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将孩子抱入懷中

趙璟再度朝她伸出手, 魚郦不理,他執拗地不肯收回,牽動傷口, 他猛烈咳嗽, 咳出一口血。

魚郦在崔春良的哀求下,不情願地搭上了趙璟的手。

她的手綿軟溫熱,細觸之下指間有薄繭,趙璟緩緩合攏手指, 将她攥于掌間,再舍不得放手。

他道:“我竟十分想繼續活。”

話音剛落,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來,魚郦忙松開趙璟的手,回身去看。

乳母抱着尋安匆匆而至,尋安深夜被吵醒, 正揮着拳頭鬧脾氣。

魚郦跑過去想接, 乳母為難地看看她, 踟蹰着不肯松手。

趙璟看着這一切,道:“給她抱一會兒吧。”

魚郦驟然驚喜, 挽起羅袖從乳母手中接過尋安。

尋安的五官舒展開,再不似剛出生時黑黢黢皺巴巴的模樣。一雙桃花眸流光水潤,鼻梁高挺, 薄唇如朱, 是極秀麗陰柔的長相。

他臉頰上尤挂着淚珠,卻忘了哭,只睜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魚郦。

魚郦将他扣進懷裏, 面頰緊貼着他的, 呢喃:“尋安……”

乳母看紅了眼, 哽咽着道:“娘子,這樣抱小殿下會舒服些。”

她教魚郦托扶住尋安的背,哪怕知道可能僅有一次抱孩子的機會,魚郦還是學得極認真。

趙璟默默看着她,驀得道:“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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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母來抱孩子,魚郦卻死抓着不肯放手。她快步走到趙璟的病榻前,抱着孩子蹲下,淚光瑩瑩地沖他道:“把孩子給我吧,我帶他走。”

趙璟怔了片刻,輕勾唇角:“你這是在說什麽胡話?”

“他不做儲君,不做皇帝,照樣可以輕松快樂一世,我會拼盡全力護住他。”

趙璟目中情緒撩動,說不清是感慨還是寂落,他捂住胸口咳嗽,聲音愈加嘶啞虛弱:“他是我的兒子,是大魏的皇長子,這是他逃脫不了的身份。你把他帶走,也護不住他,他會像李雍明一樣,成為各方權力博弈的籌碼。”

他指了指乳母,乳母便上前來奪孩子,魚郦哭着不肯放手,尋安像是察覺到了大人間的暗流湧動,在被争奪間焦灼地哭了起來。

聽到孩子哭聲,魚郦立即撒手。

乳母抱回孩子輕輕颠在懷中,孩子很快被安撫,合攏小拳頭呼哈呼哈地睡了過去。

趙璟的聲音又弱了幾分:“帶孩子去偏殿,調禁衛日夜守護,不許旁人靠近半步。”

衆人應是,皆退了下去。

書房裏再度陷入安靜,魚郦坐在榻邊,目光渙散,悵然若失。

禦醫端來了第二碗藥,仲密伶俐地去接過,将要跪下喂趙璟,趙璟疲乏地擺了擺手,“這藥太苦,朕不喝了。”

他拉住魚郦的手,側身凝着她清媚的面,緩緩合攏了雙眼,睡了過去。

這一睡卻并不安穩,趙璟半夜發起熱,禦醫們徘徊于榻前不敢離去,灌下幾盞藥,隔一柱香就更換額上浸着冷水的綿帕。

人進進出出,魚郦滞留在榻邊很不方便,她想把手抽出來,可趙璟睡夢中手勁卻緊,抽了幾回沒抽出來,崔春良抹着淚哀求魚郦別這麽殘忍,魚郦心想自己也無處可去,倒不如守在這裏随時觀察局面。

趙璟睡着時并不像醒着那麽戾氣深重,他阖着雙目,睫毛輕輕覆下,精致的容顏在睡夢中顯得純良無害。

禦醫道這傷不重,那樂姬不是練家子,又刺偏了半寸未傷到要害。

麻煩就在,這些日子趙璟徹夜酗酒,膳食不調,身子都虛耗透了,經不得這樣的傷,所以才看着兇險。

魚郦伏在榻上睡了半晌,腦子紛亂如麻。

她試着去想如果趙璟死了會怎麽樣,尋安尚在襁褓之中,如此稚弱無依,根本擔不起朝堂重任。那幾個輔政看上去倒是可靠,可他們能是父親的對手嗎?

如果朝堂落入蕭琅之手,那可真是天下莫大的災難。

魚郦從前對趙璟說過狠話,可當真到了這個地步,她才覺出心慌。

天子遇刺的消息被迅速封鎖,嵇其羽編造了聖躬抱恙的理由免朝,往常龍榻前只有趙璟指定的三位輔政和仲密徘徊,也只有他們知道。

趙璟昏睡了一日,崔春良似蒼老了十歲,他的身體愈加佝偻,沙啞着嗓音同魚郦商量:“要不讓相國寺的僧人來做道場?”

魚郦回遲了幾息,崔春良立即道:“當初娘子昏迷不醒,官家可是衣不解帶地照看,他本不信這些神鬼之說,可還是冒着被太上皇猜疑的風險叫來了僧人為娘子念還魂經。”

魚郦凝着昏睡的趙璟,輕聲道:“去請吧。”

她見到了數月未謀面的辰悟。

辰悟身着伽绫灑金袈裟,手持佛珠,坐在屏風前誦念佛經,念了半日,其餘僧人被崔春良帶下去用膳,只留辰悟在此。

魚郦的手仍在趙璟掌間,她偏頭看着屏風上暈染的墨山,喟然嘆道:“似乎,我每每陷至窮途時,就總會見到大師。”

辰悟颔首:“世人在傷心無助時就會寄希望于神佛,而快樂的時候則無此慮。”

魚郦愣了許久,悵惘道:“那神佛不會生氣嗎?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

辰悟笑了:“神佛包容海川,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魚郦輕阖雙目,良久才道:“那大師覺得,我該怎麽辦呢?”

她好像陷入了兩難,趙璟說得對,她不能把尋安帶走,這朱牆黛瓦之內雖殘酷,卻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出了宮門,縱有浩瀚山河,怕是也容不下他。

那她呢?她當真要聽從趙璟的安排,去蘭陵隐居十五年。

辰悟輕輕搖頭:“貧僧也不知道,當年娘子昏睡時,官家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貧僧亦無從解答。”

“哦?他也有彷徨無助的時候嗎?”魚郦生出些好奇。

辰悟道:“當年娘子總也醒不來,官家聽我誦了幾日經,曾問我,若娘子永遠也醒不過來了,他該怎麽辦?往後的歲月他獨自該怎麽熬?我答不上來。佛有百經可度世人,可到頭來腳下路仍需自己走。”

魚郦低眸看向趙璟,默了許久,嗟嘆:“他身上的擔子很重,他不能死。”

辰悟合掌輕誦:“若娘子不想官家死,那就同貧僧一起祈求神佛,保佑官家早日醒來。”

魚郦意有所動,問:“當初他求了嗎?”

“求了。”辰悟道:“當時官家跪在佛前,說他願用半生健康換娘子平安到老,後來娘子果真醒了,從那以後官家就信佛了。”

魚郦有些發懵。

記憶中少年時期的趙璟對這些鬼神之說是嗤之以鼻的,重逢兩年多,她竟不知他何時信佛了。

若要回想,好像有些跡象可循。

當初她住在東宮,曾請相國寺的僧人來為狄姑姑做道場,那時候的趙璟就曾跪在佛前陪她虔誠誦經。

換做少年時的趙璟,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

可當時魚郦心系複仇,根本沒有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這麽明顯的變化竟也沒意識到。

趙璟說得對,他忘了如何愛她,她的心裏也早就沒有他了。

魚郦輕嘆一口氣,對辰悟說:“我是真心期望他能醒來,不為自己,為這天下蒼生。可我珍愛之物已所剩無幾,若要與神佛做交換,唯一珍視的便是我的自由和我的生死之交,但我卻舍不得。

辰悟調侃:“所以啊,還是官家對娘子更大方。”

兩人正說着話,殿外飄進喧鬧。

今日早朝未見趙璟,蕭琅便疑窦叢生,他用言語試探過嵇其羽和譚裕,卻只碰了一鼻子灰。

他回到府臺,越想這事越覺得不對勁。這官家徹夜沉迷杯中物,莫不是早早将自己的身子糟踐透病倒了。

他裝模作樣抱着一摞奏疏在崇政殿前糾纏,說有要緊公務需官家定奪,自然被禁軍攔了下來。

蕭琅怒道:“某為中書令,大魏相國,有要事面呈官家,豈是你們這些小輩能阻攔的!”

禁衛橫槊擋住,紋絲不動。

蕭琅越發覺得蹊跷,卯足勁要硬闖,忽得頓住了腳步。

魚郦站在橫槊後,目光淡淡垂落:“爹爹,你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蕭琅錯愕:“你怎麽……”他猛然想起,趙璟是把魚郦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裏,雖數月未召幸,但用度排場猶在。

他向來能屈能伸,哪怕面對最厭惡的女兒,還是軟了聲調:“窈窈,官家到底如何了?爹爹有要事,你可不能瞞我。”

魚郦定定看着他,那目光直剌剌,像紮着尖刺,讓蕭琅很不舒服,他正欲避開,卻見魚郦溫婉一笑:“官家任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爹爹怎得還不了解他。不過是這些日子與我鬧了些別扭,如今我們和好,正是花前月下的時候,免幾日朝算什麽?”

這話聽着十分荒唐,萬分不值得信,蕭琅疑心他這女兒在與他瞎扯,但因實在荒唐,反倒不好篤定是不是瞎話。

他度量片刻,堆起一抹虛假的笑:“你讓爹爹進去,我有事要與官家商量,一會兒就完事,絕不耽誤你們,我又不是外人。”

他把街頭潑皮那套耍得爐火純青,不顧禁衛阻攔硬要往殿裏擠,魚郦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心道他要是敢闖進來就結果了他,過後把他的死推到父女間私人恩怨上,朝堂未必會亂。

誰知蕭琅驟然停止了闖宮的動作,僵立在殿前。

有虛弱卻又威嚴的聲音自魚郦的身後飄過:“舅舅這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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