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別怕,我已做膩了禽獸”

魚郦回頭, 見趙璟在亵衣外系了件玄色燮龍披風,恰把胸膛前的白絹遮住,脊背挺直, 神色冷峻, 若非早就知道他身受重傷,這麽乍一看,倒真有幾分唬人。

蕭琅臉上漫過訝然,但很快斂去, 将手中奏疏奉上,誠懇道:“臣惶恐,臣也不想驚擾官家,只是國事要緊,一刻也耽誤不得啊。”

趙璟伸出手,崔春良立即将奏疏搬過來, 一本一本遞給趙璟看。

“兖州大旱, 災民群情激憤, 攻擊了官倉……”趙璟冷哼:“朕若是沒記錯,兖州的監當官是蕭相國舉薦的, 這等無能之輩,既有負于朝廷俸祿,又對不起相國重托, 該死。”

他将奏疏扔出去, 內侍立即傳旨賜死。

蕭琅的臉色已不好看,“這……旱情未能鎮壓這怎能怪監當官?當地的節度使、觀察使都要責任啊。”

趙璟掠了他一眼,打開了第二本。

“參奏仲密私刑朝廷命官……”趙璟道:“仲密乃左班都知, 所行皆是奉朕密旨, 相國這個意思是要來責怪朕?”

蕭琅提起這事就來氣, 也懶得掩飾:“吏部尚書乃前朝鴻儒,他為先帝立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官家不過登基一年,怎能濫殺無辜老臣?”

“他無辜?”趙璟譏諷:“他賣官鬻爵樁樁件件證據确鑿,若是他無辜,那有罪的是誰?能指使堂堂吏部尚書作奸犯科的又是誰?”他前傾了身體,問:“你蕭相國嗎?”

蕭琅語噎,臉漲得通紅。

魚郦在一旁看着熱鬧,暗自稱妙,卻觑見趙璟的額角淌下汗珠,他臉色過分蒼白,強撐着一股氣力,身體搖搖欲傾。

魚郦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暗自注力,支撐住他。

她笑靥甘甜:“官家,我們不理這些煩心事了,回去歇着吧。”

趙璟一怔,瞳眸直勾勾盯着她,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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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氣透胸的蕭琅見女兒冒出來,轉瞬有了宣洩的缺口,他揚聲道:“我們蕭氏乃清流門第,蕭氏的女兒怎能行那無媒茍合的下作事,官家若不能給臣的女兒名分,就請将女兒送還給臣,臣做主為她張羅另行婚配。”

魚郦心想,她爹不愧執掌了中樞要權,連說話都比從前硬氣了許多。想當初她被趙璟拘在東宮,他上門求見,那唯唯諾諾的樣兒,至今記憶猶新。

還清流門第,賣女求饒的事他幹得比誰都娴熟。

趙璟揶揄:“舅舅如今想起自己還有女兒了,真是難得。”

他懶得再搭理蕭琅,攏着魚郦轉身,随口吩咐禁衛:“把蕭相國送回都堂,朕這些日子不怎麽想見他。”

禁衛領命,沖蕭琅作揖,蕭琅被趙璟一頓折辱,早就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魚郦扶着趙璟剛剛走入書房,趙璟就傾身歪倒,魚郦扛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他一起倒地。

趙璟握住魚郦的手,吐氣若游絲:“窈窈,別怕。”

崔春良召來黃門內侍合力将趙璟擡到龍榻上,他的披風下早已一片鮮血淋漓,崔春良忙去喚禦醫。

魚郦站在榻邊怔怔看着他,他似有所察覺,睜開眼對她的目光,艱難地輕扯了扯唇角,“我做夢了,夢裏你拽着我的手在哭,說你很害怕。”

魚郦默了片刻,道:“我是很害怕,可我不會再如從前害怕時只會哭。我雖不及你的智謀,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照樣會拼盡全力為尋安掃清障礙。”

她隔着薄紗袖握了握藏于袖中的匕首。

趙璟的神色一時很複雜,望着她覺得陌生,又有些失落。

禦醫恰在這時趕來,将趙璟團團圍住,換藥喂藥,一時之間便沒了魚郦的位置。

魚郦接連後退,退到門邊,身後傳來尖細黏膩的聲音:“蕭娘子。”

她回過頭,見是仲密。

不過短短一日,兩人也算是共患難,在禦前說了幾句話,算是相識。

仲密臉上擦了一層厚重的薔薇粉,身上是甜膩膩的熏香,魚郦很不習慣靠近這樣的內官,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一步,“官家醒了,都知快進去吧。”

仲密笑得起了褶皺:“這都是娘子照料得好。”

他疾步進去,魚郦回頭,見仲密跪在趙璟的榻邊,朝他抻出頭,趙璟似乎跟他說了些什麽。

這副場景,讓魚郦莫名感到不适。

瑾穆在位時曾大力打壓內侍,嚴禁他們參入政事,甚至最初昭鸾臺的成立就是為了監視內宮,防止外臣與宦官相勾結,欺瞞君王。

她從前不曾插手政務,無從得知,趙璟如今竟對內侍如此倚重,她冷眼旁觀,就是嵇其羽和譚裕都比不上仲密的得寵。

可偏偏是這個內侍在最危機的時刻救了趙璟一命,更是制衡她父親在朝中勢力的重要棋子。

她知道,趙璟這個人最剛愎清傲,聽不進人言,勸了也沒用,幹脆噤聲。

仲密與趙璟低語了一番,很快得令離去,不知是不是魚郦的錯覺,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觑到他臉上漾起一抹得意奸猾的笑。

包紮完傷口,禦醫盡皆散去,書房再度安靜,趙璟朝魚郦看過來。

崔春良立即碎步過來,把魚郦拉扯到榻邊。

剛剛禦醫說,趙璟已度過了最兇險的一夜,既然能及時醒來,那是無大礙了,只要細細調養,官家年輕,很快就會恢複。

他比魚郦堅強得多,陷入昏迷後能盡快醒來,不像她,昏睡過那麽久。

紛亂散去,一切歸于平靜,一直坐在屏風外的辰悟走了出來。

趙璟訝異:“你來做什麽?”

崔春良解釋道:“娘子擔心官家,叫主持來為官家誦經祈福。”

趙璟輕笑:“朕說怎麽夢中一片梵音,還以為朕死了去了極樂之地,當時還奇怪,朕這樣的人合該下地獄才是。”

辰悟嚴肅道:“官家勿要妄言。”

趙璟卻不理他,只幽幽瞧着魚郦,嘆道:“你這樣忠直善良的人,若有轉生,必入極樂。我們終究只有這一世,這一世過後也就分道揚镳了。”

魚郦心想,從前的趙璟乖張嘴毒,有時候他多說幾句話她都恨不得把他毒啞。受了這樣一場重傷,經歷過一番生死,倒像是轉了性子,言語間總透出一股凄涼。

她無法對着一個病弱支離的人惡言相向,只有道:“你傷重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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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多多休息吧。”

魚郦瞧着他溫潤無害的面頰,心中生出些僥幸,試探着道:“尋安就在偏殿,我能去看看嗎?”

趙璟收回目光,凝着穹頂,語氣恢複了冰涼:“你能抛下前朝羁絆,安安穩穩留在宮闱裏做我的女人,做尋安的母親嗎?”

魚郦不說話。

“如果不能,你總去見尋安幹什麽?見得多了,生出感情,将來如何割舍?我是不可能讓你去給他灌輸那一套擁立前朝的思想。他有他該做的事,他不需要母親。”趙璟字字切理,無比殘忍。

魚郦默了許久,語調蒼涼:“那你當初為什麽非逼我把他生下來?”她後退幾步,凝向趙璟滿是血絲的眼睛,終于嘶聲喊道:“我們已經是這樣的命了,為什麽還要再孩子拉入泥沼?”

她跑出去,辰悟喚了聲“娘子”,追她出去。

趙璟冷冷看着辰悟和魚郦的背影。

魚郦跑到殿門口,被禁衛橫槊攔了回來。

他們道官家昏迷前曾下令,娘子不能出崇政殿半步,如今官家雖醒,但此令未消,他們只有依令行事。

魚郦不想再回書房,幹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風凜寒,雖然燒有薰籠,但仍有一股涼氣從地底往上泛,迅速在體內蔓延。

辰悟把袈裟脫下,讓魚郦坐在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縣時看上去更沉着安靜,他抱膝坐在魚郦身側,輕聲說:“貧僧從來沒有對娘子說過自己的身世吧。”

魚郦正陷入思子之恸,聞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悵惘:“我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父親曾在三館秘閣掌天文歷數,這是個真正的閑職,不會大富大貴,但無意外可保一生無虞,可偏偏就來了意外。”

“家中出事時我才九歲,過了許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撲在天文歷數上的父親為什麽會被污蔑貪渎結黨,最終慘死獄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殺。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間,戎狄可汗來京。”

“當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頭,驚鴻一瞥看了一個小娘子,偏偏這娘子羅敷有夫,不僅自己系出名門,嫁的還是當朝文官。”

“那時文泰帝欲與戎狄言和,卻在歲幣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負責議和的官員。他與戎狄可汗做了個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暈贈予他,一夕貪歡,娘子渾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獵豔意滿,在歲幣上做了讓步,那位無恥的官員也就此平步青雲。”

“我父親就是無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滅口,我們全家都被滅口,只有我僥幸活了下來。”

辰悟微笑迎上魚郦憐憫的視線,目光深深,“我以為遁入空門會放下過往,可是剛剛我又聽到了仇人的聲音,我終于明白了,這一切因果循環,原來都是天意。”

魚郦疑惑:“剛剛?”

辰悟漫然道:“誰知道呢?興許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愛無比的袈裟留給了魚郦,悵然道:“貧僧總勸娘子放下,到頭來卻發現錯了,放下哪有那麽容易,連貧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燦燦烈火燒灼,将修行十數年的佛光幾乎掩蓋。

他兀自離去,留下魚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雙膝稀裏糊塗地睡着,再醒來時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邊亮着一盞燭燈,趙璟倚靠在她身側,手裏舉着一本奏疏在看。

這樣的場景莫名有些熟悉,魚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從前在東宮,那一回趙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傷歸來,也是高熱不退,她以為他會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來,一刻不歇地張羅着要去上朝。

他好像是天生的勞碌命,天都不想讓他過早閉眼安歇。

察覺到動靜,趙璟放下奏疏低頭看她,隔被輕拍了拍她的身體,嘆道:“原來你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魚郦忙低頭看去,自己的外裳已被褪去,只留亵衣。

趙璟神色如常,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妥,續着剛才的話說:“你去見蕭琅,是怕他生事,要殺了他嗎?窈窈,我再說一遍,只要有我在,便輪不到你去打打殺殺,就算有一天我再也醒不過來,我也會把一切都安排好。”

魚郦已經記不清上一回趙璟能這麽心平氣和地與她說話是什麽時候了,他一場重傷,竟好像脫胎換骨,全然變了一個人。

她閉上眼,“我也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尋安。”

趙璟輕哼:“你就說句讓我高興的話,便是能要你的命嗎?”

好了,還是那個趙璟,沒有被換魂。

魚郦悶聲道:“我讓你高興,你就能讓我見尋安嗎?如果不能,我憑什麽讓你高興?”

趙璟凝睇她許久,終是道:“不行。”

他扶着胸口起身,信手去拿擱于榻邊的金樽,一仰而盡,魚郦嗅到了酒味,皺眉:“你不要命了嗎?”

“酒可以鎮痛。”趙璟穿着寬大的緞袍,散着頭發坐于書案前,似笑非笑:“除了酒,你也可以,只是你總是別扭。”

魚郦突然怕起來,将自己蜷進被衾裏,趙璟不悅道:“行了,我已做膩了禽獸。”

他低頭批閱奏疏,不時呷一口酴醾酒,魚郦生怕他酒氣上頭再發瘋,忙起身穿衣。她去浴房沐浴,再歸來時發現仲密又來了,他半跪在趙璟身側,正用手托着筆洗供趙璟使用,姿态極盡谄媚卑微。

趙璟似乎很享受這種奉承,沒讓他起身,朱筆點水,漫然道:“左班都知不過是個三品,怎能鎮得住滿朝文武。朕有心另設九千歲這個虛銜兒,加在你的身上,食親王俸祿,再擴充左班,招攬會武能書的宦官充實,盡供你驅使。”

仲密連忙稽首叩謝。

魚郦在幔帳外看完這一切,突然覺得憋悶。

貪酒,貪色,寵信宦官,他終于把自己活成了史書上昏君的模樣,只是他這個昏君睿智狠毒,殺傷力更不可估量。

魚郦不願意進去,在外殿徘徊,嵇其羽在通報後進來。

他神色匆匆,眉宇頗有些愁緒不展,見到魚郦,深揖為禮,徑直就要進書房見趙璟,魚郦攔住了他,“仲密在裏頭與官家議事,其羽你還是再通報吧。”

嵇其羽愣了愣,才意識到他再不是從前追随趙璟的那個心腹,而在仲密的對比下,真真正正成了外臣。

他心中凄落,再看看魚郦,更覺憐憫,他壓低聲音道:“娘子,出事了,相裏舟在蜀郡祭出了大周太子李雍明的旗號,招攬各路前周散軍,勢要滅魏興周。”

作者有話說:

周末有紅包哦~前三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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