?”
那時寧棋酒想,鬥吧,你們兄弟鬥得越狠,有思就越需要依仗他們祖孫,她和有思之間的攀聯就會越深。
她微笑:“是呀,你若贏了我就喜歡你。”
随口一句話,趙玮當真去造反了。
收到他死訊的時候寧棋酒還松了口氣,心道這樣也好,死人是不會洩漏秘密的。可那之後,她就感覺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空虛。
她想,死了,他終于死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全心全意瘋狂愛着她的人了。
再往後,她每每看見趙璟為了蕭魚郦要死要活,痛苦瘋癫,她總會不由得想起趙玮,想他什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從來就沒看得上過他,他實在平庸,及不上趙璟分毫。
但他也有聰明的時候,知道給她留下人差遣。
她同越王舊部一直有聯絡,逐漸被祖父察覺,祖父心思清明,很快通過越王舊部探知到前周太子李雍明還活着的消息。
當然,寧棋酒也知道。
但她與祖父不同,她想的是如何利用這個消息,徹底摧毀趙璟和蕭魚郦的關系。她等呀等,終于讓她等到了一個絕妙的時機,淮南道節度使徐滁押送降将入京,她派越王舊部假意投誠,将這個消息自然地帶到了趙璟的面前。
後面的事如她所料,趙璟和蕭魚郦翻臉,蕭魚郦跳了樓,她以為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蕭魚郦下落不明,趙璟終有一日會忘記她,寧棋酒默默守候着他,直到一日,她發現他不見了。
他去了垣縣,在朝局動蕩亟需天子主政的關鍵時候,他扔下一切去了垣縣。
在那一刻,寧棋酒徹底清醒了。
趙璟是不可能舍下蕭魚郦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除非她死。
正如她和趙玮,非得死一個,這糾纏至深的鎖扣才能拆解開。
寧棋酒将始末娓娓道來,歪頭看向屏風,幽笑如夜鈴:“魚郦啊,你聽我一句,不要忘了明德帝,這輩子都不要讓有思得到你全部的心。他自小就是這樣的性子,越是得不到什麽,就越執念于什麽,不甘心,不放手,哪怕毀了也不放手,就像我啊……”
魚郦靠在屏風上,輕輕地吐出一口壓抑的濁氣。
趙璟冷眸低視她,“朕只有最後一問,當年朕冒險送進宮,給魚郦的書信去哪兒了?”
“官家饒命!”青兒不等寧棋酒說話,跪伏着上前,“都是姑娘指使的,奴也是奉命行事。”
“去哪兒了!”趙璟厲聲暴喝,緊盯着寧棋酒發問。
寧棋酒笑着在禦階前漫踱,“我指使青兒燒了啊。”她看看屏風,再看看趙璟,心情十分舒暢,語調是虛僞的惋惜:“唉,真可惜,只差那麽一點點啊,魚郦你就知道了有思他不曾抛棄你。那信中他想約你私奔啊,他說他不喜歡打仗,不喜歡殺人,也不想登禦天下,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好癡情啊,看得我羨慕極了。”
魚郦仰頭看向穹頂,竭力不讓淚流下來。
趙璟因暴怒而面容漲紅,渾身顫抖,他咬牙:“朕要你死!”
譚裕奉命上來将寧棋酒押下去賜酒,來時的路上他想過無數遍如何為自己的師妹求情,可當他聽完全部,終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大殿重歸于寂,趙璟仰靠着龍椅,全身乏力,目光空洞。
魚郦亦需要倚靠屏風才能支撐住身體的重量,兩人各自沉默,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趙璟輕嘆:“窈窈,我們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魚郦沒接話,趙璟又道:“我這輩子只求過一次人,是求父皇讓我娶你。如今我求你,能不能……把這七年裏的事都忘幹淨了,只記得那個邀你私奔的有思。我們……可否重新開始?”
作者有話說:
寧姑娘下線~~
明天換榜,今晚和明天中午不更,都合在明晚上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